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秉烛夜谈
林磐接过茶笑道:“不妨事,我小时候家中贫寒,屋子也就你这么大,也只一张桌子,娘亲经常在桌子上做各种吃食,我记得那时娘亲采摘各种野菜花朵入菜,我不懂事,还抱怨过她,我又不是羊,为何总拿花草喂我。”
春花笑道:“这便是穷人家的法子,野菜、花朵凡是能入菜的都攀上餐桌,瓜果蔬菜难得,吃的时候连皮也不舍得丢,总是想办法入菜的。我小时候每年青黄不接时,就跟着娘亲上山下水采摘各种山野菜,蕨菜、春笋、马齿苋,水里还有水笋、蒺藜菜,有时候还能摸到河蚌和螃蟹,除了家里吃的,腌着等冬天吃的,余下都拿到集市上换钱。”
她嘴角噙着笑,顺手在床边的簸箩里翻出未及缝补完的衣服,拈针穿线,借着灯火缝补起来。
林磐剪了剪烛火,蜡烛噼噼啪啪爆了几个灯花,屋子里亮堂许多。
林磐笑道:“这可是好兆头。”
春花笑而不语,放下手中的针线,替他续杯,“我去催催点心。”
林磐拉住她,又道:“不急,我们说会话,不知为什么,和你说话总觉得很舒服。”
春花心如撞鹿,半晌也未挤出话来。
林磐拣起她刚缝补的衣服,心思极巧,将破损的地方缝成一整株玉兰花,想起那日在船头接到她头上的花,那时他并未在意,如今她却令他感觉心安,她静静坐在灯下缝补衣服,这小小的一室,倒仿佛是个家。
他拈起那根红丝线绕到她身后,为她绑缚。
乌发满手,红线缠绕,细细密密再也分不开。
春花屏住呼吸,他竟为她亲手束发,简直是发梦一般。她纹丝不动,仿佛化作了石头,生怕一丝轻微的响动惊醒了梦。
门外叩响,林磐拍手笑道:“我束得不好,姑娘将就下吧。”
春花面若春潮,忙去开门接下小丫鬟送来的宵夜。
一共十盘,除了点心,还有时鲜水果林林总总摆了满满一桌。
林磐指着满桌的吃食对春花道:“快来尝尝。”
见春花犹豫,拈起一块豌豆黄送到她嘴边,春花粉面带羞,微启朱唇,绵甜柔软,入口即化,这大约是她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林磐温言笑道:“可还好吃?”
春花含羞点头,林磐指着其他的点心对她道:“晚上也没见你吃多少,这会子该饿了,你多吃点吧。”说罢取了只枇杷剥皮去核。
灯影绰绰,两人在灯下闲言,春花亦渐渐话多起来,说到酣畅时,神采飞扬,顾盼之间别有风情。
林磐把玩茶盏,忽而问道:“你为何会在万花楼?”
春花笑容僵硬,望着窗外,烛火映照她的双眸,如幽谷深潭看不清,她低下头,轻描淡写说道:“家贫。”
林磐未察觉,犹自道:“怎么我听过每个青楼女子都是这样说的?”
春花掩了心酸,淡淡笑道:“许是嬷嬷教的。”
“那么,凤雏是如何来的万花楼?”林磐话锋一转,目光犀利起来。
春花道,“听人说,凤雏姐姐和我们不同,尚在襁褓之中就被父母抛弃,嬷嬷见她可怜,一手带大她,又好生奉养着,她颜色过人,又才情兼具,一直都是万花楼的花魁。”
“如此说来也是个苦命的人。”林磐叹了口气,又道:“她既是嬷嬷养大的,想必嬷嬷对她亲厚些。”
春花轻笑一声道:“自古以来,嬷嬷都是只认钱不认人的,但凡能赚钱,嬷嬷自是会待她好些,若是不能赚钱,自然是十万个瞧不上。”
林磐听她说出这话,略感意外,一直都觉得她逆来顺受而已,却想不到也有如此喟叹。
想了想又问道:“凤雏的客人是她自己挑的吗?”
