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换天劫
宅院各处都被滂沱大雨冲刷干净，雨一收叶归忙着检查，眼里的家宅凄凉无比。
漛尽笑呆了半晌才道：“叶兄，你可知财神为何总与我为敌？”
他这么问就是想诉苦，叶归关了门坐回椅上，道：“洗耳恭听。”
漛尽笑没了往日里的爽朗纯然，此刻脸色苍白。
他缓缓道：“我做人十八年，为凡人时席丰履厚，做神得到才疏殿下提拔，一朝飞升便拥万家信徒，开始也曾风光无限……”
想到了刚飞升时的那段日子，漛尽笑面容带上了淡淡的微笑，接着道：“后来我爹娘百年之后再没人理我，同我说话的人都没有了。我又为上神，信徒的祈福都是我一人打理，上天庭没一位神官愿意帮我，只因钱扶君容不下我，两百多年我也曾屈服过，但不断地示好也只是换来他一张冷脸。”
知道他混得不好，想必这些年他也过得艰辛，叶归替他愤慨：“同为上神，你不必再退让讨好，两百年也算是你给他面子，老顽固改不了，尽笑兄醒悟得不算晚。”
漛尽笑眼含热泪，道：“原本才疏殿下一直与我交好，我还以为他是真心同我做朋友，可是那日叶兄在阴山闻着我身上的灵气我才方知他们一伙是想让我死。”
叶归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沉默片刻，道：“才疏殿下许是有难言之隐，若是你想公然与财神为敌，我叶归交你这个朋友，愿意同你一起。”
“叶兄！”
漛尽笑深受感动，身子微微发抖作势就要大哭，他一哭天又开始打雷。
又是一阵雷雨，叶归忙不迭收拾院中盆栽，莲花池已经遭殃，不得已召唤爱哭鬼。
“羞羞脸，老是哭嘴，有你后悔。”
“远看一枝花，近看丑巴巴。”
漛尽笑被叶归做鬼脸给逗笑了，抹抹眼泪，不解道：“叶兄……你这是在做什么？”
让爱哭鬼回身，叶归揉揉脸颊，不想对他说自己身体里奇怪的鬼主子们，只答道：“我心中还有疑题未解，你若还哭我问谁去。”
忍住眼泪，漛尽笑问道：“叶兄还有何事想问？”
叶归道：“你可还记得是何时被打晕的？”
回想着，漛尽笑皱眉答道：“在佟家别院，那片黑暗中我与你们走散后不久便被他打晕。”
这就奇怪了，钱扶君竟能在佟家阵法中畅通无阻，叶归记得他在山洞里也是金光一现便消失不见。
难不成他与佟问有勾结？
还是说他早就破了阵法？
“叶兄？叶兄？”
漛尽笑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叶归才回过神，又问道：“你有没有觉得钱扶君的天劫太过轻松？若是没有阴差阳错遇到我们，堂堂财神爷的天劫怎么看都太容易了些。”
叹了一声，漛尽笑道：“他当然轻松，文神官们都听他的，渡个天劫跟下凡玩耍一趟差不多。”
叶归一愣，奇道：“此话怎讲？”
倒了杯茶，漛尽笑娓娓道出实情：“才疏殿下为首的文神下界多有文人供奉香火，但天都繁华，每年光修缮神殿都要被君复那个两条辫的黑心肠坑不少香火，今天房梁歪了明天柱子塌了，一次至少要几十万功德，他们不投靠有钱的上神很难混下去。”
他口中有钱的上神自不必多说叶归就知道是谁了。
文神为五斗米折腰都听财神的，天劫不就说换就换，叶归想象了一下未来的天都，怕是不久的将来便会掀起一场浩劫。
正在苦思，叶归总觉得还有遗漏的地方，还未说话漛尽笑便冲自己伸出手掌。
“叶兄，有人飞升。”
