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轻舟已过万重山
邝文泽也不敢打包票一定能做成,毕竟他是做武器的,这根本就是两码事。
于是他在往后养伤的日子里,虽然身体不能动,但是脑子里却在设计着几百种结构和机关。
这段时间里,他甚至都没见过老村长的儿子。
对方这么不显山不露水,邝文泽也是愈发好奇起李晏川来。
又过了一个半个月,他差不多恢复了伤势,能下床了。
走出呆了这么久的房间,他看到了客厅沙发上放着的枕头和旧床单,才原来他睡的是老村长的房间。
邝文泽这人不会安心地平白接受别人的好意,但是一旦与人达成某种交易,他就不会对这种事抱有太愧疚的心理。
而他房间的隔壁还有一个房间,那应该就是李晏川的房间了。
邝文泽鬼使神差地走近他的房间,耳朵贴上房门。但是房间里什么声音也没有,一片死寂。要不是老村长说,李晏川从来不肯出房间,他就要以为里面没人了。
他本来想敲门进去看看,但是想了想,还是算了。这人脾气古怪,免得出现矛盾节外生枝,到时候进行锻造的准备工作时再接触这人吧。
老村长现在也不知道去哪了,邝文泽参观起这小小的家来。
屋内面积目测在六十平左右,这还是算上房间的。屋内布局很简单,沙发是经典的广式木椅,黄色的木椅镂空那积了不少灰。一台厚重的老电视上盖着一层格子布,布上也积了一层灰尘,看来平时老村长也没什么时间打扫卫生。
他走进厨房,狭小的空间堪堪站的下一个成年人,而厨房里面还有一个小卫生间。卫生间似乎扩大过,里面放着一个白色的浴缸,墙上的毛巾挂的很低,坐在浴缸里一抬手就能碰到,与周遭格格不入。
老村长方才似乎还在厨房煮着粥,那锅粥飘出阵阵香气,闻得邝文泽又饿了。
他摸了摸肚子,还是忍住了想吃的念头,起码也要等老村长回来才开饭。这个屋子里的陈设过于简单,他逛了一圈就觉得没什么特别的了。
这时,他注意到客厅中间的墙边,地上堆着几块砖,上面放着一个瓦罐子,里面还插着没烧完的香。
老村长原本是不信这些东西的人,但是为了儿子,什么方法都试了个遍。
但邝文泽不信这些东西,他更信自己。
他推开这小平房的木门,阳光直射房门,照的他猝不及防地眯上了眼。他太久没这么直接面对阳光了。他的手搭在眼皮上,好一会才适应了这种光线。
他睁开眼,看到的就是下方一层一层的瓦房和平房,高低错落,凌乱中又有序地排着。再往下看,就是一大片的水田。每一个大格子里面又分出几个小格子,像一个个‘田’字。
远看过去,小小的人们挽着裤腿,穿着水鞋站在田里,提着个大桶往田里撒着肥。再远一点,就是那一大片,两边看不到头的灰绿色树林。绒绒的树顶和蓝天衔接,就像树林朝着天空晕染开来。
眼前的景象绿得纯粹、蓝得干净,像是一幅水彩画。呼吸着这里清新的空气,人的心情也跟着轻松起来。
这是邝文泽在城市里从来没见过的风景,他现在终于理解,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喜欢回农村养老了。
此时熟悉的声音把邝文泽的思绪拉了回来。
“你可以活动了?”
老村长喜笑颜开,看上去比邝文泽这个当事人还高兴。
“对的,虽然还不太灵活。躺了这么久我都快憋死了。”
他急于下床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怕身体机能比以前差了。
“你比我想象中恢复得还快,我刚刚从上面下来,我按你的需求给你准备了一个工作间。”
老村长指着上方说道。
“带我去看看吧。”
邝文泽迫不及待地说。
他跟着老村长上了两三次阶梯,来到一栋房子。推门进去,最先注意到的就是墙角里半人高的火炉,炉边架着一个风箱。火炉斜前方就是一个圆形的锻造台。火炉的另一面墙边摆着一张长长的铁桌子,墙面上挂着两排的工具。
这里大部分的东西都是新购置的,那些台子什么的则是老村长自己砌的。
他上前拿起手锤在手里颠了两下,满意道:“不错。”
岂止是不错,这反倒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了。要不是只答应了他一件事,他还以为老村长这是打算把他长久留在这里了。
老村长听了,忐忑的心终于稳了下来,“那就好,哈哈哈。”
“咕噜。”
邝文泽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响了,他尴尬地捂着肚子。
“走走走,我们回家吃午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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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村长站在炉灶前,看着那一锅粥,有些懊悔道:
“哎呀,我应该多做点菜才对。”
“没事,不用麻烦了,就这样就行。”
邝文泽阻止了老村长想加菜的想法,他现在饿得很,再等下去,就饿瘪了。
邝文泽先是勺了一碗粥给老村长,对方却让邝文泽先吃。
“我现在不吃,我先给晏川送去。”
“我帮你送过去?”
