第28章 永葬峡（中）
永葬峡（中）
也是在那十年里，叶归发现自己忘了太多，记住的太少，什么法术咒语全忘得一干二净，唯独日日夜夜的梦魇挥之不去。
胡嗤多为异族，赤魃是荒漠迷城一带有名的将军，他在叶归身上吃过一次亏恨不得追他吃血拆骨。
“他那是在胡嗤一族丢了面子想向你讨回来，五千将士全被你吹上天去，可是个大笑话。”
陆招围在篝火前，用火钩子加了几块木头，叶归点点头，手撑在膝盖上，看红红的火星子炸开。
高堂庸拿了壶酒过来坐下，道：“三日之后叶归兄弟你好生控制鬼将士们，我们打头阵，你来个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赤魃再怎么厉害也逃不过一死。”
叶归伸手拿过他手里的酒壶，道：“追了我们快一年，他的目标除了我应该还有其他。”
陆招冷酷地道：“还能有什么，追来就是找死。”
高堂庸却不敢苟同，他道：“赤魃目中无人惯了，我们无穷将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他十万胡嗤将士现在被我们打得将将只剩两万，听说他发下毒誓要将我们赶尽杀绝……狂妄。”
军营里战前的气氛颇有些沉重，和赤魃十万大军打了快一年，纵使有了叶归操控鬼将士无穷的军队所向披靡，可还是逃不过流血牺牲，身边的将士死伤无数。
“哎！哨兵不许饮酒！你过来……”
高堂庸指着一个哨兵走了过去，陆招拦住他。
摆摆手，陆招让那哨兵赶紧走：“一根筋干什么？让他多少喝点儿吧。”
高堂庸却不依不饶，神色有些怒气，他打落陆招的手，道：“不行就是不行！万一赤魃突袭怎么办？撒手，你别拦着我！”
说罢他便朝那哨兵走了过去，陆招拿着酒坛子叹叹气和叶归碰了碰。
陆招几口烈酒穿肠过，叹道：“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回中原……”
将士们这种时候尤其思念家乡，叶归脑子里想了想自己能挂念的只剩下一个成了鬼尊的九郎。
有些迷茫，叶归道：“陆中尉，回了中原你打算做什么？”
陆招没多想，随口道：“我无父无母，尽忠职守，护我国土便是我此生所求。”
他说完抬头看天，荒漠的夜晚凄凉清冷。
叶归不上战场，没真正手刃过活人，对战争没有太多感触，只觉得生死有命，不过战场上冤魂众多，倒意外地成了个修炼的法门。
一旁围着篝火的将士们对三日后的那一战有些忧心。
“我爹娘也不知道还在不在，决战后我也不知还有没有命回乡。”
“废话真多，我们男子汉大丈夫，保家卫国才换来和平，喝！”
听他们渐渐要喝醉了，陆招起身击鼓严肃军纪。
这场战叶归还是有把握能赢，无穷将军百战百胜，可坏就坏在赤魃虽然已经溃不成军，但胡嗤找了个异族妖师，两方正焦灼不下。
叶归对自己那些术法实在想不起来，体内万鬼在怕死鬼的号召下东拼西凑才回忆起几个保命的术法。
整个军营放松得差不多了，无穷便击鼓点将，把三日之后的作战计划又重复了一遍，讲完他又让叶归单独留下来。
无穷进营帐做了个手势，道：“叶兄弟请坐。”
叶归坐下，问道：“将军有何事？”
无穷脸色颇为凝重，须臾才道：“叶归兄弟对这一战有多少必胜的把握？”
沉吟片刻，叶归如实告知：“若没有那妖师我有十成把握，现在……只有七成。”
心中有数，无穷道：“决战之后若是顺利得胜我定向国主禀报，论功行赏我无穷绝对不会亏待任何一位将士。”
听出来他的言外之意是想留住自己，叶归却对这些不感兴趣，他道：“我从未上战场杀敌，鬼将士们也只是助力将军，无功不受禄，我闲散惯了，身负血海深仇未报，还希望将军容我做无名之辈。”
无穷也不喜欢强人所难，只道：“那好，叶归兄弟若是哪天想回中原，我无穷定亲自护你归途。”
叶归抱拳施礼，道：“叶归谢过将军。”
退出营帐，叶归立在沙坡上，头顶一轮明月，报仇只是痴心妄想，叶氏有不害人命的家训，况且自己现在只能靠鬼气加持操控鬼将士，回去对付极恶简直是去白白送命。