法力不够，叶归区区一介下神也没有资格进入上神界的通灵阵，他说完有人飞升后便闭了眼进阵，不便打扰，只能等会儿才再回来。
出了房门，叶归先去厨房转了一圈，九郎已经将碗筷洗了，他心里不想如此，鬼不用吃饭，但九郎回回都陪着自己吃完还收拾碗筷，怪别扭。
站九郎卧房门口，叶归不知怎的有些紧张，伸出的手握了握拳才敢敲门，道：“九郎是我。”
立马门就开了，九郎立在窗前似乎又在写字，屋子里除了他身上的鬼气便是墨汁留下的淡淡香味。
没想好该怎么问他，叶归关上门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
待九郎也过来坐下，叶归才道：“你的心呢？”
愣了一瞬，九郎右手放在桌上，淡声道：“没了。”
桐花阵里开鬼眼时叶归已经瞧见了他的胸膛是空的，可是心不见了是件大事，除了被挖心而死的人，纵然是野鬼和夜叉也有心，鬼失了命魂就不属于人世，可是丢了心转世也无望了。
叶归不禁为他五百年的遭遇起疑，见他无所谓的样子自言自语了几句。
“到哪儿去了？”
“你的心能去哪儿呢？”
他的语气满是担忧，九郎不再沉默，喝口茶，道：“我说没了，但是没去其他地方，在这里。”
“咻”一声，叶归不由瞪大眼睛。
九郎手中兀自燃起一朵血红色幽莲，花瓣上似有人的经脉，细看之下竟还有鲜血在他手掌心滴落。
“这是你的心……”
“挖了。”
语气轻松，叶归难以置信。
九郎收手握住他的“心”，淡声道：“不必替我难过，五百年了，我不疼，也从来不觉得疼。”
“你……”
叶归却觉得自己很心疼。
眼中泛起一阵酸楚，泪不知怎地夺眶夺眶而出。
见他流泪九郎伸手轻轻将他拥入怀中，低头瞧他，说：“心还在，不必为我难过。”
叶归自责道：“是我害的，都是我害的，我的族人，你的心都是我害的。”
九郎垂着眸，手轻抚他的背脊，缓声道：“造化如此，不必自责，若是都怪你，我堂堂鬼尊的脸往哪儿放。”
说了他的心是五百年前挖出来的，若不是为了救叶氏还能是为何，叶归固执道：“是我的错，就是我的错！”
轻轻抚摸着他颤抖的脊背，九郎道：“是我的错，做人不够强，做鬼又太迟，若是我早些面对命中劫数，羽觞你也不会丧命，叶家也不会被灭族。”
哭得双眼模糊，叶归浑身都在发抖，执拗地重复：“是我的错，不该挑衅佟问，不该当个废物，五百年了也没能报仇。”
“你不是！”
九郎道：“你和天界那些无用之辈不一样，你不是废物。”
叶归把头埋在他的胸前，叹了口气，道：“我连废物都不如。”
九郎抱紧他，声音也带上几分薄怒：“你不是废物，我说了你不是废物，不许你这么说自己，羽觞从来都不是废物！”
“我就是个废物。”
叶归说话带着些鼻音，听九郎安慰自己心里还是难受。
伸手摸在他的后颈处，九郎道：“你不是。”
叶归道：“我就是！”
九郎道：“你不是！”
你来我往，说了半天叶归才止住了哭，刚想再接话，只听门外砰砰几声。
门口站了个人，看身形正是漛尽笑。
只听他喊着：“叶兄，你在吗？”
连千修罗都不怕了，他应该是有要紧事，抹抹眼泪将门打开，叶归道：“怎么了？”
漛尽笑看了眼他身后的千修罗脸色不太好，被吓得往后退了几步，道：“叶兄借一步说话。”
叶归一顿，转头道：“我……先走了。”
九郎点点头，从袖中掏出一块素白的手帕：“拿着。”
接好收进怀中，叶归觉得这手帕甚是眼熟。
来不及多想，漛尽笑站门口还是不放心，道：“叶兄再借一步说话。”
“……”叶归无奈，跟着他走到莲花。
