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吃了他
下人间,烟花三月,人间热闹,桐城这几日便是如此。
九郎以千修罗之名屠杀佟府,魂魄,肉身均未留下,次日整个桐城人心惶惶,鬼尊降临人间,第一件事便是屠人,夜晚桐城家家户户闭门不出,等了几日却无事发生。
传言佟家害死的冤魂们去阴山告状,鬼尊震怒才会一夜屠门,也有传言说是那几百年前死了又活的叶家小子前来索命。
一时间街头巷尾,众说纷纭,谣言四起,烟花三月,挡不住口耳相传的血腥故事。
叶归到了桐城,漛尽笑却走丢了,不过他应当还在桐城附近,因为天空雷声响彻,那太阳都吓得慌了神,天就快下雨。
好几十年不曾回家,通灵阵法中唤了几声“九郎”却无人回应,叶归去人寿当铺里将红嫁衣典当,所有金子换成银两和铜板,叶归出了门,手掌抵在眉间望天,想着九郎在小摊买两把油纸伞。
碧南山路上男子一身黑色轻铠,一手负身后,一手执油伞。
微微一抬头,叶家屋宅同五百年前一样,院里的花草也好似从前,叶归仿佛见到了在院落中追逐打闹的小儿,娘亲和爹爹由他俩嬉闹,阿公也佝偻着背笑呵呵瞧着……
九郎从别院里举着油伞而来,轻声道:“羽觞。”
叶归眼中微光闪烁,伸出手去接住几滴雨水。
回来了,物是人非。
心中酸楚无数,隐忍不发了几百年,回家里头再想忍也忍不住了,转身走向别院莲花池,还好身后的人没跟过来。
油伞收好立在卧房外,窗前的吊兰开出几朵小白花,哄了爱哭鬼回去,叶归就这么立在书案前直到天黑下来。
佟问死了,千修罗屠了他一大家子,人世间最大的鬼贩子老巢被一窝端,佟家用来镇压极恶的锁魂盏也下落不明。
不知道该不该开心,九郎不惜假死帮自己报了仇,按理来说他该高兴才是,可他的心思始终混乱不清。
众生心中皆有怨念,叶子也是如此,他几百年前就可以动手报仇,但是他敌不过那些极恶。
回回来,回回败,每次遇上佟问,他就跟放狗似的将那些湖底极恶放出来。
叶子的手脚都不知道被咬断过多少回,回回都是自己忍痛接回去,无数次地玩命缠斗,也无数次的失败,叶归以为这仇此生报不了,因为那唯一想杀的人活剐万次都不够。
但佟问死了,他竟然没有亲手报仇,叶归此刻却心情复杂,该是他手刃仇人却被九郎抢了先,说不清是不痛快还是太痛快。
敲门,屋里头烛光摇曳,九郎也同自己一样立在窗前。
走近些,九郎转身看着他,叶归心头血突然往身子四处扩散,不由得伸手捂住心口。
见他忽然捂住心口,九郎靠过来神色紧张,一手扶住他的肩膀,一手覆上他的手掌,关切道:“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心突然“扑通扑通”跳起来,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毛病,但离得太近,九郎鬼气诱人,老色鬼急切地想要出来。
推开人,叶归夺门而出,逃一样地跑了,边跑边捂住心脏,一路跑回房,打开门转身却跌进一个人怀里,叶归险些摔倒。
抬头一看,九郎脸上难掩怒气,问道:“你的身体到底怎么了?”
双手还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袖,老色鬼眼看就要占身,叶归急得大喊:“回去!”
