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我喜欢下雨
酒楼的比武已过去半天有余,街边叫卖声依旧,人群熙熙攘攘。
百姓们就是这点好,对于发生过的事忘性极大。
天色将晚,夕阳挂在大地上烧的漫天通红。
酒楼雅间中坐着三人,雄壮的汉子吴惑,剑匣少年李青山,还有洗过澡换上少年送与其衣衫的刀客何闻桂。
三人正琢磨着桌上摆的那道松果溜魚片是鲈鱼还是桂鱼。
李青山心里直犯嘀咕,他拢共也没见过几种魚,何况还片成了片儿。
吴惑就更不用说了,以前光顾着吃,左右进嘴的都是鱼肉,没什么分别。
至于何少侠,连顿饱饭都不常吃到,更加分辨不出来。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讲的头头是道。
李青山打量半晌,觉得应是鲈鱼没跑了。
因着他喜欢吃鲈鱼,而这道菜恰巧又那么好吃,其他人听后觉得有几分道理,直竖大拇指,言道不愧是年轻有为,见多识广,李青山听后容光焕发,神采奕奕。
本地有种酒,自入秋时金黄小麦酿制而成。酒成淡黄色,微烈,饮后犹如黄粱一梦忘百愁,遂名黄粱。
李青山端着杯,觉着这酒却是难以入口,也不知那些个剑客为何喜好这一口,似乎但凡是有故事的地方便有酒,正如有侠客的地方便是江湖。
李青山抬头望向对坐的刀客何少侠,想着自己如若当初没有加入“隐月”的话,是不是也会成为他这样的人,只身仗剑游行千里,饥一顿饱一顿,恩一头怨一头,何处是天涯。
想到这,便开口问向对坐之人:
“我请你喝了好酒,你也穿的像个侠客了,不知你接下来想要去哪里?亦或者,你是否想过像其他剑客一般寻一安身落脚处,当个客卿?”
何闻桂放下酒杯,望向窗外,万家灯火映在他脸上,眼神恍惚。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讲了一个故事:
“在我们乡下,年轻人总想下山混出些名堂,不为衣锦还乡,只是想着不能白白在山里待上一辈子。
我爷爷是个铁匠,爷爷打铁时我爹便帮他烧炭,后来我爹继承了这门手艺,再后来就有了我。我爹打铁时换做我帮他烧炭,这一生仿佛一眼便能望到头。
有时候我就在琢磨,我不想将来有了娃,我打铁我娃再帮我烧炭,我不想他的一辈子也一眼便望到头。
所以我偷偷打了这柄长刀,替自己搏一搏,等将来有名头了,被哪个大户人家看上,当个闲散客卿也好。
我一直是这么想的,可是在我下山的第二年,我遇到了一个姑娘,我不知她是谁,也不知她姓名。
只是记得那天与人比武,被打断了三根肋骨,兜里还是一样得窘迫。
我独自靠在巷子里,天上下着滂沱大雨,我喜欢下雨,但并不是一开始便喜欢,至少那时并不喜欢。
我望着天,想着穷苦人家的娃是不是都像这斗大的雨点般,前赴后继的想要搏出点名堂,最后却只能融为淤泥,连个姓名都留不下。
有些时候人本就如此,被困在自己身体里,怎么都出不来,仿佛自身便是个笑话,心灰意冷,浪荡如浮萍。
是啊,谁又总愿过颠沛流离的日子。我想着是否该回家继续打铁烧炭,可就是怎么都不甘心,哪怕是死,也想去远处望一望。
倒不是什么宏伟志向,小老百姓的头顶破天也就图个酒足饭饱,冬有衣穿,夏有席盖,不去为生计发愁。
就在这时,一把伞替我遮住了滂沱大雨,我看向来处,那是一袭白衣,出尘的那种。
我摸着断处的肋骨,疼的说不出话。
接着她将伞递给我,跟着一同递过来的,还有几个馒头、一碟小菜和一壶烧酒。
似是怕我不好意思,便转身离去,我没有开口,她也是。
我拿起还温热的馒头,明明很软,却膈的人生疼。
在我们家那边,老一辈的人唱歌,歌声并不优雅,嗓音也哑的不行,可就是像锤子般一下下的往人心窝窝里凿。我靠在巷子里,喝光了整壶的酒,唱了一夜的歌。”
何闻桂拿起酒杯狠灌了几口,又继续开口道:
“这世上很大,有些人你以为还会再见,可却永远都见不到了,而有些以为会永远都见不到的人,却总会遇见。
再见她时,是在一处酒楼,人很多,我坐在靠窗边的位置,那天依旧下着雨,但并不大。酒楼里很热闹,和往常一样,充斥着刺鼻的酒糟味。
她站在人群簇拥处,鲜红的长袍,身旁还有另一位。
那天是她大喜的日子。
当地有个风俗,婚宴当天,但凡是有点富庶的人家便会在一处酒楼摆流水席,不问来处,不计吃食。
而我,恰巧是为了饭辙偶然间跑来蹭饭的那个。
鲜红的喜字晃得我眼睛生疼,没由来的鼻子发酸。
如若知道那天的主角是她,哪怕饿死,我也不会去。
也不怕你们笑话,不是不想她好,只是那饭,我咽不下去。
我起身要走,她闻声望来,认出了我,而我却不敢认她。
我们相隔不过两丈,可这两丈的距离,恍如天涯。
她叫来小二,问说有哪些拿手的吃食,都做来送与我这一桌。我没再想着离开,只是叫小二帮我拿三两个馒头,一碟小菜,还有一壶烧酒。
那天的酒,比以往都要难以入口,我知道的,我配不上她。
我不记得那天我是如何离开的酒楼,从那时开始,我拼了命的与人比武,不记得断过几根肋骨,瘸过几次腿。
也是从那时开始,我会忘记很多事,但唯一有印象的就是,我喜欢下雨。
每到下雨的时候,我便什么都不做,靠在巷子里一望就是一天。
我没有再想着去做客卿,江湖儿女,去哪里都由不得自己,既然浪荡着,总要混出个名头,至少下次遇见她时,能厚着脸去报一声名号。
哪怕,哪怕她不记得我也好。”
刀客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只是望着窗外的万家灯火,一杯接一杯,一杯又一杯。
李青山听后百感交集,满桌的吃食此刻也没了滋味,灌了口酒,叹到众生云云恍若浮游,可即便是浮游,也都有各自的故事,说书人口中的恩怨情仇不是空穴来风,江湖儿女情长刀光剑影,即便再精彩,却总有好些个力不从心。
人力有时竭,人定胜天这种事不过是平头小老百姓说与自己听罢了。
那斗大的天,不知压垮过多少人。
这边李青山正琢磨着,忽闻身旁响起丝丝呜咽,闻声望去,只见雄壮的汉子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端起酒杯,那叫一个声泪俱下:
“下雨这事儿咱就不掰扯了,棍少侠!咱家少不经事那会儿也如你这般,遇见了心仪的姑娘亦是未曾开口,连些许交集也谈不上,本想着或许有天能再次遇见,可当咱家衣锦还乡时,却早已物是人非。她就这么消失在茫茫人海间,只言片语都未留下。有道是同为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奶奶的,今日便借这几坛黄粱,消他娘的愁!”
说罢举起酒杯,便灌了一整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