喷子
关于晚饭，郑好提议去吃饺子，韩澈没意见。他中午破天荒地地吃了两碗饭，热量严重超标，这顿晚饭其实可有可无。
饺子馆遍地都是，他本以为她会就近选一家，没想到居然导航到一所大学附近的小吃街上，开车至少要半小时。
韩澈提出质疑：“有必要去那么远吗？”
郑好：“我听说这家店很好吃。”
韩澈不屑一顾：“又是营销出来的网红店吧？”
“不是，是那个……”郑好眨了眨眼，“是我朋友推荐的，她说这家店在江城第五届饺子大赛中得了冠军，每天生意爆满。”
韩澈眯起眼打量着她。他相当怀疑这个理由，江城举办个热干面大赛就罢了，还有饺子大赛？简直闻所未闻。
而且，她说话时眼神躲躲闪闪，就差把“心虚”俩字写脸上了。
“行啊，去吧。”
他倒要看看，她又在搞什么鬼。
已经六点多了，路上依旧拥堵，韩澈开着车，看着前方道路的尽头，橘红色的夕阳渐渐沉入地平线，道路两旁的高楼大厦在暮色中愈显暗沉，像两扇厚重的大门，将落日余晖的美景关在了城市之外。
韩澈忽然想到，上午钓鱼时郑好说过，要带他去晴川桥看日落。
他不喜欢黄昏时分，甚至害怕看到日落。他最好的朋友，就是在一个黄昏，从十六楼办公室的窗户一跃而下的。
那天，夕阳如火，灼痛了他的眼睛。
前方橘色车尾灯逼近，他猛地踩下刹车，思绪瞬间回到现实。
“干啥呢你？”郑好紧紧抓着安全带，扭头瞪视着他，“睁眼睛睡觉啊？”
韩澈长吁一口气，“抱歉，没注意。”
“就你这开车技术……”她嫌弃地啧啧，“我本来还想睡会儿呢，算了，还是盯着你吧。”
韩澈：“你睡吧，我会小心的。”
“算了，睡不着——”
话音未落，她注意到旁边一辆黑色越野车试图加塞，半个车头都别了过来。
她立刻降下车窗，探出脑袋，冲越野车大吼：“你挤个锤子啊？再往前戳戳，老子铲飞你！”
骂完又催促韩澈：“你跟紧点儿，别让它插队，老子最烦加塞狗了。”
她一边说一边把手伸进包里摸索，似乎要往外掏什么武器。
韩澈提醒她：“那是大g。”
“……哦。”郑好讷讷缩回了手，还识时务地关上了车窗，“那你开慢点儿，别蹭到人家了。”
韩澈：“……”
他之前就发现，她这人能在耍狠和认怂之间收放自如，并且丝毫不觉得打脸尴尬——这是他羡慕又不可能学会的品质。
跟她做朋友，应该会挺开心吧。
车子在小吃街里弯弯绕绕，终于抵达那家传说中的饺子馆。
可惜，这家冠军店的生意好像有点惨淡。
小小的门店只坐了三、四桌客人，看模样都是附近的学生。
店主应该是对夫妻，男人长得高大壮实，在后厨进进出出。女人扎着马尾，身材瘦长，负责点菜和收银。柜台后边还有个小男孩在埋头写作业。
平平无奇的一家店，怎么看都跟“网红”、“冠军”不搭边。
韩澈满腹狐疑地坐下来，问郑好：“你确定是这家？”
郑好看看手机，又看看端着两盘饺子的男店主，“没错啊，点单吧。”
韩澈浏览着墙上的菜单，眉头微蹙，“可是我不吃——”
“碳水嘛。”郑好没好气地接话，“耳朵都听出茧子了。咱俩共点一盘饺子，你吃馅儿，我吃皮，这样总行了吧？”
“……咱俩还没熟到这种地步吧？”
郑好无奈地摊手，“谁让咱们的韩老板这么难伺候呢？”
她起身去柜台点单，没过多久，一盘白胖胖热腾腾的饺子就上桌了。
大哥笑眯眯地说：“您的玉米鲜肉饺子来喽，桌上有酱油和醋，喜欢什么口味您自己调。”
“谢谢。”郑好拿起两只小碟，目光一直追随着他进了后厨。
过了一会儿，大哥又端来一盘香菜拌牛和一盘凉拌毛豆，笑容可掬道：“您的菜品上齐了，请慢用。口味上如果有什么不满意，都可以跟我们说。”
韩澈冲他点点头，“谢谢。”
郑好用筷子扒开饺子皮，把肉馅夹到韩澈碗里，视线却一直盯着那位大哥，嘟哝道：“这大哥还怪礼貌的。”
