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不昼山（下）
阎王爷躲着鬼尊。
九郎出来一趟不到一天就把不昼山当成自己的地盘，叶归奇得不能更奇。
事情结束，其实叶归觉得九郎这趟应该还有其他目的，他不说自己也不好问，毕竟自己是个神官，和鬼尊勾勾搭搭不太好。
主要是对他不太好，自己诨名叫叶快滚，在外头不招人待见却和鬼尊称兄道弟，别人很有可能会觉得九郎脑子有病。
“这位小神官，脑子清醒了吗？”
高堂庸忙完带领四人参观不昼山内部，叶归和漛尽笑觉得他应该是在为以后跳槽去阴山铺路，不然如此讨好千修罗不是在和阎王爷做对吗？
宝不二脑子不太清楚，但是他醒来被叶归一通罗里吧嗦教训完已经知道是自己做错了，现在恨不得离九郎和漛尽笑八丈远。
叶归被他拉住衣袖，回应最前面的高堂庸，“高副将不必担心，他差不多清醒了。”
高堂庸‘哦’了一声，接着道：“下面就是我根据以前行军打仗设计的鬼门关，两边都是从上天界运下来的玄铁镇魂钉，鬼一过门保证乖乖听话。”
“九郎，别过去。”
叶归从后往前跑了几步，道：“这里的镇魂钉少说也有几百根，你别过去。”
担心他会受伤，这鬼门关才开了条缝，里头熔岩热气腾腾，悬在半空的道上，四个人只有几团惨白鬼火照明，叶归有些不放心，算是委婉提醒九郎。
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高堂庸察觉到了他的意图，直接戳破了这层窗户纸，道：“叶归兄弟别担心，我不会害你的……朋友，修罗大人对我的大恩大德没齿难忘，我无论做人还是做鬼都不耻为小人，这点请放心。”
有些奇怪，叶归心道：“九郎这几百年到底做了什么？”
“叶兄，这白无常疯了？”
通灵阵里漛尽笑偷偷说了一句，叶归差点脱口而出“我也觉得”，缓了缓才干咳两声，道：“我当然放心高副将的为人，我们接着走吧。”
通灵还未断，漛尽笑就在身后，他道：“你家九郎什么时候对白无常有恩了？”
你家？
叶归不由自主转过头去看了他一眼，后头宝不二拉不下脸，但是紧紧跟在漛尽笑身边，完全没有之前那般嚣张跋扈和不可一世。
鬼门关是转世最后一道关卡，两扇大门上全是镇魂钉，叶归看着突然停了下来，其他几人见状也停了下来。
九郎率先明白过来。
高堂庸已顾自地走向转世涯。
漛尽笑和宝不二齐声道：“又怎么了？”
哈哈两声，叶归假装感叹道：“哇～这钉子好长好长啊。”
噗呲一声，九郎索性笑出声，走过来拉他往前，低声道：“羽觞撒谎的本事有些生疏了。”
叶归反手拉住他，道：“没撒谎，那钉子是好长好长。”
九郎盯着他，好笑一般地看了看后边两个无用之徒正贴着大门用手比划钉子的长度，哈哈哈几声大笑，整个往生桥都是他爽朗的笑声。
听得叶归一乐也跟着笑起来，仿佛五百年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自在过。
对视一眼，叶归慌神片刻又目光坚定地看着九郎，眼里的人带着笑，熟悉又让人着迷，挪不开眼。
“咚咚”两声。
九郎双目徒然睁大，脚下一只滞，他放开叶归的手捂住自己的胸口。
见他一脸茫然无措，叶归还以为他受镇魂钉影响，忙道：“是不是受伤了？疼吗？哪儿疼？”
九郎一时间也不可思议，他方才明明听到了自己胸腔传来了两声有力的心跳，可是转瞬即逝，抓了抓胸口，就这么没有了，短暂又美好。
如瞥见鱼人入水，扑通一声只剩淡开的涟漪，片刻后却水平如镜。
叶归见他不说话更慌了，道：“九郎？你怎么了？我们回去。”
说着就抵在他手腕处渡灵气，九郎反应过来后立马挡了回去，温声道：“我没事，这些东西对我没用。”