漛尽笑看四周无人这才放心，坐石椅上，忙道：“宝不二飞升了，他的不二神殿就在我的雨行宫旁边，方才众神官都在通灵阵中和他套近乎，他……好像是钱扶君提携上去的。”
“……”
叶归哑然。
同样不敢相信，漛尽笑腾也是缓了好片刻，在通灵阵中出出进进十几趟才接受了这个事实，差点儿把通灵阵都给搞瘫痪了。
两人坐在莲花池中央，相视良久，叶归才微微轻笑，道：“不愧是财神，他这一趟换的根本不是天劫。”
漛尽笑不解地问道：“他到底为什么这么做？按理来说不应该杀了宝不二吗？难道他的天劫不是这个？”
叶归摇头，道：“瞎猜无用，我们上天界一趟便知为何。”
漛尽笑起身就想动身，道：“现在就回去吗？”
伸手拦住他，叶归摇摇头，又道：“等天尊召你我二人，到时候再回也不迟。”
漛尽笑呆了一呆，茫然道：“叶兄，你在说什么？”
笑而不语，叶归按住他的肩坐下。
有些事旁观者更清，叶归右手撑在石桌上，眼中尽是被雨水洗礼过的白莲花，心想着上天界那位厉鬼缠身的武神此刻应当正坐立不安、愁眉不展。
财神本就只手遮天，桐花阵中来去自如多半也是靠他手下的文神相助，才疏的万事殿中卷轴记载的阵法谁随便一个都比桐花阵难上千百倍，现在想来倒是能说得通为何钱扶君会连九郎也不放在眼里。
如今天尊被鬼魂烦扰，上天界明争暗斗，这几百年来上神因为赌局死伤无数，再纵容下去，恐怕天尊的位置……
“叶兄？”
漛尽笑伸手在他眼前晃了半天，半个身子都快压到桌上了叶归也没回过神。
“呱呱。”
雨神角蟾也顺势从他手指上跳到叶归的肩头。
半晌都无回应，叶归见闻到九郎的鬼气才收回神往后看去。
伸手递来一封信，九郎道：“花伯有事相求。”
叶归接过来拆开看了看。
信中内容如下：叶归家主，近来可好，此去半月有余，黄泉黑树林有劳家主大人施肥灌溉长势喜人，近日老夫新到一批花种，还望家主大人得空了来尿上一回。
…………
看完信叶归掩面自羞了半天，漛尽笑见千修罗在场已回房去。
九郎见他咬着唇一副懊恼的样子，关心道：“是花伯请你回阴山……”
施肥这两个字也不太准确，一时间没问出口反而更尴尬了。
叶归抬头看着他，道：“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这两天可能也要回一趟天界，不昼山之行九郎你打算何时启程？”
九郎道：“离颜给我传了消息，今晚我便回鬼都，你的事情办完再来找我也不迟。”
就此别过，叶归见他挥挥衣袍又消失在眼前心里不舍，喃喃道：“我并非无用之人。”
修整了两日，叶归带着漛尽笑去山里抓野兔，过了回山野生活，只不过九郎走了没多久叶家宅院就慢慢变了。
漛尽笑手中还抱着一只灰麻的野兔子，到门口见叶宅只剩两根腐朽的柱子吓得呆住。
捡起地上一块砖头，叶归也释然了，转身对他道：“我们回天界吧，尽笑兄，你的雨行宫让我打个地铺可好？”
漛尽笑觉得叶归心态如此乐观，有些诧异，呆了片刻，道：“走吧，大不了我给你捐一座行宫。”
霹雳哗啦，体内的贪财鬼拿着缠着麻线的算盘跑出来，乐道：“归儿子！你快应承下来，让他给你立个字据！”
叶归笑了一声，心道：“那我脸皮得再厚点才行。”
关了通灵阵，两人直奔天都。
雨行宫旁边确实多了一座华丽无比的行宫，匾额上鎏金大字写着——不二神殿。
路过两人也未止步，一来不熟悉，二来还不知道宝不二到底有没有被钱扶君收买。
回雨行宫，漛尽笑去万事殿了，他原是偷偷摸摸跑下凡，桐城无缘无故下了快一个月的暴雨，他免不了要被追责。
闲来无事，叶归在通灵阵中找长绝。