闻言,九郎先是一怔,片刻后便松开扶在自己臂弯的手准备离开。
还没来得及解释那句“回去”不是在说他,叶归的意识瞬间被老色鬼挤了出去。
九郎垂眼衣袖挥到一半便被叶归猛地抱住,刹那间,叶归皮肤的温度好似烫到了自己一般。
但叶归的手很不老实,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那鬼的身子都被他摸得发紧。
没有心,此刻却贴着叶归感受到了他胸前的狂跳不止。
九郎伸回手紧紧抱住他,轻声唤了一声,“羽觞,你真的回来了。”
叶归在通灵阵中咬破手指,用符纸强行将老色鬼关了禁闭,夺回身子后又不知道该如何处理眼下的事情,幸好九郎也没有多余的动作,两个人听着雨声就这么抱在一起。
心跳渐渐平息,跑得太快喘息声却一时半会儿小不了,叶归慢慢松开手却被九郎察觉。
“羽觞,别走!别走……”
他声音悲凉急切,手上的力道又增了几分,叶归却没再将手抱回去,垂在身侧的手就这么落入九郎的眼里。
叶子仍在想报仇的事,默然道:“谢谢你,替叶家报仇。”
九郎眉间微动。
推开人,衣袖一挥,九郎就这么凭空消失,他撤离得突然,叶归没注意,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摔得他呲牙喊痛。
…………
回了房,半晌才挥手灭去烛火,九郎依旧立在窗边,书案上被风吹起的白纸上是自己写了千遍万遍心上人的名字。
方才那一瞬竟然当真了,叶归的心跳好像跳进了他的胸膛,指尖凉凉,可是背脊却温热滚烫。
到底不是他,叶羽觞,死在了大好年华。
再三确认,肉身的味道未曾变过,性格……似乎也没有变化,九郎只当是借尸还魂的时间太久。
如果想留住心上人,鬼界的规矩是——吃了他。
可是羽觞怕痛,当初因为画符纸需要咬破手指头,他便常常去咬他爹的,每次都这样,自己都以为他学不会了。
后来因为自己身子冰凉,又老是让他抱着睡觉,他病了很多次后终于下定决心向叶夫人学了禁锢野鬼寒气的符咒。
为了自己他可以不怕痛,但是现在为了留住羽觞的躯体,自己却心生歹念想吃了他。
变了,都变了。
一夜静看雨落,叶归想等雨停了去看看湖边爹娘,方才的事不去多想,可是脑海中九郎唤自己“羽觞”还是扰乱了心绪。
“你不许唤我羽觞!”
“为何?”
“娘亲大人说过这是我未来娘子才能唤的名字。”
“就像夫人唤家主大人莫琅那样么?”
那时候自己分明点了头,后来九郎也从未再唤自己小名,可现在回忆起来他似乎从生死簿出来就一直“羽觞,羽觞”的叫个没完。
不是要和自己分道扬镳么?
喊得这般亲热又是在做什么?
来桐城悄悄来好了,一来就不装死还顺手帮自己把仇报了,这到底算是哪门子的分道扬镳?
还有,现在最要紧的是漛尽笑到底死哪儿去了?上天界没什么顺心的事,下了人间自己更操心。
哎……
次日一早,雨变小了点,忘了问漛尽笑通灵阵咒语,想找也找不到他,出门走到湖边八角亭,叶家所有人都在这儿,元宝蜡烛,纸钱书信一并烧掉。
脚边还有个空空的酒壶,捡起来抱着,等雨停了,叶归坐在八角亭上一条腿支起来撑着手,这么多年想说的话很多,一个一个的说说话,叶归觉得好像亲人们都在身边。
“归儿子回来了,爹爹,”叶归苦笑道:“老祖鬼他们几个都跟你学坏了,他们几百年了还是这样叫,要是娘亲知道可是发怒的,你得好好哄哄她……”
“娘亲大人,”叶归摸摸酒壶,看着墓碑,道:“羽觞学的课业没有白费,只不过前几日又将神官之位弄没了……别怪我,娘亲大人最好了。”
在湖边坐到深夜,身后幽蓝焰火来的时候叶归已经靠着柱子睡着,怀里还抱着一个酒壶。
将酒壶收好,九郎才伸手将叶归打横抱起,下一刻便回到叶宅,怀中的人睡得沉,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没有心,九郎却觉得自己心碎了。