“那你……”叶归不解，身后漛尽笑和宝不二已经走了过来，他急忙正色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鬼尊还有一年可活，叶归不想让旁人知道。
漛尽笑道：“这钉子稀稀拉拉的，君复指不定又偷工减料。”
说起这个宝不二也对君复那黑心包工头颇有微词：“肯定是，我的不二殿又塌了两根房梁，他根本就没修好还狮子大开口要爷爷我给他十万功德，不要脸得很。”
他俩自顾自地聊，叶归不放心九郎，拉着他往高堂庸方向过去。
转世涯，没了执念的鬼魂只要纵身一跃便能投胎轮回。
一片漆黑，深不见底，诡异的浓雾弥漫，高堂庸对自己的作品点头自赞，连连称绝，叶归和九郎立在涯边，面对一片黑乎乎的甚是不解。
叶归道：“高副将，这转世涯何处可称绝？”
未等他回答，宝不二纵身一跃便跳了下去。
“啊啊啊啊啊！！！！”
高堂庸吓得魂都没了，一屁股跌坐在涯边，浑然不像领军作战的将士，大概是多年未见如此胆大包天的人他这一下被吓得瞠目结舌。
另外三人也皆是惊恐，九郎虽身为鬼尊却没见过如此无所畏惧又顾忌的神官，他这一跳倒是叫人刮目相看。
相视一笑，叶归拉住九郎的手一同纵身跃下，漛尽笑随后赶来，见状片刻之后索性闭紧双目迈出双腿直直地坠了下去。
“啊啊啊啊啊啊！！！！”
神鬼结伴跳涯啦！
高堂庸吓得口吐烟魂，良久才手脚并用地爬过去，看着一片漆黑，好半天才回过神，他壮着胆子往下喊了几声：“几位大人，还在吗？你们……还在吗？”
一颗心悬到嗓子眼，高堂庸眼里的深渊半晌都没有动静，冷汗直冒，他吓得六神无主，喃喃自语：“完了……完了，三个神官，一个鬼尊，我完了……”
底下最先停下来的是叶归，也就是说他的执念还很深，九郎还在往下掉，他放了手，道：“小心。”
九郎点头便负手接着往下掉了一段，叶归还能看到他掌中烧起的蓝焰。
旁边“嗖”一声掉下去一团淡青色，叶归听声音发现漛尽笑掉了老远。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最早跳下来的宝不二，叶归觉得他应该可以转世重新做人去了，头顶上高堂庸一直“完了，完了”的，听着叫人心烦。
“九郎，上来。”
蓝色焰火越来越近，九郎拉住他的手。
站在同一处，叶归听着头顶颤巍巍的声音，问道：“九郎，我有事情想不通，为何白无常突然对你毕恭毕敬？”
九郎知道他好奇，灭了蓝焰，答道：“他刚做鬼时在我阴山得我庇佑，方才他想了起来一些事便同我道了几声谢。”
话毕，九郎的手猛地往下一沉。
黑漆漆的也看不清楚，再待下去恐生事端，叶归道：“九郎，我们先上去。”
飞身而上，站稳了，叶归见高堂庸如摊烂泥心中有些愧疚，走过去将他扶起来，
叶归道：“高副将，不好意思，让你费心了。”
高堂庸摇摇头，看了看他身后的千修罗，道：“另外两位大人还不上来吗？”
这……叶归也说不好，漛尽笑不出意外倒是会很快上来，宝不二自己不太了解，但是唯一清楚他的一点就是这人无忧无虑。
很符合转世涯的标准，怕是一个不小心就直接重新做人去了。
见叶归微微蹙眉，高堂庸又哀叹一声，简直站都站不稳了：“完了完了，我完了……”
眉头一皱，叶归不知怎的，连着两天见到老朋友却是两种不同的心境。
无穷将军现在是鬼都高高在上的金鬼王，叶归觉得他虽然比生前狠辣了些，但是总的没变化，还是那个百战百胜的不灭神话。
可是……
“叶兄！拉我一把！”
一只手从深渊伸出来。
“呱呱。”角蟾突然跳出来，只见它奋力扒拉开叶归的手指。
叶归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花，他好像还看到呱呱使劲蹬后腿去踹漛尽笑。