“我得看着他吃才放心,不然他是不会主动吃东西的。”老村长无奈道。
邝文泽又勺了一碗,是给李晏川的。
他问:“我可以在旁边看吗?”
“这”
老村长有些犹豫,主要还是担心李晏川接触别人会应激。
“如果要给他做假肢,我迟早都要和他接触的。”
“唉,好吧。”老村长妥协了,“如果他对你说了什么不好的话,不要和他计较。”
“这个,看情况吧。”
邝文泽是不会委屈自己的人,看在对方的情况特殊,他才选择了让步。
老村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只能压下心头的不安,调整好情绪,不让自己的担忧影响到李晏川。
他端起粥,朝房间里走去。
邝文泽也端着粥,一边吃着一边跟在老村长的身后。
“晏川,吃午饭咯。”
房门被老村长打开,房里窗帘紧闭,只能通过缝隙里透出来的光来判断早晚。
老村长打开灯,床上被褥里鼓起一团。他轻拍了拍被子,过了一会,里面那人动了动。老村长就像懂了对方的所想,将床上的人扶了起来。
床头是对着门口的,所以此时邝文泽站在他的斜后方,他看不见邝文泽。
老村长挡住李晏川的身躯挪开了,最先进入邝文泽视野里的便是那苍白的手臂。那截手臂太瘦了,而且由于多年的卧床,手臂的肌肉也有了萎缩的趋势,他抓着碗的动作在微微颤抖着。
李晏川小口小口喝着粥,一言不发。
从后方看去,他的脊骨突出,仿佛要戳破那洗的发毛的白色短袖。头发许久没剪,已经长到了肩膀在下一点的位置。要不是李晏川先天的骨架较大,肩膀较宽,邝文泽就要以为这是一个女人了。
其实早在进来之前,李晏川就察觉到这里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因为邝文泽的说话声音比较大,而且他的脚步声和他父亲的脚步声完全不一样。
李晏川也听老村长说起过他之前在外面捡了一个人回来,所以很快就猜到了。
他原本想忽略那人的存在,可是邝文泽喝粥的声音实在是太大了。而且,李晏川很清楚地感觉到那人在后面打量着他,那视线的存在感极强。如果那道视线有实体,他的身体已经被上上下下地灼穿了好几个洞。
又过了一会,李晏川实在受不了了,他头也不回,语气不善道:
“出去。”
房内二人皆是愣了愣。
“原来你知道我在啊”邝文泽喝完最后一口粥,说:“那我就先自我介绍一下。”
“出去。”
李晏川放下手里的勺子,有重复了一遍。
“啊这是”老村长着急了。
“村长,你先出去。这里交给我吧,我跟他说两句。”
“滚。”
老村长夹在两边,十分为难。
“村长,还记得我们之间的约定吗?”
这话一出,精准拿捏住了老村长。他深深叹了口气,出去了,还给他们带上了房门。
李晏川这时才回过头正眼看向邝文泽。
“什么约定?你威胁我爸?”