仿佛看到了这几百年来叶归是怎么熬过来的一样,如果真的是他,那该多煎熬。
盖好被子,烛火忽明忽暗,雨突然大了起来,关好门窗,脱去外袍,九郎抬手灭了烛火躺上床榻,叶归受凉手颤抖了一下但还是伸过来抱住自己。
压制住寒气,静静地看着身旁那人黑夜中的轮廓,闭上眼,呼吸中都带着他的味道,不用睡觉,可觉得累了,九郎脑子里全是——吃了他。
肉很香,自己闻着味道已经快忍不住,起身拿了衣袍却听床榻上的人睡梦之中着急得喊了一声“别走……”
听他说别走就真的不走了,穿上衣袍站到窗边陪着他,听了一夜的雨声,也听了一夜叶归呢喃的梦话。
他是天界走狗,真的叶羽觞早就死了,鬼作证,天界亦寻不到他的名。
鬼尊手中一颗红豆,心上人却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那一年的庙会,叶归带自己下山去桐城里逛夜市,他买了好些东西,给娘亲大人的发簪,给爹爹的玉佩,给未来娘子的一小袋红豆。
不过刚买回去他就成了极恶,一包红豆几百年过去了无论花伯怎么尽心栽培都没办法存活,如今他的手里也只剩下这一颗。
叶归梦里面是在叶宅的少年,佟问在自己身后举刀追着,九郎挡住自己喊着“走狗”,梦里被这么叫,叶归做着梦心头被什么抓了一下蓦地醒了过来。
“你醒了?”九郎站在窗边转过身来,道:“身体有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我能有什么不舒服,”缓了缓,叶归才伸了个懒腰,坐起身边穿鞋边自顾自地说着话:“对了,忘了告诉你,我上天界没找到解除血契的办法。”
身上衣服还是昨天那件,叶归说完伸手三两下把衣服脱了在极乐罐里找衣服。
“……”九郎转过身去,道:“你很着急解除血契吗?”
叶归抬头看了眼,突然想起来自己昨天明明在湖边八角亭,问道:“昨天晚上你是怎么把我弄回来的?你一晚上没睡就站着吗?”
九郎没有说话,叶归换好衣服也就忘了,反正九郎没让自己呆在外头受凉证明他还是念旧情。
看他不敢转过来看自己换衣服,叶归低头轻声笑道:“又不是没看过我换衣服,这般拘束又是唱哪一出?”
九郎冷声道:“血契的事情离颜会今日会给我传来消息,我们尽快解决这件事。”
见他又不好好回答自己的问题,叶归也就当他不想好好和自己说话,心底闪过片刻的失落连自己都没察觉到。
“不着急,”叶归起身,又问道:“吃饭吗?”
九郎闻言身形明显晃了一下,惊道:“你的厨艺如何难道心里没数吗?”
不都是你教的吗?
不过这也是实话,叶归不好意思地干笑两声,道:“那就有劳九郎你做饭吧,我饿了。”
闻言九郎看了他一眼,叶归冲他又是两声干笑才见他脸色像在隐忍一般出了卧房。
“不就是掌握不太好火候嘛,啧……”叶归挠挠头自说自话间也朝厨房走去。
九郎其实也不太会做菜,不过比起自己每次烧出来跟木炭一样的东西比起来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叶归在一旁看着也不好意思吃白食,烧了黄符引火,没掌控制住火太猛,灶台上一口大锅“砰”一声直冲房顶。
噼里啪啦一大堆瓦片掉下来,幸亏九郎开了屏障,不过他正一脸杀气地看着自己,叶归还是冲他灿烂一笑。
“蹦”一下,一口大铁锅从天而降砸到屏障上,叶归看着弹出去的铁锅笑容僵在脸上。
“出去!”
“好嘞!”
叶归赶紧闪人,刚走两步就听到身后瓦片整整齐齐码起来的声音,垫脚一看,屋顶上的窟窿堵好了,厨房烟囱也飘出青烟。
哦,原来这宅子是幻象。
这么多年还是那么贤良淑德,叶归转身坐莲花池中央,想到少年时九郎对他自己的评价。
拿出两条三眼鱼让九郎清蒸,贪吃鬼又在体内敲碗喊开饭。
“这不是那痴呆鬼王吗?归儿子你拐带成功啦?”