三日后，决战打得遍地伏尸，烽火狼烟，叶归在八千士兵身后运筹帷幄，耳边杀伐之声不绝于耳，胡嗤的妖师也在敌营中做法召出鬼将。
开了鬼眼，叶归坐在营帐中全神贯注，对方妖师的鬼阵有些厉害，像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精兵强将，身形巨大，相比之下自己操控的鬼将们逊色不少。
叶归不甘示弱，咬破指腹，以血画符，他画符速度之快手上动作近乎残影，数道血符凌虚而起。
破云之势冲天而出，血符现着骇人红光飞速扎穿妖师控制的鬼将，那妖师节节败退，战场上无穷见此趁机逼近敌军，众将士刀刃相拼，杀伐凛冽。
电光火石之间叶归鬼眼之中却见那妖师挥刀直直捅入一人头顶。
听刀剑暗哑，嘶鸣战马，眼中景徒然一震，叶归才看清妖师所杀之人——赤魃。
睁眼，叶归脱口道：“糟了！”
赤血尸骨，冤魂缠刀，妖师挥刀将叶归所画血符一一打回原路，顷刻间鬼将反扑。
叶归也遭反噬，吐了一口黑血，来不及治伤，二指抹上嘴边黑血，召唤体内厉鬼出身。
顾不得反噬，叶归怒喝：“以血为契，厉鬼出身，杀！”
猛鬼出身，霎时狂风大作，叶归定神咽下鲜血，鬼眼中战场赤魃七窍流血已殉妖刀，赤魃为傀儡听妖师摆布正大杀四方。
叶归见他杀向无穷，大喝一声：“厉鬼！”
身中厉鬼黑影极长，呼啸掠空而过，鬼手抓住赤魃救下无穷，叶归狠狠蹙眉，道：“破阵！”
厉鬼手撕赤魃，瞬间鲜血喷涌而出，叶归紧闭双眼，战场血雾一片，那赤魃破碎反噬妖师，耳边尽是怒喝。
“冲啊！！！”
反噬太强，叶归见妖师爆体而亡，自己也撑不住倒在营帐中。
“叶归兄弟！”高家娘子听到声响急忙冲了进来。
足足睡了五天五夜，叶归醒来见无穷和其他人都在便不用问了，又是一场恶战，又是一场新的胜利，又是新的伤口。
无穷见他终于苏醒，松了口气道：“叶归兄弟，你真是要吓死我们了。”
叶归笑了笑，身子还很虚弱，看营帐外阴云密布，心下又是一紧，忙道：“这是什么地方？”
无穷答道：“快到永葬峡，过了这个峡再通关我们就能顺利回到中原地界。”
总算能安心了，叶归点点头，道：“那就好，将军，我再休息一下。”
无穷应了声，待他睡着出了帐吩咐高家娘子给他准备吃食。
又是一夜，叶归独自出去，面朝战场方向，黄符飞去将未收鬼魂集结入身，以鬼气补给，只是可惜战场上的鬼魂阳寿都已经没了不能进身献寿礼，损耗太大，他半个时辰之后才勉强能施术法。
召回黄符，叶归踱步回营。
一众将士围着篝火谈天说地，见叶归来了恭敬地给他让出一个位置。
无穷难得卸了铠甲，他着一声黑衣和众将士侃侃而谈，丝毫没有将军的架子，见叶归脸色苍白，他一脚踢开陆招，道：“给我们狗头军师让位置，拿酒来！今晚不醉不休！”
叶归被他搂住肩膀，整个人都歪到一边，笑了笑，也道：“今日，我们喝个痛快，大家好好喝一场。”
话虽如此，但醉倒是不可能喝醉，叶归和这帮人待久了才发现，军中没什么乐趣，打了胜仗也只能喝酒谈天，何况自己待的还是个常年镇守荒漠的军队，就更没有什么乐子，平时和鬼玩玩捉迷藏都算开心事。
召唤醉鬼，让他替自己喝了几坛子酒，喝到天光大亮，叶归将无穷扶回营帐索性也躺到一边的小榻上，脑子昏昏沉沉的却睡不着。
思索自己将来要做什么，回了中原就该做好下一步的打算，先修炼还是先回桐城看看……
突然有个人影进来，叶归转动眼珠警惕着以防万一，恍惚闻到一阵脂粉香才放松下来。
只是片刻，叶归听到了什么声音后急忙闭上双眼，心里叽里咕噜了一阵，等到高家娘子发现营帐里还有其他人在已经迟了。
方才叶归已经将她的所作所为全都听得一清二楚，高家娘子走过来有些心虚地喊了几声。
叶归当机立断，翻了个身，含糊不清地道：“再来……我……我还要喝……”
蒙混过去，待高家娘子走了叶归也没睁开眼，心里不安，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再说了……自己能做什么？
警告高堂庸，让他管管自己娘子？
可是谁不崇拜无穷将军，听说上门提亲的女子已经排队排到了边关，叶归心里五味杂陈，这种事情自己还是别管，毕竟她刚才只是说了几句吐露倾慕之情并无其他出格之举。
