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鬼无心（下）
下天界，叶归掉在阴山附近，做神的都有庙宇，再不济也有个小寺供奉，既然自己是鬼神大人，那就将鬼神殿选在阴山附近。
说办就办，叶归思来想去觉得寿老板就是最好的“庙祝”，进客栈便同他商量起来。
叶归笑脸对人，道：“寿老板，有桩生意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寿开利都不正眼瞧他，算着账，算盘啪啪作响，半晌才道：“我只和人鬼打交道，那些不人不鬼的东西我嫌脏。”
究竟是和神有多大的仇？
叶归不放弃，但是寿老板选择搭理自己说明还有机会，他又道：“既然如此，寿老板的牛棚可否卖我？”
退而求其次，庙祝可以找其他人，但是得找个屋子给自己做个供奉的神台。
见他翻了一页账本，叶归又道：“十锭金元宝，你外边那牛棚卖给我，如何？”
寿开利抓住算盘上下晃晃，道：“分文不收，牛棚我就算是烧了也不会给你，鬼神大人。”
冷哼一声，最后几个字听起来格外嘲讽，叶归听着觉得只要是个神官他都不喜欢，连个牛棚都不愿意给。
出了客栈，叶归到那棵树上望了望阴山，自己手上的指尖花像是感受到了浓烈的鬼气在体内动了动，小拇指上的花藤印记的颜色也变得别样好看。
都快忘了花姬，叶归伸出小拇指看了看，自言自语道：“怎么还是没开花？”
十几个花苞，从手肘到拇指尖，叶归忽然想起来花姬的魂魄还在九郎那儿。
飞下大树，通灵阵中召唤九郎。
“羽觞。”
声音在背后响起。
叶归听得心一滞，缓缓转身，九郎又换了套华贵的墨绿色衣袍，衬得他更是肤白胜玉。
咫尺之间，叶归这次来阴山是以上神的身份，鬼都外开客栈的都知道了，九郎应该早就知道了，而且千离颜那蠢货肯定会第一时间替自己传播这个消息。
“羽觞。”
九郎又唤了一声，叶归不知该怎么同他解释。
不过九郎也并没有提起这件事，走到跟前只是看了看自己。
脸红心跳，叶归还以为是老色鬼又要占身，入通灵阵才发现安安静静的，一反常态，回神见九郎绝色的面容不由得往后退了退。
慌不择路，叶归急忙将怀中手帕拿出来，结结巴巴，语无伦次：“这……我没用过，你这，我……还给你！”
九郎愣了一愣便将手帕收了回去，旋即道：“走吧，花伯在等你。”
跟在他身后，叶归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失态，过了黑黑一条道才鼓起勇气和他并肩。
到了黄泉边，叶归见奈何桥上多了块招牌，上边写道：偷鱼者，死无全尸！
肯定是千离颜那个蠢货干的，这不就是拐着弯在骂自己。
叶归看看九郎，道：“九郎，这鱼真绝种了吗？”
九郎倒是无所谓，他往身后看了一眼，问道：“羽觞可是还想吃？”
连忙摆手，叶归摇摇头，道：“不是不是，我就是觉得不好意思，你养了几百年的鱼被我吃得一干二净。”
九郎莞尔一笑，看着他，问道：“好吃吗？”
“……”不知该怎么回应，叶归只得诚实地点头，道：“味道鲜美，怎么做都好吃。”
九郎满意地笑道：“那就好，我得空了再养几只。”
似乎九郎并没有太生气，转念一想，叶归记得捉鱼的人也不是自己，心中愧疚便慢慢消散。
心情平复了，二人正好行到鬼人居处。
众鬼见两人先是俯首施礼，接着便是各种阴阳怪气的表情，还有葵花妖边从自己脑袋上取葵瓜子放嘴里嗑边议论。
“这不是离颜大人说的废物鬼神吗！”
“长得倒是叫人心痒痒。”
“臭婆娘别挤我！皮倒是还不错，就是不做人事，我呸！”
“瞎吐什么口水！你那四只眼珠子瞪出来盯着人家看又是作甚？他娘的老子都替你害臊……”
叶归料到众鬼会这幅派头，扫了一眼，里头鬼怪形形色色，叫人看花了眼，两头鸽子怪、四只眼的小鬼、猫妖、盘在楼栏上的蛇女……