李晏川危险地眯着眼,蹙眉看着眼前古铜肤色的男人。
李晏川此时的表现有些出乎邝文泽预料,原本听着老村长的故事,邝文泽想象出了一个皮肤粗糙、老实憨厚、精神状态不好、随时发疯的李晏川。
但是面前这个,除了精神状态看上去确实不好之外,别的都跟邝文泽想象中的不沾边。
李晏川即使躺了好几年,但是脸上的胡子也会按时刮、身上也经常保持着干净整洁。其实也没有真的如老村长所说的自暴自弃。
面对对方的质问,邝文泽如实的说了。
果不其然,李晏川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不需要”。
“你真的不需要?你要是真的这么想,那我也强求不来,但是你的内心告诉我,你很想好起来。”
这个好起来,不只是指身体和上的,还包括了家人。
邝文泽说着,就走到窗边,一把拉开了窗帘。任由阳光透过玻璃窗,投射到地板,整个房间的阴森和湿气逐渐被驱散了。
“你有病啊!把窗帘拉上!”李晏川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眼睛刺痛的很。
“就算拉开了窗帘,也不会有人注意到你的。”
李晏川眼间的戾气仿佛要烧了邝文泽。但是邝文泽一点也不慌,这眼神就跟挠痒痒一般,对方的威慑对于他来说不足为惧。
“别无能狂怒了,只要你能下床,想怎么对付我都行。”
“我先量一下你那里的尺寸。”
邝文泽指的是腿的截断处的尺寸,他对这些数据很敏感,只要手一量,就能精准地知道具体尺寸。
“你有病?”
李晏川却下意识地误解了邝文泽的话,他的脸一下子涨红了。
“你还想不想好了?这也骂我?这个机会可是你父亲辛辛苦苦求来的,你连他的好意也要辜负吗?还是你觉得现在看你父亲这样为你忙这忙那的,你觉得很有意思是吧?”
邝文泽故意把话说重。他觉得老村长太顺着他了,反倒是误了他。
李晏川这才反应过来他是要量断腿处的尺寸。他被邝文泽说得面上一阵红一阵白,好不难堪。
他稍微冷静了下来,不再像刚才那么激动了。
而在邝文泽眼里,就当是对方默认了。
他直接上前,还没等李晏川反应过来就一把掀开了被子,那里本该是双腿的位置空荡荡的,那处恶心丑陋的截断处完全暴露出来。
!
李晏川的内心被当头一击,脑子一下子空白了。
紧接着,邝文泽竟然还直接伸手朝那处摸去。
李晏川脑子又嗡地一下,他没想到这人居然敢直接上手。他火气上涌,直接爆发了出来。
李晏川眼疾手快地抓住邝文泽那只手,这才差一点没碰上。另一边手直接扇了邝文泽一个大嘴巴子,他的头被打的偏了偏,半边脸迅速红肿了起来。
“我靠。”
邝文泽也是冤枉,他顿时怒火中烧,非要抓住他那腿不可。
李晏川虽然卧床多年,长期没有运动了,但是他发起狠来的力气却也不比邝文泽小多少。
两人沉淀多年的胜负欲被激起,二人顿时在床上扭打起来。
老村长从离开房间之后,就没放心走远,一直在外面趴门缝。
他听到房间里面突然就开始一阵‘噼里啪啦’,还有碗勺掉在地板上的声音。
他紧张地立刻推开门进了去。
只见那碗没吃完的粥都倒在了李晏川身上,流得床上都是,那只碗和筷子则掉在了地上。
邝文泽从老村长进来的那一刻就从床上离开了,看上去似乎二人什么也没发生,但是他脸上的巴掌印却格外突出。
李晏川扯了扯黏在身上的湿衣服,拧眉。
这一场扭打还没分出胜负,下一秒就以意外告终。
老村长也顾不得问发生了什么,他连忙拿来纸巾,擦掉李晏川身上的粥。
“哎呀,这床单也湿了。”
邝文泽见老村长打算抱李晏川去卫生间清理,老村长那身板抱起一个成年人还是有点吃力,于是他抢先一步将李晏川托了起来。
对老村长说:“我来吧,你去洗床单。”
李晏川却不领情,他放在邝文泽肩上的手猛地抓住邝文泽的头发,向后一扯,愤愤道:
“滚,我自己爬过去都不用你管。”
邝文泽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说:“懂点事吧,你爸一把年纪的人了,也不容易。”
李晏川沉默了,看着老村长弯腰收床单的背影,那背影薄的像一张被风压弯的纸片。
他任由邝文泽动作,“一会你放我下来,我自己洗。”
邝文泽当然也是这么想的,他可没有服侍人的打算,那一巴掌的仇他还记着呢。一想到那一巴掌,他的脸后知后觉的开始痛起来。
“你这手劲可真大。”
邝文泽将李晏川放在浴缸里后,对着镜子观察自己的脸。
啧,不只是手印,眼睑下还被刮出了几道血痕。
“你该剪指甲了。”
李晏川不理会他的话,他脱了上衣后,一只手撑着浴缸底部,另一只手熟练地脱下裤子。
他把脏衣服扔到邝文泽脚下,说:“帮我放到洗衣机里。”
“你还使唤起我来了?”