忍住笑，叶归先将呱呱塞回怀中才将漛尽笑拉上来。
他似乎掉得太深有些虚耗过度，叶归本来想给他渡点法力，但是九郎的声音立刻在通灵阵中响起。
“羽觞，别浪费法力，废这个饭桶休息一炷香就会好。”
悄悄收回手，叶归道：“尽笑兄，坐下歇息。”
漛尽笑甩甩脑子，差点没站稳，扶额道：“好晕啊，哎哟喂……”
有些担心宝不二会不会真的就此转世，叶归祭出一张黄符，道：“想不开，找！”
开鬼眼，叶归视线跟着黄符往下落，落到高堂庸再一次绝望喊着“完了”才有一团橘色光点。
“找到了！”叶归跟着将指挥黄符拍了拍宝不二。
跟着黄符，宝不二飞上来又是老半天，一上来就和漛尽笑晕到了一块儿，只不过他严重得多，叶归不想给他渡灵气都不行。
“羽觞！”
掐断通灵，叶归不敢回头看九郎的脸色，没渡太多，毕竟自己也没多少法力，看宝不二清醒了便立马停手。
高堂庸扶着涯壁站起来，当场就劈了块木头用判官笔写了几个大字，叶归抽空看了一眼。
闲人勿跳！后果自负！
叶归心说自己还真是走哪儿哪儿多条规矩，祝余老头也写过“叶快滚不得入芍药殿”，还有那蠢货千里眼写什么“偷鱼者，死无全尸”。
打扰完，高堂庸便说他要修整一天再去鬼都查看“黑无常”尸体，叶归和他闲扯了几句便和九郎一同出了不昼山。
漛尽笑知道这趟出来让宝不二吃了苦头，端起长辈的架子不再同他打闹。
出了结界，叶归向两人告别。
漛尽笑扶着宝不二，道：“叶兄你不跟我们一块回去吗？”
叶归道：“我答应过要陪着九郎，你们回吧，我的神殿我也不会去住，那五十万功德尽笑兄就别给了。”
明白他和千修罗有很深的渊源，漛尽笑道：“好，回头才疏殿下问起来我就说你在历练。”
“多谢。”叶归微微颔首。
宝不二倒是意外，不过他也未多问，毕竟知道叶归身边那个是鬼尊，小人书里的绝世千修罗，看到真人还是不敢相信，而且自己还抱到了他的手臂……
两个现世宝离开，叶归才向九郎走去。
并肩在山野间漫步，无常岭都是杜鹃花，脚边片片姹紫嫣红开得正好。
“羽觞的执念是什么？”
“九郎的执念又是什么？”
相视不语，或许想知道，又或许怕知道。
所谓执念，自己拥有的却又放不下的才算是执念。
走了没多久，已经出了不昼山结界范围，九郎挥手便打算回鬼都，叶归见状拽住他的衣袍，道：“九郎你也别再浪费法力。”
收了手，九郎道：“方才在转世涯羽觞不听我的，那此刻我又为何要听羽觞的？”
明白他还在生气，叶归蹙眉道：“九郎若是不听那就自己先回去，留我一个人在荒郊野岭罢了。”
拗不过，也不打算拗过他，九郎负手往前又道：“那就跟上来，我们走回去。”
再次并肩而行，叶归道：“九郎你有没有注意到鬼门关上缺了几十根钉子？”
九郎点点头，道：“差不多就是桐花阵中钉魂的数量，那天晚上在和尚堂引我离开的应该就是阎王那狗贼。”
还是有些不对劲，叶归也说不太上来，脑子里尝试着回忆之前的事情，从佟问开始，他的极恶都是血亲所化，这是极其阴毒残忍的法子，说明他家里应该有一本禁书详细记载了这些。
“九郎，”叶归停下脚步，道：“你在佟家别院真的没有其他发现吗？”
……按道理说，九郎不会骗自己，除非他看到了书上记载了其他东西。
意识到可能和他的命途相关，叶归又道：“如果你不想说我也能理解，我只是好奇佟问保存的禁书上都写了什么。”
九郎近在咫尺，他侧过脸，道：“书上除了如何饲养极恶以外还记载了解除血契的方法。”
叶归‘哦’了一声之后猝然睁大双眼。
与此同时九郎缓缓转过身来，似笑非笑地道：“羽觞你撒谎，我要告诉其他人堂堂鬼神大人欺负我，趁人之危轻薄我。”
脸红心跳，叶归简直要喘不过气来，讲话都磕磕巴巴：“我没有！那那那……那都是老色鬼干的……我我就是我……哎呀……”