但是顶着他们想吃人的目光叶归还是默默地低下头不打算正面与他们接触，只不过低下头目光所及之处全是九郎的衣袍。
近看了叶归觉得他衣袍所用的料子不错，不光自己这么想，体内的贪财鬼生前也是个见过世面的主，在通灵阵中感叹那料子世上难见。
可是这样一来就奇怪了，叶归记得那块手帕，布料一般，就是寻常街边几文钱就能买到的，九郎衣着如此，和手帕一比却相去甚远。
正瞎想着，九郎突然停了步子，叶归没回过神一头撞他身上。
九郎回手便搂住了他，温声道：“到了。”
“……”
站稳了，叶归又是一阵脸红心跳，觉得自己该是害病了才会如此，办完事得去找祝余老头瞧瞧病。
还是叶宅，上回来的时候叶归以为是幻境，但是真正的幻境是不管多逼真都会消失，鬼都这里的倒是砖瓦梁柱都实在，像是造出来的。
验证也简单，叶归问道：“九郎，这里是你修建的吗？还是幻境？”
九郎答道：“一砖一瓦，都是真的。”
说话间九郎便打开了门，道：“花伯马上就到，你先坐，我晚上再来。”
叶归也知道最近鬼都多事之秋，想来九郎应该是百忙之中抽身来接自己。
有些不好意思，他道：“不用客气，你忙你的。”
九郎似乎还有话想说，看了叶归片刻终究还是挥挥袖离开。
“嘎吱嘎吱……”
怪声入耳，叶归一下子警觉起来，握住栓鬼绳站起身扫视房间。
“啪”的一声，鬼童阿九从房梁上掉了下来，头都歪了，整张脸全往背后转。
叶归见状急忙将他扶起，脱口问道：“疼不疼？”
阿九不会人语，自己伸手把头转了回来，拧得脖子“咔嚓”一声，吓得叶归伸手护了护。
护完见他跟没事人一样，叶归无奈地笑了笑，语气有些无奈地道：“调皮捣蛋。”
阿九歪歪头看他，接着便用鬼语说了一句话，叶归没听懂，一个字也听不懂。
还没等他从体内找个翻译出来阿九“呵呵呵”地便笑着跑了，速度极快，片刻便消失不见。
“叶归家主。”
是花伯的声音。
叶归出门迎接，颔首道：“花伯，近来可好？”
花伯弓着腰伸手扶在叶归的臂弯站好，道：“老夫好得很，就是那片花田需要叶归家主多费心，本来都要开花了，前几日鬼都顶上怨气太多花娃娃们不开心又自闭了。”
叶归心说这些花脾气倒是挺大。
扶花伯坐下，叶归将极乐罐取出，道：“上回误打误撞，还没向花伯您道歉。”
花伯倒是无所谓，捋捋胡子，笑哈哈地道：“哎……不打紧，鬼都阴气重，阳气稀少，你随意些，想尿就尿，尿得响亮些更好！”
叶归：“…………”
人要脸，树要皮，叶归活了这么几百年原本以为自己的脸皮已经很厚了，听花伯如此这般硬是生出几分羞涩。
有些不好意思，可是花伯好不容易逮到一个愿意听自己说话的人便滔滔不绝地开始讲起：“老夫都想好了，今天天黑前尿南边，南边尿完尿北边……”
…………
天黑之前按照花伯的意思，叶归喝了几十杯特殊的茶水，跟着花伯东边尿尿又西边尿尿。
好不容易天黑了能回去，花伯开心的腰板挺得直直的，欣慰地道：“辛苦叶归家主，今日请早些休息，明日我们再去尿后山。”
叶归额角抽了抽，又不好拒绝，只道：“花伯，我……尽力而为。”
花伯拉着门闩点点头，神情甚是满意地道：“好孩子，真是个好孩子。”
关了门，叶归捂着脸欲哭无泪，出门被那些鬼看到了自己就像个流氓一样，在鬼都尿来尿去，要是娘亲知道了肯定会骂自己不成体统。
少倾，鬼气清香扑鼻。
“羽觞，我是九郎。”
叶归爬起来打开门，道：“进来吧。”
坐下，九郎问道：“羽觞你脸色不好，可是花伯让你做了太多琐事？”
叶归想了想，道：“也不算太多，就是……我是来找你的，顺便帮帮花伯也无所谓。”
九郎问道：“找我何事？”
叶归直截了当地道：“去不昼山。”
九郎思虑片刻，道：“明日我还有事情要办，两日后我们再去，你看如何？”
叶归点点头，道：“好，依你。”
