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李晏川
十六岁的李晏川,第一次来到大城市。他的行李很少,三套衣服,一套被褥,还有一些书本。生活用品他打算到了之后再买。
原本老村长和村民们给他准备了满满当当的土特产,有地瓜干、煮花生什么的,让他带来学校和同学们吃。但是太多太重了,行李箱塞不下,而且路上太远,很不方便。
他拗不过他们的热情,只好装了一个袋子的吃的,挂在行李箱拉杆上,在火车上可以吃。
老村长在田里与他挥手告别,李晏川回头看去。以前半大的孩子长的比父亲还高了。他的父亲虽然才四五十岁,却形如耄耋,供他读书的这些年里,衰老的太快。
田里的稻子不知熟了几轮秋,送走了求学的孩子,也带走了老村长的岁月。
坐火车坐了两天一夜,终于到了那个城市。他拖着一个小行李箱下了火车,没入匆忙的人海。
第一天报道,他就早早就来到了学校。他按着校园的地图,寻找自己的寝室。
李晏川站在宿舍门前,他礼貌的敲门。里面的人马上回应了。
“谁啊?”
“来了来了。”
一个染着黄头发的男生给他开了门。对方身上的衣着和配饰,看上去家境就很好。与李晏川是两个世界的人。
“你好,我叫李晏川。”李晏川老老实实地和新室友打了招呼,他在来时就在想着如何和新室友打好关系。这个场景在他脑里演绎了好几遍。
而对方却有些惊讶了,脱口而出道:“你是不是走错宿舍了?”
李晏川也是一愣,他抬头一看。那宿舍门牌上写的确实是338,和手机里的短信一样。
“没有啊。”李晏川说道。
黄头发男生不信,他拿过李晏川抓在手里的手机,看到短信上确实是338。
“啧。”他把手机递了回去,面色有些不爽。
四人间里其他两个人也凑了上来。
“啊?你不是跟你爸说好把我们三个安排到一个宿舍,不要再塞一个人进来的吗?”
说话的是一个一米七几的男生,他头发稍短,染着黑蓝色。
“对啊,你到底说没说啊。”
说这话的是一个比李晏川矮一些的男生。
李晏川188的个子,微微低头看向眼前的人们。
面前三人堵在门口讨论着,一开始给他开门的黄发男生说要给他爸打电话。几个人就在门口杵着,也没有让李晏川进来的意思。
“喂爸,我不是说我们就三个人一个宿舍吗,为什么又多出一个人?”
他的语气很不耐,似乎没注意到李晏川的尴尬,又好像是故意在他面前说的。
电话中男人不知道说了什么,黄发男生又随口应了几句,这才挂了电话。
“你爸怎么说?”黑蓝色头发的男生问。
“我爸说宿舍是一个班里面随机分配的,可能是下面的人在分宿舍的时候忘记把他名字踢出去了。”黄发男生毫不客气地对李晏川说,“你去找宿管解决吧,这不是你宿舍。”
说完,砰的一下关上了门。
李晏川没说什么,只好拖着行李箱又跑下一楼,在宿舍门口内找宿管。
宿管是一个三十多的阿姨,看上去很好说话。
“有什么事啊?”
他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李晏川穿着一条新的纯色白短袖,下身搭着水洗得发白的牛仔裤。看上去白白净净,又很斯文,还很有礼貌地‘姐姐’地叫着。
宿管原本被这些新生们的叽叽喳喳吵得心烦意乱,这时李晏川一出现,她的心情都好了起来。
她有些心痛这个不能进宿舍的男生,便查了一下别的地方有没有空缺的床位。但是今年新生爆满,还有一些是报了住宿却没有宿舍的学生。
于是宿管只好亲自同李晏川上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338的宿舍门又一次被敲响。里面的吵闹戛然而止,过了一会,宿舍门才被打开。
“又是谁啊?”