春花迟疑了一下方道:“公子这话,不知是何意?”
林磐见她警惕又道:“我想见她一面,不知如何才能得见。”
春花浅浅一笑,掩了心意,取了一块千层酥慢慢细嚼,饼屑层层在她嘴里碎裂,味道千变万化,像极她的心情。
她用力咽下酥饼,缓声道:“来万花楼所有的人都想见凤雏姐姐,然则即便银子花了流水介,也难见一面。平素凤雏姐姐深居简出,除了被接出去各府应酬,只偶尔去趁夜里去山寺进香。公子若是想见她,过些天白眉神祭日,嬷嬷每次都会做老郎会,我们都会去。”
林磐听后略一思忖,又问道:“她是不是有个相好的?”
春花微微一惊,林磐见她倏然变色,心中已明,不再追问,只饮茶沉思许久。
烛台上的红烛渐渐燃尽,红泪斑斑,春花缝补完衣服,困意渐浓,林磐待再想问她时,却见她支着一只胳膊靠在桌旁沉沉睡去。
她睡得极沉,林磐不忍叫她,轻轻抱起她,惊觉她极轻,在他怀中仿佛一个孩子,酣然入梦。
他将她小心放在床上,想要离去,却发现她的小指勾在他的衣袍上,心头漾起一阵温柔,放弃了离开的念头,轻轻抱住她,像抱着一朵花,轻柔入梦。
他睡得极踏实,这些年来,从未如此踏实,他做了一个梦,梦里花开无尽,漫山遍野,他站在山上,她站在山下。
大厅里的热闹并未温暖冬梅的心,她躺在漆黑的房间里,脸上灼烧一样疼痛。
她自被抬进这里后,没有人来看她,甚至连一碗茶水都欠奉。
小耗子草草吩咐人去找大夫,许久后也未有人来,她再次被人遗忘了。
她痛恨这种感觉,小时候,家里兄弟姊妹多,她总是被忽略,吃穿尽是捡着别人剩下的。
那时她极渴望能有件新衣,织锦长裙,滚边,绣梅花,要红得像冬天里面的梅花才好。
她生在冬季里,据说那天漫天大雪,一支红梅绽在墙头。
爹爹不以为意,只满心不高兴说道:又是个丫头片子,排行第三,就叫三儿。随即又对着尚在坐月子的娘骂骂咧咧,怪她只会生赔钱货。
她从小就知道,想要活着,就不能指望任何人,为了一口吃食,一件衣裳,她想尽办法从姐妹手中夺取。
日子久了,连娘都看不下去,数落她是门槛精,谁都算计,成日里只知道学人家涂脂抹粉,打扮得妖里妖气,正事倒是一件不会做,丫头的命,倒想着当小姐。
家里几个姊妹听完娘的话挤眉弄眼,窃窃私语嘲笑不已。
她负气将家里唯一的茶壶砸碎了,不待娘责骂,径自跑了出去,再也未归。
那年的冬天来得极早,未进冬月,已是寒风瑟瑟,未几日天上下了大雪,她穿着单衣在屋檐下瑟瑟发抖。
一个路过男人见她可怜,带她去了自己家中,给她一碗热汤面。
第二天她在破旧的床榻上醒来,衣衫凌乱,身畔的男人犹自未醒,她浑身发抖,拼尽全力捶打他。
可怜她身单力薄,怎么是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对手,那男人将她暴打一通,绑将起来。过了几日,她被卖进了万花楼。
那时她不过十四岁,见着小耗子的皮鞭,立时服了软。
青楼也罢了,好歹每日有饭食,偶尔亦有些漂亮的衣饰,虽然饭食粗陋,衣服亦是别人不要的。
她嫉恨所有的人,凭什么她的所得仅仅与春花相同,略为姿色的都比她吃穿用度要好。
她不服气,她要住最好的上房,穿最上等的丝缎绸衣,吃珍馐美馔,用最好的胭脂水粉,佩戴最昂贵精美的首饰。
可她一次次失望,现在连春花都爬到她的头上了,她恨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