醒来已经是晌午，站岗的哨兵和休息好的人换了班，叶归得了空遥遥望着不远处的永葬峡谷。
远处阴云密布，叶归瞧那团迷雾有些不安，一旁陆招牵马过来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陆招眯眼看了半天，道：“叶归兄弟你瞧出什么了吗？”
叶归摇摇头，道：“没什么，只是那峡谷顶上的怨气太强，可能有冤魂作祟。”
陆招挽了两圈马绳，道：“是，你没搞错，那地方邪气得很。”
蹙眉看着他，叶归有些疑惑。
没等他开口，陆招笑了笑，道：“听听名字就知道，永葬峡，不就是说走过路过就得死那儿呗。”
叶归更疑惑了，奇道：“那我们为何还要从哪儿过去？”
陆招扬扬两条浓眉，道：“因为胡嗤追兵不敢进永葬峡，哪儿是他们异族的禁地，也就是因为这样那破峡谷才归我们管辖，胡嗤一族当初跟丢烫手山芋一样很爽快就割了地。”
隐隐有些不安，叶归找到无穷想让他换一条路走。
“报——”
哨兵大喊，整个军队全速撤离。
无奈之下叶归同军队进入永葬峡。
说来也怪，和陆招说话时明明峡谷顶上黑压压的乌云密布，骑马进峡谷之后叶归发现这峡谷内冰冷如苦寒之地，但是头上确是烈日当空。
更加诡异的事情慢慢发生。
气氛不对，没人敢多说话，叶归为了安抚大家，对众将士的担忧一一作答。
只是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最前头的无穷忽然举起手示意大家停下来。
也是他这一举手，叶归才猛地发现声音太轻，回头一看，倏地睁大双眼。
身后几千将士现在只剩不到五十来人。
…………
陆招就在叶归身旁的马背上，他跟着转头一看也是吓得身形一颤。
这种压抑安静的恐惧突然在每个人心里硬生生擦起毛刺，无穷是将军，他夹马转回来也看到了众人脸上的表情。
“叶归兄弟……”
闭上眼，叶归开鬼眼探寻了一阵，峡谷太大，零星看到一堆堆人和马的尸体，还有几百个人被困在其他地方。
睁眼，叶归立刻严声道：“这里有阵法，大家最好靠近不要掉队，更不要单独行动！”
还好是训练有素的将士们，换做一般平民百姓这种时候已经人心惶惶了，叶归稳稳神将栓鬼绳递给高家娘子。
“嫂子，你拿着防身。”
高家娘子骑在马上抱住高堂庸，她伸手接过栓鬼绳，道：“叶归兄弟，多谢了。”
所有人马聚集在原地不动，叶归下马祭出一张黄符前去探路。
不多时那黄符就飞了回来，叶归心道不妙，转身道：“诸位，我们遇上鬼打墙了。”
众人神色皆是一凛，纷纷躁动起来，高估他们的素质，在军队一瞬间失踪了几千人马的情况下再是征战沙场的汉子也不由得心生恐惧。
无穷安抚人心，举剑喝道：“都冷静！交头接耳的像什么话！我无穷还没死，你们跟着我只有胜，没有败！”
高堂庸作为副将也举剑，道：“战神不败！战神不败！”
几十个将士也被这种气势感染，纷纷回过神，齐声大喊：“战神不败！！！”
叶归也尝试努力破解阵法，可是他毫无头绪，等到峡谷里日落了都没找到破阵的关键所在。
众人等到晚上都不想再坐以待毙，不知谁先安耐不住跳上马去，紧接着十几个将士都翻身上马想要冲出去。
叶归急忙张开胳膊拦想要往前冲的人，口气不容置喙地道：“下来！”
为首的那小将士一言不发，他手握紧缰绳，似乎想要单枪匹马为其他人杀出一条血路。
陆招离得近，翻身上马便将那小将士拽下马去，怒骂道：“你干什么？！这种时候了还尽添乱子！”
那小将士也不服气，推开陆招不管不顾便重新上马，道：“叶军师，让我过去，我是无穷将军麾下将士，我不是贪生怕死之辈。”
叶归也怒了，喝道：“贪生怕死你也不配，眼下你这般有勇无谋又配为什么？！”
无穷听见骚动也往这边过来，他伸手便将那小将士拽了下来，配剑给他解开丢地上，道：“你现在还敢往前吗？”
那小将士没了武器说话也没了底气。
无穷见此，便转头向后众人道：“我无穷麾下每一个将士都是如同我手中利剑，若是你们不在我掌控范围之内，那这把剑便是伤了我的心，砍了我的手，剑脱手便如同钢铁破铜，你们轻举妄动伤的是我无穷，伤的更是盼望你们归家的爹娘手足。”