贪吃鬼难收回去,不去管他,叶归坐回莲花池靠在石桌上坐等开饭。
过了快半个时辰九郎才做好饭,站在厨房门口喊了叶归一声之后就转身进了饭厅。
边吃饭贪吃鬼又在通灵阵法里嫌弃这道菜咸了,那道菜放的油太多之类,总之贪吃鬼吃了两口就回身了,他说他宁愿饿死。
看叶归还埋头吃,贪吃鬼啧啧两声,道:“一神一鬼,你们做菜都难吃。”
九郎拍桌,道:“有本事自己做,食不言这个道理不懂吗?一只老鬼而已,我看你是活太久了。”
叶归端着碗被他拍桌子吓了一跳,听他说完才发现不是在对自己生气又接着吃。
见叶归根本不在意贪吃鬼侮辱自己的厨艺,九郎闭了眼便进入叶归体内通灵阵中。
一股凉气忽然入体,叶归顾不上吃饭,放下碗筷急忙伸手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喂!你们两个能不能别打架?九郎快出来好不好?你太冷了再待下去我又要生病了……”
九郎听到了叶归说的话也没立马出来身,反而是那贪吃鬼仗着熟悉通灵阵法四处逃窜,九郎也紧追不舍。
片刻追到心口,又跑到后背绕两圈,最后贪吃鬼在叶归腰间左绕右绕,叶归痒痒肉在腰上,自己伸手碰都发痒,更不要说现在还有两团凉气在穿来穿去。
“好痒啊……哈哈哈……九……哥哥快停下……”
凉气在体内消停了片刻才出身,贪吃鬼估计也累坏了,关好通灵阵法,叶归不知道什么时候笑得掉地上去了,看着神色自若的九郎,叶归一时半会儿还开不了口。
原本是听到叶归喊九哥哥才会出身,恍惚间九郎又忘记了眼前这人不是叶归,只是废物神官借尸还魂。
鬼无需进食,但是九郎还是陪自己吃饭,叶归这么多年没有几个人陪着吃饭,没想到正经话没说几句就被贪吃鬼给弄得乱了套。
“九郎,”叶归揉揉腰侧,道:“我的通灵阵咒语你是怎么猜到的?”
从第一次九郎还没寻回灵慧的时候他就成功进来,叶归查看过没有强行冲破阵法,其他鬼也说他像是猜对了通灵咒语误打误撞进来。
“我是鬼尊,没有什么做不到。”
那岂不是无所不能。
闻言,叶归笑了笑,也不去拆穿他,毕竟自己通灵咒语有些不要脸,体内万鬼没有一个不嫌弃的。
吃了饭,叶归见天不下雨,打开窗拿出小人书看得入迷,九郎吃完饭手一挥便将碗筷洗好,现在正坐在莲花池中央看那一轮满月。
子时,九郎还抱着空空的酒坛发呆,身后的卧房“吱呀”一声打开。
转过身望去,叶归眼神呆滞,走路的姿势也有些奇怪,路过莲花池也没看一眼直直地走出院门。
见他这般奇怪,九郎跟在他身后,只不过自己就跟在他身后几步远他竟像未曾发觉一般。
一路朝碧南山湖边走去,越走九郎心里的疑问越多,月光下湖水边一黑一红两人跟阴间鬼差一般。
叶归走到湖边停下不动,过了好半天才正常地活动了一番手脚,九郎收了鬼气站在一棵树后看着他。
“想不开,挖!”
一道黄符跟着叶归二指遁入土中,片刻后“咻咻咻”几声,叶归面前出现一个大土坑。
然后,他进了土坑。
纵然是当了五百年鬼尊九郎也从没见过好好一个活人自己挖坟往里头钻的。
虽不知叶归在干什么,但是九郎记得叶归不喜欢弄脏衣服,更不要说往土里钻了,一瞬间思绪万千,但就是想不出合理的解释。
九郎思忖之时,又听叶归催动黄符喊道:“想不开,埋!”
土坑底下的泥土瞬间像有了命一般将叶归裹了起来,从上到下,叶归只剩一颗头还露在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