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
九月,时至深秋。周一凡和徐飞却没能享受到秋高气爽的惬意,两人忙得焦头烂额。一百亩地,数不清的萝卜连根拔起。为了节约成本,从清理,包装到运输光靠他俩了。
两天两夜没睡后,徐飞撑不住了,对周一凡说:“请镇上的人帮忙吧,我再不睡就只能长眠不醒了。”
以周一凡的脾气就是把钱扔垃圾桶里也不想给镇上那些人,但他也筋疲力尽了,别无选择,他说:“一天二十元,管一顿午饭,你去镇上找找有没有人愿意。”
“二十?”这个价格低得让徐飞难以置信,“现在最少一天都有六十啊。”
“相信我,总有人愿意的。”
结果,人是找来了,但愿意来的人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人,里面还有王伯。
幸好都是些不用动脑子的体力活,老人家一个个经验丰富,身子骨也算硬朗,做起农活来不比壮丁差。
工作内容和流程由徐飞说明,这番说辞是周一凡准备的,他需要做的就是传达给雇工。
徐飞望着这群老人,有点难以启齿,他第一次做类似“包工头”的活,特别是面对王伯,他从小把他当爷爷看待,突然增加的雇佣关系让他很不自在。
此刻,这群老人的眼中充满了好奇,他们左顾右盼,像进入了一个陌生的乐园。
镇上的人都听说了“非凡农场”,人们对周一凡的议论从没停止过,有人说他是回来振兴家乡的,也有人说他是在a市混不下去了才选择回老家种地的。有时,甚至还有人偷偷潜入农场一探究竟,最后都被周一凡赶走了。
按照周一凡的话来说面对雇工就得表现出我是老大的气势,首先得把他们震住,他们才会乖乖听话,麻利干活。
但徐飞做不到,他在万众期待的目光中紧张地大声喊道:“乡亲们!”
这一声仿佛让人回到了三十多年前,大伙儿笑得前仰后合,特别是王伯。
以前,王伯隔三差五就能撞见徐飞,可现在不一样了,一个月见到一次都算多的。他和其他人一样,总觉得徐飞跟着从a市回来的周一凡混日子后,多多少少变了些。比如某次偶遇,徐飞不再穿得破破烂烂,脸上也没土,头发也会定期修剪,整个人多了几分城里人的“讲究”。但从徐飞今天的表现来看,原来这小子一点都没变。
王伯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徐飞在众人的笑声中咳嗽了几声压压惊,然后继续说:“我们今天必须把这些萝卜都拔完了,然后洗干净上面的泥土,叶子千万不能摘,要保持萝卜原生态的样子。洗干净的萝卜装在印着‘非凡农场之白玉春’的包装盒里,一盒两个。最后别忘了这个,”他拿起一个印着“尝鲜”字样的塑料袋,“这里装一个红薯,只要一个就够了,不用每个都装,筐子里那些红薯装完就完事了,有红薯的盒子放牌照结尾68的货车里,其他的放旁边那辆车。乡亲们明白了吗?”
众人纷纷应声,一个个跑去大棚干活。
交待清楚后徐飞长吁一口气,两眼发晕,他麻烦王伯帮他看着点,随后踉踉跄跄地走到帐篷前,打算坐地上睡一会儿。
周一凡突然从帐篷里出来了,他换了件干净的衬衣,对徐飞说:“我去新城租场地,顺便去把广告牌的事也搞定了。”
徐飞累得眼皮都睁不开了,只回了个含糊不清的“嗯”,他就这么摆着大字,在秋日的阳光下睡着了。
但是在他合眼前,周一凡的背影在他的瞳孔里保持了数秒。这短短几秒,徐飞五味杂陈——亢奋、无奈、忐忑,甚至还有怒气。
他能理解第一次大丰收的喜悦,但没人把刀架在周一凡的脖子上逼他今天完成所有的事,但这人却非得这么做,雷打不动,风吹不倒。徐飞实在无法理解这种把赚钱看得比命还重要的心情。
在他看来周一凡时刻把自己逼上绝路,卖房又卖命,不吃不喝像机器人一样工作,随之“人味儿”越来越少,徐飞也觉得他越来越难懂。
周一凡靠一口仙气吊着。他把“非凡农场”的首秀定在农贸市场对面的空地上,这块空地后是个公共花园,平常这里都是跳广场舞的大妈。谈妥租用场地后,他又去某广告公司取了等人高的非凡农场的广告牌,当他把眼前的事完成后,他浑身散架了似的倒在公园的长椅上。
头顶是一簇绿荫,斑驳的阳光闪烁着。他举起手盖在额头上遮挡光线,就像喝醉了似的整个人轻飘飘的。
他和徐飞一样已经精疲力尽了,但那份怀揣的不安让他无法得到彻底的放松,即使闭上了眼,脑子还在飞速运转——如果又失败了,他该何去何从?忍着屈辱去求当初那帮酒肉朋友?还是和周毅国那样苟延残喘,活一天是一天……
十八岁去a市,花了十年终于爬上顶峰,结果爬得越高摔得越重,他生怕往后余生,再多的十年也换不来往日的辉煌。
周一凡累并焦虑着,直到精力耗尽,他的脑子像断电的机器一样骤然停止。
他睡着了,身体像沉入了最深的海底,幽暗而静谧,没有好梦也没有噩梦。
深秋,带着寒意的风和手机来电音把周一凡唤醒了,醒来时他头晕眼花,起身坐定了会儿,眩晕感才慢慢消失。
他看了眼手机,是徐飞的号码——不知道农场那边进行得如何了?他急忙回拨过去,刚接通就问:“你那边怎么样了?”