还是那个黄头发男生开的门。
宿管阿姨气场强大,板着脸问道:“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他又不住这。”
黄发男生瞥了一眼宿管阿姨身后的李晏川。
宿管阿姨拿出宿舍表,举在他面前,“表格上打得清清楚楚,你们宿舍就是四个人。你这孩子怎么这样啊,人家交了宿舍费的,还不给别人住。”
黄发男生被说得一噎,那张宿舍表上确实有着李晏川的名字。
走廊的人都被338门前的动静吸引了过来。
他脸皮薄,不想跟宿管阿姨争论了。
“算了算了,住就住吧。”他不情愿地让开了路,让李晏川进来。
李晏川跟宿管阿姨道了一声谢,便拉着行李箱进门了。
他路途奔波了几天,身上早已反反复复出了几身汗,更别说刚才跑了几次楼梯了。
那个个子较矮的男生捂着鼻子,嫌弃道:“你们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又酸又臭的,难闻死了。”
“有吗?”黄头发男生疑惑地嗅了嗅空气。
矮个子男生朝二人挤眉弄眼,他们才反应过来这是在整李晏川。
黄发男生看了李晏川一眼,倒没兴趣跟他们瞎掺和。
黑蓝发色的男生在李晏川隔壁床铺,他靠在床架上,附和道:
“哎,你叫李晏川是吧,要不你先去洗洗?搞得宿舍空气质量都变差了。”
李晏川闻闻自己身上,然而除了衣服上的清新的皂角味之外,并没有异味。
他明白了对方是在整他。
李晏川不是好脾气的人。但是他并不想一开学就跟舍友起矛盾,对方还是个小团体,得罪他们,自己往后大学四年会不好过。
于是他装作听不懂他们的嘲讽,神色天真地说道:
“因为是新宿舍,是会有点味道的,去买一些空气清新剂放着就会好很多了。”说着,他又看向黑蓝发的男生,“你居然记得我叫李晏川,谢谢你关心我。你叫什么名字,人还怪好的。”
黑发男生脸色扭曲,他被恶心到了。关键是看着对方真诚的神色,竟分不清这是真心话还是在阴阳他。
宿舍氛围一下子安静下来。
李晏川也转头忙活自己的事情了。
这一天李晏川和他们三人都没再说过一句话,这倒是李晏川所期望的。如果接下来的日子里能一直这么下去就好了。
第二天,他们年级集合开了一场两个小时的大会之后,就分别回到自己的班级开班会。
而这必不可少的一个项目就是自我介绍。
这时李晏川也得知了他的三个舍友的名字。
黄头发男生叫杨忆,脾气不好,总是仰着头看人,也不喜欢和不认识的人说话,对别人不给什么好脸色;
黑蓝发男生叫汪选,玩得开,大大咧咧的,喜欢主动找女生搭话,是大部分女孩子喜欢的渣男长相;
矮个子男生叫刘惟思,性子比较活泼,自来熟,和班里男生女生很快地就打成一片。
李晏川觉得,杨忆能和他们玩到一起也是神奇。
很快就轮到李晏川上去了。他是老师同学都喜欢的类型,说话也温温柔柔,身材清瘦,看上去跟没有脾气一样。
“大家好,我叫李晏川,今年16,来自广西。希望在以后的学习和生活中能与大家相互勉励,共同进步。”
很官方的自我介绍模板,但从李晏川嘴里说出来,感觉都变了。
台下的学生都很捧场地给予他掌声,有一些外向的人,还直接问道:
“你才十六岁啊,好小啊。”
“是啊,我都二十了,我们班里可能就我最老了。”
“哈哈哈”
班级气氛其乐融融,除了那三人没有什么表情外。
因为他的专业需要用到配置较好的电脑,而要买到合适的电脑,最少都要七八千。
李晏川没跟他父亲说,他打算自己挣钱。之前读中学剩下的奖学金还剩几千,再加上贫困生补足的钱,还差四千元。
他决定现在先不买电脑,先用着学校机房的,等到他找到合适的兼职后再买。
大一的课表还算轻松,于是他开始了寝室、教室、打工三点一线的生活。这期间内他与舍友们也没发生大的摩擦,就是晚上凌晨了,三人联机打游戏的声音、键盘的哒哒声吵得他心烦。
他一开始会提醒他们打游戏动静小声一点,刘惟思应了,但不过五秒又开始和汪选大叫。游戏赢了就大笑,输了就砸键盘、捶桌子。
李晏川的话也就只有杨忆听了进去。杨忆不经常和其他两人打游戏,更多的时候是躺在李晏川对床上默默地刷短视频。
李晏川自认为自制力好,很能忍。但是,一直持续着的精神攻击也使得他长期睡眠不足,心情越来越暴躁。
他没处发脾气,只能忍着。想等到有空余的床位了就马上申请换宿舍。
两个月后,他也攒到了买电脑的钱。这就不用每次都跑去机房里借用电脑了。
这时,他在回宿舍的路上,一进宿舍楼大门,也收到宿管阿姨带来的好消息。
“小晏啊,你不是一直想换宿舍吗。现在隔壁宿舍楼有空床位啦,你去跟你们的辅导员申请就好了。”
“好的,谢谢姐姐。”
李晏川微笑着和他道了谢。
上楼梯时,身后响起杨忆的声音,“你要搬宿舍?”