“还有给我拿干净的衣服过来。”
“呵。”
邝文泽看在他是残疾人的份上,还是照做了。
李晏川洗完澡,然后把浴缸的水都放掉,就开始擦干身子穿衣服。
“你好了没啊?”门口传来邝文泽的声音,他竟然一直守在门口。
“好了,进来吧。”李晏川有些动摇了。
邝文泽却不觉得这种行为有什么不对,他以前也做过类似的事,这些对于他来说很正常。
其实是因为李晏川太久没和老村长以外的人接触了,他有些忘了人与人的社交是什么样的。他的本能就是抗拒,于是就更加没有人走进他。
邝文泽对李晏川的评价就一个词:口是心非。
他很擅长对付这样的人,反正李晏川说什么就跟他反着来。
他的这种方法很直接粗暴,但是放在特定的人身上却有着奇效。
李晏川的房间暂时不能睡了,于是邝文泽把他放到隔壁房间床上。
这时老村长也忙完了事情,又给李晏川乘了一碗粥过来。
这次李晏川没再赶邝文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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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个月过去,二人关系说不上好,但是也缓和不少。是待在一个空间里也不会有冲突的程度。
李晏川也逐渐减少了待在床上的时间,有时候还会坐在客厅上看电视。更多的时候是在房间里的窗前,盯着外面的太阳看,眼睛被刺激得流出生理泪水才移开眼神。
而邝文泽也不再吵着说要量他的腿了。
这个月里,邝文泽经常一大早的就出门,很晚才回来,还总是灰土突脸的,满身汗味。
有一次李晏川实在憋不住地问了:“你挖泥去了?”
“种地去了,报答你爸的救命之恩。怎么你也想一起?”
“滚吧。”
李晏川的变化,老村长也看在眼里。他很庆幸当时救了邝文泽,也庆幸他和邝文泽达成了约定。
一次,邝文泽清晨五点才回来。他直奔李晏川的房间,没敲门就直接走了进去,‘啪’地一下将灯打开。
“喂,别睡了。”
李晏川迷迷糊糊地被人摇醒。他还没睁眼,就闻到空气里一股淡淡的汗味,热热的,钻进他的鼻子。
“?”
“有病?现在几点了?”
他揉着眼睛,适应着刺眼的亮度。看着面前穿着一件背心的邝文泽,他的手上似乎还拿着什么东西。
“给你的,试试。”他把两个金属的假肢伸到李晏川身前。
李晏川还没反应过来,邝文泽是怎么知道他的尺寸的?
他嘴上也把心里想的问出了口。
“之前趁你睡觉时量的。”
邝文泽理直气壮,说的脸不红心不跳。
李晏川说不出话来,他想到那个鬼鬼祟祟的场景都觉得怪异。
邝文泽见他没有动作,就直接将他从床上拉了起来,把李晏川转向自己,拉到床边,亲自给他装上。
李晏川呆呆的,似乎还没从状况中反应过来。他任由着邝文泽动作。
下身一凉,裤腿被撩了上去,他下意识地有些瑟缩,又被眼前的男人拉了回去。
邝文泽看着他那处伤口的视线令李晏川感到有些不自在和羞耻。
而后,他那处伤口一阵温热。那假肢被装了上来。邝文泽将接口处扣紧之后,问道:
“紧吗?”
李晏川摇了摇头。
“那就好,站起来试试。”
他在邝文泽的辅助下,站了起来。
李晏川时隔多年,再一次站了起来。此刻的心情他有些难以形容,梦中出现了无数次的场景现在就摆在他眼前。就像是原本以为会一直这么颓废下去,突然某天一个惊喜砸到他的头上,令李晏川分不清这是真是还是虚幻。
他扶着邝文泽的肩膀,小心翼翼地迈出一步。他这时才有那种真正踩在地面上感觉。
邝文泽满意的欣赏着自己的作品,点了点头。
“哎不对”,邝文泽比划着二人的身高,“还给你增高了。”
“我本来就比你高”,李晏川说。
“行行行,谁知道呢,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呗。”
这时老村长也起床了,他看到这一幕,差点没站稳直接给邝文泽跪下来。
他再也憋不住了,像半大的孩子似的眼泪哗啦啦地淌下来。前面几年受的苦对他来说都值得了。
轻舟已过万重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