话毕，叶归以为他要走，对视半晌，九郎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还是坦白说了比较好，叶归清清嗓子，道：“九郎，我现在是上神，专门管……鬼界之事。”
话说出口，叶归觉得自己几百年来积攒起来城墙般厚的脸皮一层层裂开。
都不敢去看九郎的眼睛，当着人家鬼尊的面说这种话，不就是相当于当面挑衅吗？
须臾，九郎轻笑了一声，挑眉道：“哦～那羽觞就是来管我的？”
这语气听着不像讥讽，倒是像是在哄小孩儿，叶归听得身子一麻，道：“九郎你别生气，我也不是要与你为敌，我也绝对不会与你为敌。”
九郎弯起嘴角低低笑了几声，道：“羽觞你真是一点也没变。”
叶归蹙额，道：“你怎么又相信我是叶羽觞了？”
九郎眼睛微眯，柔声道：“除了羽觞，谁还会这么傻，我猜你不是自愿的对不对？”
叶归心说九郎好厉害，看他笑盈盈的，心觉得自己是挺傻。
嘴上倒是不会轻易承认，叶归挠挠额角，叹道：“九郎莫要消遣我，若是能自愿我倒宁愿回碧南山做我的卖鬼师去。”
九郎敛了笑，沉声道：“羽觞你性子单纯，交朋友是好，但是那群无用之徒个个勾心斗角，你若是被卷了进去，抽身就难了。”
叶归已经卷进去了，不过既来之则安之，心态放平，自己倒是意外的安定。
沉吟片刻，叶归道：“九郎，我……查阅过古籍，你的心还可以重生，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我一定尽力帮你。”
九郎怔了怔，望着他，道：“不必，我不想再为人，做鬼尊我也从未后悔。”
叶归握了握拳，有些生气，道：“可是世间新的极恶已出，你没有心又不愿意吃鬼，人也没害过，心上人也找不到，你是要等死吗！”
蹙眉又立马舒展开，九郎沉默片刻，道：“你都知道了？”
叶归道：“天界古籍随便查查，你无鬼心，又挑食，肯定不愿意食人吃鬼，我……当然能想到，我又不是无用之人。”
九郎又笑了笑，良久才道：“所以你才愿意做上神？就是为了帮我？”
问完九郎不自觉开始期待他的回答。
叶归摇摇头，缓声道：“一来确实是身不由己，二来才是想帮你。”
叹口气，九郎起身，打开门走到莲花池中央。
叶归也跟着和他并肩站着。
鬼都没有月亮，但是一到夜晚顶上聚集的那团仙气似圆月。
九郎体内的鬼气在夜晚更凉了，叶归站他身边直哈冷气。
看他抱手搓热自己，九郎道：“羽觞你回屋去吧，我是鬼，不用睡。”
叶归摇摇头，想画符咒，伸手咬了一下，没咬出血倒是咬疼了自己。
九郎见状立马握住他的手，神色微怒道：“你……说你傻你还不承认。”
他的手跟块冰似的，叶归缩回手一狠心又咬了一口，出血了才画了道符给他压住寒气。
叶归往他身边靠了靠，道：“鬼心没了不知道你还能活多久，我陪着你吧，没想到五百年再见又是生离死别，我想陪着你。”
九郎转身看着他，良久，温声道：“羽觞，护着我。”
叶归也看着他，眼神坚定道：“嗯，我会永远护着你。”
挖了鬼心，九郎最多也就能活一年了，叶归觉得自己做了上神至少能帮上他的忙。
重生鬼心，古籍中记载了三个方法。
其一：吞万只鬼。
其二：吞世间纯良之人。
其三：吞心上人肉心。
讨厌这些奇奇怪怪的法子，非得吞东西才能活命，九郎肯定都不愿意。
叶归知道这些在短短一年里都做不到，九郎可以吞万鬼，可是他不会也不愿，世间纯良更是难找，他的心上人也不在了，剩下的一年只能等着魂飞魄散。
哎……
第二日没躲得过花伯的盛情邀请，叶归喝完茶水去了鬼都后山，这一片看着着实荒凉，“施完肥”才好了些。
任务完成，花伯有事情先回去了，叶归在后山转了转。
有间破庙，庙前还有一块巨大的石头，上面刻着阴阳界三个大字，叶归皱眉思量着，体内通灵阵总鬼喊着好热。
猛然发现头顶着烈日，叶归摸着石头跳了上去，眼前的景象让他不敢眨眼。