李晏川朝身边看了一圈,没有人,这才确定对方是在跟他说话。这还是自从开学以来,杨忆对他说过的一句正常完整的话。
“是的。”
对方没再说什么了,二人一前一后回到宿舍,一路无言。
两天后,李晏川在网上买的电脑也到了。
他去快递站取了快递,把大箱子抱在怀里,一路上走得平稳,小心翼翼的。平时只需要
刚走到宿舍门口,就听到里面一阵‘乒铃乓啷’的声音。
宿舍门没关紧,他身体顶开门进去,就看到自己的桌面一片狼藉,书本和笔筒全都散在桌子上,有几本笔记本甚至被翻烂了几页;旁边的柜门都被打开,里面的衣服和个人用品都被搅乱一团,掉在地上的白色衣物还被踩上了一个黑脚印。
而罪归祸首此时已经一脚踩上他的床铺,正要对他的床位下手。而他的另一只腿被杨忆拽着。
“汪选,你在干什么。”
李晏川的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
汪选猛地转过头来,他冲冠眦裂,恶狠狠地瞪着李晏川。
“你还敢回来?就是你偷了我的手表吧!你他吗把表藏哪了!”
“老子昨天洗澡时摘下来放在洗手台上,忘记拿走了。接着你就是最后一个洗澡的人,然后老子今天想起来要去找,找不到了!”
“你妈的藏哪了!”
汪选从阶梯上跳下来,走到李晏川面前盯着他。
“不是谁都对你的表有兴趣。”
李晏川此时也压抑着怒火,与汪选对视着,气势丝毫不弱他半分。
“你个穷逼,知不知道那表多少钱?几十万的表都能买你这种人的命了。”
汪选用力点着他的肩膀说道。
杨忆听了这话,皱了皱眉,他觉得汪选这话有些过了。
而刘惟思则是看热闹不嫌事大,面上还有些幸灾乐祸。
“偷了表就想换宿舍?我看你是早有预谋了!还想跑是吧?你就是做贼心虚!”
汪选依旧不饶人的说着。
李晏川听到‘换宿舍’这三个字时,抬眼看向杨忆。杨忆察觉到他的视线,有些慌乱地先移开了眼神。
杨忆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躲开,他没想到只是跟汪选和刘惟思提了一嘴,反而还加重了汪选对李晏川的怀疑。
这个躲避的眼神在李晏川看来,就是杨忆心虚了。
“我跟你说话呢!聋了?”
“我是穷逼,那你跟我这种人在一个学校,住一个宿舍,那你又是什么?”
“你的证据呢?说我偷了你的表?你都说我是穷逼了,你的表是什么牌子、多少钱、是真是假我怎么会看得出来?”
“在你眼里比人命还重要的表,对我来说就是一堆破零件,还不如钞票重要。”
汪选的注意力放在了最后一句上。
“钞票重要?原来你是把表拿去卖了”
汪选这时看到了李晏川抱着的电脑箱子,就失去了理智,他猛地一推李晏川,大骂道:
“这款电脑要八千多,你哪来的钱?还说不是偷了我的表拿去卖了!”
他一把抢过电脑,撞开李晏川,把电脑整个用力丢下了楼。
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响,楼下传来惊呼。
刘惟思和杨忆都没想到汪选居然这么冲动,二人冲出去,趴在栏杆上往下看,看到没砸到人,才松了口气。
刘惟思回头朝汪选大骂道:
“你疯了吧,会砸死人的。”
这一回头,就正好看见李晏川朝汪选脸上打了一拳,汪选没接住,整个人后背撞到了后面的门栓上。
几人还没反应过来,李晏川压了上去,掐住汪选的脖子。
“你说我也把你从这里扔下去,怎么样?”
汪选个子虽然比他矮几厘米,但是体型比李晏川要壮一些。汪选紧紧扣着李晏川的手,将他的手抓出破了几道血痕。
这时杨忆和刘惟思纷纷上前拉住李晏川。
但是李晏川激怒已久的怨气现在一发不可收拾了,他一个肘击,刘惟思捂着眼睛惨叫着退开了。杨忆生生挨了几脚,但他不敢松手。此时汪选已经翻白眼了,他怕真的要出人命。
“你冷静点!”