挠了挠头，叶归急得想逃跑。
背过身去，闭上眼使劲学着九郎的样子挥手，可是挥了半天周围狂风大作也没挪动一步。
见他如此，九郎低头笑了笑，伸手抓住他挥袖回到鬼都宅院。
“羽觞，睁开眼。”
叶归都不好意思看他，睁开眼就转身背对着他，道：“对不起，结血契确实是我趁人之危，你要是现在想解除契约我立马放血给你，要多少我都赔给你……”
说到这里，叶归也没底气了，他索性闭上眼，道：“我当时不知道你是九郎，老色鬼强行占了身，我也控制不住就……总之你若是怪我我也毫无怨言。”
轻薄九郎要说不是自己本意也说不过去，自己有想亲九郎的意图老色鬼才会出现。
可是这段时间里叶归已经明白了九郎对他的心上人有多喜欢，而且他的心上人那么好。
样貌能做花魁，品行是世间纯良，更是他五百年来的牵挂……
“！！！”
心猛然一滞，叶归脑子里将这几条一一重复。
身后的九郎还在低低笑着，叶归却觉得浑身一寒，随即又涌出蜜糖一般，手指微微抽动，脑子里全是心上人这三个字。
“羽觞？羽觞……”
九郎伸手将发呆的叶归转了过来，道：“我没怪罪你的意思，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饿了？羽觞？”
还在震惊当中，体内老色鬼更是毫无预兆地来了一句：“归儿子，你才发现啊？”
有些眩晕，叶归血气上涌，竟然晕了过去。
“羽觞！！！”
再次醒来，叶归眼前还是九郎的精致艳绝的面容，闭上眼睛不敢去看，体内万鬼喊着“舒服”，应该是被渡了法力。
还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九郎，叶归闭上眼睛不想睁开。
九郎见他蹙眉闭眼，手还紧紧抓着床褥，有些不解地道:“是又遭梦魇了吗？”
叶归现在只有一个念头:赶紧晕过去。
见他不回应，九郎思忖片刻才道:“佟家别院里我找到的禁书放在桌上，羽觞你不必不好意思，我那时丢了灵慧都不记得你做过什么，羽觞，你大可不必为此烦恼。”
轻轻一阵凉风之后叶归知道九郎走了。
开了鬼眼，确认九郎离开，叶归猛地翻身坐起来，脑子慢慢清醒，直到那个疯狂的念头再次出现。
九郎的心上人就是自己！
有些不知所措，叶归稳稳神入通灵阵将老色鬼召唤出来，不由分说先打了他一顿。
让他天天阴阳怪气。
解气之后画了足足十道符，关了老色鬼禁闭，叶归回身发现自己脸上带着笑，心也砰砰砰地跳个不停。
花了大半天才冷静下来，叶归冷静的方法也非常简努力地告诉告诉自己不是这样的，重复了几百遍。
直到叶归真的说服自己九郎的心上人另有其人，下一瞬却没由来的开始难过，爱哭鬼也适时出现。
冷静地否定否定九郎的心上人不是自己而已，叶归都没意识到自己会如此难过。
的确，九郎没有说过他的心上人是男是女，但是每一条都能和自己对上。
“为他，万劫不复。”
叶归记得九郎说这话时候目光决绝。
到底是不是仿佛又没有那么重要，叶归终究还是冷静了下来，不去纠结这个问题，他只想好好陪伴九郎剩下的日子。
是夜，九郎站在门口，叶归合上书将门打开。
九郎道：“羽觞你想吃的烤鸭已经做好了，饿不饿？”
叶归点点头，伸手拉住他的手，道：“带我走吧，去吃烤鸭。”
九郎莞尔一笑，道：“好。”
洞府内陈设依然，桌上摆满了菜肴，叶归坐下，九郎将筷子递给他。
默默无语，叶归叹了口气，道：“看着很好吃。”
九郎觉得他大抵是劳累过度，没想其他，专心给他夹菜。
吃完，九郎不禁对叶归五百年来的经历好奇：“羽觞，你什么时候当过军师？”
叶归笑了笑才娓娓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