长绝还挺闲的，一召就来：“卖鬼的，找我干嘛？”
叶归道：“找你闲谈。”
那头静了静，长绝“啊”了一声，道：“我和你只谈公务，闲谈？你以为我很闲吗？”
就是觉得他闲才找他的，叶归笑道：“你不闲吗？鬼都除了每天一张杂报就没事干了，听话痨鬼说你不是天天都在睡懒觉吗？”
又是一阵沉默，长绝突然中气十足地用鬼语开始骂人，大致的意思叶归都听懂了，无非就是一些你这个不要脸的鬼贩子，读书人睡觉那能叫睡觉吗！
骂人也文绉绉的，叶归听贪财鬼骂多了，现在一对比简直跟听小曲似的，不过他也不喜欢被人骂，听了会儿感觉长绝老头是挺闲的。
叶归进阵画符将他禁声，问道：“鬼都最近有什么大事吗？”
长绝冷哼一声，不回话。
叶归知道他们这些鬼对神官都是瞧不起的，便威胁道：“我也不是替天界打探消息的，若是闲谈你都不愿，那我的小人书我也不愿再同你分享，可惜啊……”
掏出一本最新的《笑死鬼了》
叶归伸出一只手轻轻点了点太阳穴，道：“可惜这绝世的孤本只能我一人独享。”
“砰砰砰”几声，长绝在用法力击打通禁声术法。
叶归挥手取回黄符，拿到手中居然发现符咒发烫自燃了起来：“呀！”
想不到长绝法力这么厉害，叶归抬脚将明火踩灭，怒道：“死老头子你居然放火！”
长绝急解释道：“不是不是，不是有意为之，在下只是着急看你手中孤本，谁让你藏着掖着不给看。”
灭了火，叶归将小人书收回怀中，道：“你先回答我，最近你们鬼都在忙什么？刚开山不应该万鬼发狂吗？”
哈哈大笑了片刻，长绝捋捋胡子，道：“在你们神界的眼里是不是我们鬼界只能做恶？五百年安生日子都过来了，我们非要趁这一两天闹上天不成？”
这番话也不算正面回答自己的问题，叶归反而思考了一下，长绝不愧是高鬼，骂人文绉绉，回答问题也比一般的鬼来得发人深省。
叶归道：“也并非我恶意揣测，只是五百年不是每只鬼都想安生过日子，毕竟为鬼必有怨念，阴山常年积云盘雾我想不是没有道理。”
“呵”了一声，长绝左边的胡子翘了起来，笑道：“区区鬼贩子，在下当真是小瞧了你。”
叶归也笑道：“不敢当，只是我从不觉得世间之事非黑即白，总有扯不清的缘由，鬼的怨念说白了也是做人时累积，所以人怕鬼才会求神，三界循环往复才能生生不息。”
长绝微微颔首，称赞道：“算是个好人。”
扯了几句，叶归才知道九郎为什么要回阴山，长绝说最近阴山丢了很多野鬼，连夜叉也丢了好些，据说都是被卖给了人界。
虽身为卖鬼师，但最近一个月叶归都没有做成一笔生意，更何况他根本不会卖阴山鬼都的野鬼，因为有编号难卖出去，而且九郎的地盘自己不愿意去打扰。
“叶兄！”
正想着，漛尽笑跑着进来，乐呵呵地道：“叶兄，我给你要了一座神殿，就在我旁边。”
“！”
叶归瞪大眼睛，道：“可是我是下神，没资格住在天都。”
漛尽笑跑得气喘吁吁，跑到他跟前，道：“天尊刚从西方回来，他要见你，神殿就是我刚才要的。”
更是不解了，叶归蹙眉道：“天尊只见我一人吗？”
按之前叶归所想，漛尽笑作为信徒最多的三位上神之一，他更有能力与钱扶君匹敌，天尊应该一同召见。
还是说天尊也不喜欢漛尽笑？
…………
很有可能。
叶归不想当着他面说出这种话，只道：“那我先去见天尊，这个你拿着，取几条三眼鱼出来清蒸。”
接过极乐罐，漛尽笑想起上次吃过的鱼两眼放光，欢喜道：“甚好！”
出了雨行宫，叶归便朝天尊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