似乎这一句话起了作用,李晏川松了掐住他脖子的手。正当杨忆要松一口气时,李晏川转为抓着汪选的衣领,两人倒转了位置,他将汪选甩到了栏杆的那一边。
李晏川双手抓着汪选的衣领,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汪选只有脚尖是着地的。
他上半身被李晏川往下压,悬在了半空。汪选偏头一看,身下就是十几米的高度。
汪选极度恐惧,竟一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他一个挺身,又与李晏川调换了位置。
李晏川只感觉眼前一阵眩晕,他感觉到有人在推他。不知哪里来的力量,他在掉下来之前,将推他的那一只手也一同拽了下来。
李晏川摔在地上,人群慢慢把他包围,每个人的神色紧张有害怕。但他已经听不见人们在说什么了,浑身的剧痛使他动弹不得。
他用尽全身力气,转过头去,看到和他一样躺在地上的汪选,他痛快地笑了。
然后就晕了过去。
老村长没想到第一次来儿子的城市去的第一个地方是医院,也没想到两个月后见到儿子的第一面是在病床上。
李晏川昏迷了两天,醒来时说的第一句话是,
“我们回家吧。”
他呆呆地看着天花板,鼻腔里灌满了药水味。
这短短的两个月像是一场梦般,一挥手就过去了。这一切就像被安排好的,发生得及其巧妙。买电脑、换宿舍、丢手表,少了一件事都不会发展成现在的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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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我的命吗?”李晏川想。
他来的时候拿了什么行李,走的时候就带了什么。
这里的东西,没有一件是属于他的。
而到最后,也没等来一声道歉。
李晏川和老村长回到乡下,二人站在林子里,前方就是水田和村庄,。李晏川却不再往前走了。
他拄着拐杖,沉默地看着眼前忙碌的农民们,还有追逐打闹的小孩子们。
两个月前,他们看向自己的眼神都是欣慰、高兴和羡慕。但是他一会却要面临着他们的同情。
“太狼狈了。”
老村长看着李晏川的低落,他的心也痛。
李晏川不想面对村民们,他说:
“我想晚上再回去。”现在的人太多了,他不想被人看到。
老村长又偷偷背过身去抹了抹眼睛,“我陪你坐在这,我们一起等到晚上。”
老人将李晏川扶着坐了下来,把他的双腿摆直在身前。
一老一少就这么坐在林子里的坡上。
看着人们忙农活,摘菜回家做饭,女人们走出门口、大喊着自家孩子回家吃饭,饭后、一家人出来饭后散步。
不管这两个月在外面发生了什么,村子里还是一副往日一样的宁静。
李晏川庆幸地想:还好,他还有家。
李晏川腿伤的恢复却不顺利。
每一天晚上,小腿和膝盖就剧痛无比,他同时打着止痛针和吃止痛药。但疼痛似乎是常态。止痛药物让他疼痛有所缓解,但是药效过后,他感觉那疼痛愈发加剧。
他变得敏感,接受不了旁人的触碰,每次触碰都会十分的痛。痛的时候他还要忍住不叫出来,他不想让邻居听到他的声音,这样会让他无比难堪。
为了尽快养好伤,他十分听从医生的叮嘱,逼着自己每天按时吃药,用药敷腿。可是仍不见效果,甚至愈发疼痛,没过多久,竟然比之前更加严重,根本下不了床了。
李晏川心态也慢慢变了,开始变得自闭、封闭自我、自暴自弃。
后来医院配的药物用完了,老村长拿着药方去开药。这时他才得知,这份药方居然有问题。
可是,算上在住院的日子,他们用着那份有问题的药已经用了快三个月。
老人崩溃地直接在原地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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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呢?”
邝文泽有些情不自禁的代入进他们的故事里面了,他追问道。
“后来,那双腿先是萎缩,然后就是腐烂。这腐烂还有往上蔓延的趋势,为了不影响到其他地方,就截肢了。”老村长不愿细说这一部分,他草草的概括了。
“家里的收入来源只能靠我一个人。而且这么多年了,晏川一直没断过药,我攒了半辈子的积蓄这都在这几年里掏空了,根本入不敷出。”
“我之前向邻居借好了钱,想带他去配一个假肢。但是他不肯去,我也能理解他为什么这么抗拒,无非就是钱和心理阴影。所以我也不忍心强迫他。但是我还是想让他重新站起来、振作起来的。”
老村长恳切地看向邝文泽。
“只要你答应帮忙,你想要多少钱都可以。”
钱对于他来说没有太大用处。
“不用,我试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