在地上看的时候只有一座破庙和一棵大树，但是站上石头看就全变了。
破庙只剩下残骸，大树上全是红绳系着的符咒和信件，阴风阵阵，大树被吹得簌簌作响，以这块大石头为界，阴阳二界分开，转身便是鬼都，可是方才在底下却看不见这些。
正好奇这是什么，九郎突然出现在路口。
叶归飞下巨石，喊道：“九郎！”
九郎仍笑盈盈的，走过来道：“你都看到了吗？”
他指着那棵树，叶归转身又看了看，发现从鬼都看过去树都枯死了，上边也没有红绳系着的那些东西。
叶归转身，问道：“这是什么？”
九郎答道：“千千人结，万万鬼语。”
不甚了了。
叶归追问：“何时人结？又何时鬼语？”
九郎又道：“七月七，鬼节的时候人间会有人想念家人好友，凡人会把想说的话都会写到符纸或者信纸上，阴阳石隔绝开来，届时他们的话都会传到鬼都。”
叶归似懂非懂，大概已经知道了是什么意思。
一路回去，叶归手上的花藤又挪了挪位置，九郎看了一眼，道：“这花羽觞你想收做了灵器么？”
叶归点头，想到了什么，道：“对了九郎，花姬的魂魄能不能还给我？不然她在我体内也做不了法器，我留着也没用。”
九郎当即就伸出了手，掌中蓝焰中有颗金光闪闪的魂魄。
花姬像是感应到了自己的魂魄，叶归的右手拇指不住地抽动抽动起来。
九郎伸手握住叶归的手，缓缓地将金色魂魄注入他的手里。
叶归看花藤在指尖快活地动了动，像伸懒腰一般，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和九郎牵着手。
“……”叶归不动声色地将手抽出，动了动，道：“不疼哎，九郎，这回不疼。”
九郎微怔，须臾才将手负在身后。
他温声道：“你我血契还在，就算是疼也是疼在我身上。”
恍然大悟，叶归忙将他的手拉过来看了看，问道：“那你疼吗？”
微微侧身，九郎犹豫了片刻才道：“不疼。”
叶归“哦”了一声，又摸了摸确认他真的没事才松开手道：“最近鬼都很忙吗？”
九郎瞧了瞧前面的鬼人居处有家干净的酒楼，提议道：“我们坐下来聊。”
跟着鬼尊倒是畅通无阻，叶归跟着九郎捡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鬼小二沏好茶欠了欠身，恭敬的下了楼。
这回来鬼都叶归还有个疑问，都说千修罗不管鬼界，可是现在看来好像正是相反。
叶归吹了吹茶，问道：“千里眼去哪儿了？”
九郎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千里眼”是谁。
短暂的懵态倒是让叶归觉得他很可爱。
淡淡的“哦”了一声，九郎笑道：“离颜办事去了，我暂时接管鬼都。”
心里觉得九郎对千离颜太过亲近，叶归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觉得不舒服，自己最近总是奇奇怪怪的。
不想多聊那蠢货，叶归想起长绝说的话，又问道：“鬼都最近事情很多吗？”
九郎伸手将热茶杯握住，片刻茶凉，他才道：“不多，离颜管着，我不用费心。”
绕不过那个蠢货，叶归索性闭了嘴。
看叶归一脸不开心的样子，九郎也不知道他怎么了，拿出手帕擦擦嘴角。
叶归借机看了看那手帕，道：“这是九郎的心上人留下的吗？”
手微微抖了一下，九郎收好手帕，道：“对，这是他留给我的信物。”
很好奇九郎的心上人，叶归不由得追问道：“九郎的心上人到底是什么样的？”
九郎垂眸饮光茶水，缓缓地道：“他是个世间纯良之人，万世无一，为他，我愿万劫不复。”
如此了不起，听起来是个能配得上九郎的人。
叶归想开口说些什么，但是心慢慢沉下去，错过了时机，只好沉默着将盯着温热的茶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