骑在马上的众人听完无穷的话默默低下头。
叶归将地上的剑捡起来，道：“我会找出方法带诸位安全离开，再给我一点时间。”
无穷将他手中的剑丢回给那小将士，低声道：“叶归兄弟，随我来。”
走了几步，叶归知道他想问什么，站定后便开口：“将军，其将士已经遇难。”
无穷狠狠闭了眼，良久才睁开。
叶归知道他不好受，但是眼下只能以不变应万变。
无穷眼角含泪，片刻他又强打精神，对叶归深深鞠了一躬，道：“烦请叶归兄弟尽快找出破阵方法，我无穷来世当牛做马也在所不辞。”
叶归点点头将他扶起，道:“请将军安心。”
坐地画了个阵法让将士们在圈内，叶归虽然是随手乱画的，但是不得意出此下策，画了张符压制峡谷寒气，看众人能安心睡去他才坐地问鬼。
体内万鬼一个个问过去，这些鬼大多数都是没有做过恶的，自然也不懂得如何解除鬼打墙的阵法。
唯一有用的就是恶鬼说的以鬼治鬼。
法力不够，没等恶鬼说完叶归灵通阵便迅速黑暗一团。
稍作休息，天还未亮战马却接连倒地，一匹匹马嘶哑着抽搐不止，众将士吓得乱作一团。
待冷静下来马匹都没有，凭空消失在众人眼前，叶归追过去什么也没抓住，这更让人不安了，将士们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我们向前，要死也要死得像条汉子。”
“将军，我们该怎么办？”
“军师，我们该怎么办？”
叶归楞楞地看着满地鲜血，片刻之后连地上的血迹也慢慢消失不见。
脑子里面全是进峡谷以后发生的事情，叶归蹲下摸了摸泥土，陆招也过来蹲下。
叶归看向他，道:“陆中尉，刀给我。”
陆招把刀抽出来递给他，身后无穷和高堂庸正在安抚其他人。
叶归拿了刀想了想又抓住他的手迅速地割破他的手背。
“啊！”
陆招惊呼一声又立马捂住嘴，他看着自己的鲜血还没滴落到土里就凭空消失了。
叶归也发现了，收了刀，立马转身对众人喊道:“聚拢！周围一直有东西在看着我们！”
众人毛骨悚然地看着周围，抱在一起，高堂庸还不忘将自己的娘子护着。
无穷围在圈的最外边，拉过陆招和叶归，问道:“是什么东西？”
叶归摇头，道:“大家把刀剑都拿出来准备好应战，我现在施术法将周围的东西逼出来。”
沾上陆招手背上的鲜血，叶归伸手在空中画符咒，众人还是头一次看他施展术法，睁大眼睛呼吸都停滞。
半人高的血符咒，叶归手掌一伸便将那符咒化为拇指大小，只听他怒喝一声“去！”
血符‘刷刷刷’飞扎进峡谷峭壁，瞬间峡壁上跳出一个个小鬼，个个五官扭曲，黑乎乎一团，动作极快。
一时间刀剑砍杀，黑色小鬼大多数被血符扎住动弹不得，众将士惊恐之余尽力屠杀。
不知道过了多久，周遭全是断头碎肢，鲜血如流溪，无穷点了一遍将士，地上被小鬼咬死的少说有十多个。
天光大亮，头顶还是烈日，峡谷还是极其寒冷，只不过面前的路和昨日不同。
叶归随手丢了张黄符，法力不够，符也飞得慢腾腾。
高堂庸护着他娘子将栓鬼绳还给了叶归，他道:“叶归兄弟，我护着我娘子，你脸色不太好，休息一下吧。”
还不是掉以轻心的时候，叶归拿好栓鬼绳摇了摇头，道:“你们多注意，我还能撑住。”
高家娘子一脸愁容，从衣兜里摸出半个馒头递过去，道:“叶归兄弟，吃点儿东西。”
叶归摇摇头，道:“我修术法，可以不吃这些，嫂子你留着自己吃。”
等待黄符飞回来，叶归没有等到，法力用光了，他只能诚实地和众人坦白。
“前面不知道还有什么东西，黄符没有飞回来，往前还是留在原地，我们好好商量一下。”
无穷看众人两天没吃东西，再这样下去留在原地也是等死。
他道:“众位兄弟，现在留在只能等死，往前还有一线生机，若是想活命的跟我走。”
一个个扶着刀剑站起来，众将士齐声道:“战神不败！”
无穷眼含热泪，举剑道:“众将士听令，向前，即便战死也为忠良。”
跟随无穷，叶归扶着陆招，众人跌跌撞撞却视死如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