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一世两生
夫人握紧帕子，似受了极大的刺激，一句话说不出来，在其他桌旁张罗敬酒的老爷见状忙过来询问，夫人拉着老爷指着凤雏，说不出话。
老爷回头一望，脸色也变得极其古怪，他盯着凤雏的脸许久，仿佛做梦一般。
凤雏觉得气氛有些古怪，心中纳罕不已。
长公子对她道：“多谢凤雏姑娘。”又吩咐丫鬟将赏银交给她。
凤雏接过银子又道了个万福，正待要离开。
夫人终于开口说话了：“你是哪里人士？今年多大了？”
凤雏好生诧异，她转向夫人，只见她依然用帕子捂着半张脸，看起来似乎平静些了，便答道：“小女不知道自己来自何方，只在这秦淮河畔长大，已经虚度十八载。”
夫人听完后，急忙问道：“你是出生在冬天吗？”
凤雏迟疑地点点头，夫人慢慢放下帕子，凤雏看见了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准确地说，是一张几十年后她的脸。
这天夜里，凤雏没有回去。
她留在这里，听到了一个故事。
有一户人家，生了几个儿子，很想要一个女儿。
十八年前的冬天，他们终于如愿以偿，生下了一个粉妆玉琢的女儿。
全家人爱得不得了，锦衣玉食地养着。
岂料，三个月后，这个女儿却失了踪影，再也不见。
母亲因此病倒许久，郁郁寡欢多年。
这么多年来，他们一直也未放弃寻找。
夫人还拿出了几件旧的小衣袄和几件婴儿的长命锁给她看。
每件东西都精致昂贵，索费不低。
凤雏站在那间据说曾经属于她的房间里许久没有说话，她不知道说什么，她亦无言以对。
这个房间比起她在万花楼的房间，没有那么豪奢，却别有暖意。
家，她从不敢奢望的字，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出现在她面前，一位酷似她的母亲，一位慈爱的父亲，以及几个兄长。
忽然多了这么多人告诉她，她是他们的亲人。
她真的有亲人吗？她曾经以为金不换是，后来期待杜安是，而现在这些人会不会有天变脸撵她呢？
她不确定。真像梦一般，也许是夫人认错人了呢？
她暗想，可是夫人却指出了她心口上那一枚红痣。
若她没有丢失，她会是这个家中的掌上明珠，被家人百般呵护长大，她会过上完全不同的人生，更不会叫凤雏，她应该叫董双成。
命运如此可笑，她现在不是待字闺中的大家闺秀，而是艳名远播的烟花女子。
她无法想象，若真是她回到这里，改名叫董双成，是不是能够弥补上那段错位的时光？
她不知道，尽管母亲的如此迫切地希望她能回家，她却依然感觉到兄长们的敌意和怀疑。一个烟花女子如何配得上大家豪宅？
她听见屋外上夜人在院子里巡逻，听到累了一天的丫鬟小厮们三三两两走回自己的房间歇个好觉。
她甚至可以听见他们对她的窃窃私语：那个妓女是夫人丢失的女儿！
她兀自恼恨起来，小耗子为何偏偏让她来这里！与其知道这般痛苦，倒不如不知道的好！
天刚蒙蒙亮，凤雏趁着众人未醒悄悄地离开了董家。
她站在董家院墙门口望着门楣上的董字，恍惚做了一场大梦。
这里离万花楼大约三十五里的距离，三十五里地，隔了两世。
她不知该往哪里走，只踏了一步，她甚至开始想念董家，还没分离，就已开始想念。
想念那种陌生又温暖的气息，她做梦都向往的一切。
可是她知道，这些即便属于她，也只是曾经。
她被盗出这个家的那一刻，她就已经不再是董双成了。
回不了头，过去的一切她无法割裂，前路再难，她也只能前行。
走了数十步，一辆蒙着青呢马车自拐角处驶来，走到她跟前，帘子掀起，一个难听的声音对她道：“上来吧，我送你回去。”
陈凤歌向她伸出一只手，“这里还远着呢。”
凤雏坐在陈凤歌对面，陈凤歌细细打量她一番道，“你果然和董夫人长得一模一样。”
凤雏微微一惊，陈凤歌点头笑道，“莫不是姑娘以为我大清早会路过这里吧？”
凤雏心念如电，“嬷嬷，莫非昨天晚上是你代董家请我来的？”
陈凤歌赞许地点点头，“倒不枉费我一番心思，不错，是我安排的，我告诉董家会派人来贺寿，又派人去万花楼请你。怕你不来，我连帖子上面的姓写成了其他。”
凤雏目光如炬，“嬷嬷这么费尽周折为了什么？绝不会是让我们母女相认讨封赏这么简单吧？”
陈凤歌拍手道，“快人快语，凤雏姑娘我真是喜欢你。实话实说吧，人间大团圆这种喜剧看得多也没什么坏处，只是我没兴趣。我来只是为了告诉你，大约二十年前，董老爷有一名此侍妾，这名侍妾和家奴通奸却被人发现。后来这名侍妾逃了出来，到了天香楼，做了烟花女。没过多久，她被董老爷发现了，她被董老爷打了一顿，又从天香楼逃出来。她对董家怀恨在心，一直想要报复，有天她听说董夫人生了个女儿，她知道董夫人一直希望能有个女儿，于是就做足了计划，从董家把这个女孩子偷了出来，养在身边，为了报复，她开设了青楼，并将在这个女孩子扶成了花魁。”
她将往事一点一滴讲出，甚至不隐瞒她是自己引诱董老爷来天香楼。
凤雏的脸色惨白，胸口因为激动而起伏不停，手脚冰凉。
她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她的一生竟然毁于金不换！
从小到大，她是她最亲近的人，她一度幻想过她是自己的母亲，甚至杜安背弃她之后，她想到第一个念头就是回到万花楼。
至少万花楼是她的家，可是她原来只是她报复的工具，她原来一直都恨她！
马车默默地往万花楼走，清晨的露水沾湿了轿顶，凤雏像死过去一般靠在马车里，许久之后问道：“我又如何知道你说的是真的？”
陈凤歌笑了笑，“你心里明白我说的是不是真的，你要是不信，即便你问再多人，你还是不信。”
凤雏又道：“你为何要告诉我？”
“明人不说暗话，我和金不换一向不睦，我想要她死。”
她拿出一包东西塞到凤雏的手心里，声音像一个充满诱惑的罗刹女，“你总要为自己讨个说法。”
马车停了，陈凤歌打起帘子，对凤雏道：“到了，姑娘自己进去吧，慢些走，看清楚了再走。”
凤雏失魂落魄下了马车，站在万花楼的门口，望着门匾上的字。
她想起当年万花楼才盖起来的时候，金不换指着牌匾对她道，“凤雏，这以后就是我们的家了。”
那时候她乖巧地站在金不换旁边，像一生一世的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