周一凡的声音听上去很沙哑,透着满满的疲惫,徐飞睡了一觉后精神好多了,但心情却无比沉重,他沉默了会才说:“你交待的那些已经按时完成了,不过……”
“不过什么?”
“周大伯走了,就在刚才……”
周一凡听后满是倦意的眼中多了份黯淡,他拿出烟,点燃抽了口,然后说:“这不是早晚的事吗?”
徐飞料他会这么说,他提高了些音量:“你快回来吧,周豪他们都等着你呢。”
“等我干嘛?钱我自然会送去。”
徐飞轻叹一声,无奈地说:“我现在在周豪家,帮他们办理丧事,之前我妈走后王姨也帮过我,我没法像你那样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如果你有事找我就来周豪这吧。”
周一凡冷笑道:“王丽云可指着鼻子骂过你,你做什么老好人。”
“一码归一码。”徐飞说完便挂了电话。
周围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哭声,听不出半点悲伤,倒是像在比谁哭得最大声。徐飞坐在墙角叠纸钱,周豪坐在他旁边哭得一抽一抽的,他一边擦鼻涕一边问:“大哥怎么还不来啊?”
提起周一凡,徐飞心里就特别堵,他没吱声,加快了叠纸钱的速度。
深夜,葬礼上的人群散去后,周一凡才姗姗来迟,他面不改色地把装着钱的信封递给徐飞,“这是我当初承诺的,麻烦你帮我给他们的。”
徐飞没接,“这种事你不亲自去?”
“我不想见他们。”周一凡说得很直白,他拍了拍徐飞的肩,收回手时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手背滑过了徐飞的耳廓,他带着诚恳的语气再次开口:“拜托了。”
徐飞拿他没办法,抢过信封匆匆走进灵堂,又匆匆跑出来,刚才手里的那个牛皮纸信封变成了一个白色的信封。
“周豪说这是周大伯临走前偷偷给他的,大伯嘱咐他一定要交给你,别让王姨知道了。”
周一凡好奇地接过白色信封,用食指指腹捻了下,很薄,里面装的应该不是钱,难道是遗书?他撕开信封,拿出了一张很小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人瞬间让他呆愣住了。
徐飞见他脸色不对劲,问:“里面是什么?”
周一凡把照片连同信封捏成一团攥在手里,健步如飞地往非凡农场的方向走去。
他越是这样徐飞就越放不下,忐忑不安地跟在他身后。
周一凡经过徐飞家时,他突然停住了脚步,背对着徐飞说:“你回去吧。”
徐飞听出来周一凡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哭腔,他跑到周一凡面前,俯身说:“你现在这样我怎么放心你一个人回去。”
周一凡使劲揉着酸涩的眼睛说:“明天对我们来说很重要,你回去好好休息,别跟着我了。”
徐飞态度强硬:“我不。”
“滚!”周一凡燃起一把怒火。
他即将迎来是否能翻身的关键时刻,内心却如崩塌的大坝,忧伤与怅惘毫无防备地倾泻而出,淹没了整个灵魂。
他继续跑,徐飞在后面追。两人谁都不退步,最后在帐篷里大眼瞪小眼。
“徐飞你他妈是不是听不懂人话?”周一凡倒不是气他跟着自己,而是不想让任何人看见不能自已时表现出来的近乎脆弱的狂妄。
徐飞盘腿坐在他身边,轻声道:“想哭就哭出来,憋着难受。”
周一凡深吸口气,钻进了睡袋里,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
“我一直把你当哥,你却什么都不和我说,说得最多的就是农场的事,你就这么不信任我吗?”
隔着睡袋,周一凡的声音很闷:“我那些破事镇上不早传得到处都是,还用我说?”
“我没说那些……我担心的是现在的你。”
“我还用你担心,看来我得叫你声哥。”
“你叫啊。”
周一凡见他不依不饶,猛地竖起来,死死盯着徐飞,平常只要他说一徐飞就不说二,今天这小子怎么耍起嘴皮子了,还带着股说不清的味儿。
看来他不说清楚信封的事,这事就过不去了。周一凡把纸团丢给徐飞,鼻音很重:“这是我生母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