“是啊。”
“唉，麻烦了。”郑好颇为苦恼，“伸手不打笑脸人啊。”
“是啊……啊？”韩澈愣住。前后两句话有什么逻辑关系吗？
算了，她的思维一向很跳脱，正常人理解不了，他也懒得去深究。
韩澈环顾四周，之前几桌客人陆续
吃完走了，现在店里只剩下他们一桌。
他小声说：“这家店生意好像不怎么好。”
郑好冷哼一声：“活该。”
“你之前还说这家店生意爆满。”
“我放屁的，你也信？”
“？？？”
韩澈瞪着她，眼神疑惑又愤怒，质问道：“那你带我来这儿干嘛？”
“哎呀，”郑好不耐烦地摆摆手，“先吃，吃完再说。”
她逐个将饺子开膛破肚，肉馅归韩澈，面皮归她，两人分工明确，很快将桌上的几只盘子消灭干净。
韩澈渐渐察觉出了端倪——吃饭的时候，她的视线时不时地飘向后厨，尤其是当那位大哥端着饭菜走出来时，她的目光一路紧跟，恨不得黏在人家身上。
他突然有一丝异样的感觉，怪怪的，堵在心头不太舒服。
“你认识啊？”他瞥了一眼那位大哥，故作随意地问。
郑好“啊”了一声，这才收回视线，“勉强算认识吧。”
“你对人家有意思？”不知为何，语气酸溜溜的。
“……啥？”郑好一脸惊恐，“你疯了吧？”
韩澈严肃道：“你才疯了。人家老婆孩子都在这儿呢，你就这么明目张胆，合适吗？”
郑好呵笑两声，像看智障一样看着他。
好久没听过这么离谱的笑话了。
“算了，跟你直说吧。”郑好掏出手机，打开抖音，递到韩澈面前，“这条视频你还记得吧？”
韩澈茫然地看着手机，熟悉的背景音乐响起，一片袅绕白雾中，七仙女依次登场，环绕着傻愣愣的唐僧……
这不是昨天在樱园拍的小视频吗？他怎么可能忘记？
韩澈倏地抬起头，把手机还给郑好。
“关了关了。”太羞耻了。
“别急啊，视频不是重点。”郑好把评论打开，指着最上方那条，示意他看。
那条评论是：一群老妖婆，丢人现眼。
韩澈顿时觉得一股气血上涌。
仔细一看，这条评论点赞者寥寥无几，能冲到第一完全是因为下面有几百条回复。点开一看，大多数是骂他的。
这人似乎不服气，跟底下的评论者互怼，说什么“什么年纪就该穿什么样的衣服，一大把年纪装什么嫩啊？打扮得这么花枝招展的不嫌害臊吗？”“一群老妖婆还拍这种视频，简直辣眼睛，不如回家带孙子”“不就是想火吗？我骂她们是给她们带流量了”……
到后来，怼不过网友，就开始骂脏话，全是些不堪入目的字眼。
普通人尚且承受不了来自陌生人的恶意羞辱，更何况视频的主角是一群老年人。
她们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出门赏花，精心拍摄视频发到网上，结果看到底下是这样的评论，该多气愤多伤心啊。
韩澈嫌恶地皱起眉，低骂道：“这人嘴真贱。”
郑好重重点头，义愤填膺道：“我越看越气，就点进这人的主页从头到尾翻了一遍。他有几张自拍照，定位显示是本省人，我估计就在江城，不然怎么会刷到樱园的视频呢？”
韩澈忽地反应过来：“等等，该不会就是……”
他偷偷往后瞄，那位大哥还在后厨，柜台旁边，大姐正在辅导小男孩做作业。
郑好点点头，眼里闪着兴奋的光。
韩澈惊奇道：“你怎么找到的？”
郑好嘿嘿一笑，得意洋洋地说：“现在网络这么发达，想找个人还不容易？我把他的互关好友的主页都翻了一遍，最后找到了他老婆的账号，里面有他们的全家福，还有这家店的招牌、装修、附近的定位……总之，我昨晚找了一宿，终于锁定了这家店的位置。”
“哇，你真的……”韩澈词穷了。
其实在这个信息几乎透明的时代，要找到一个人并不难，但她如此大费周章、用尽心思，从线上追杀到线下，居然只是因为一个网络喷子。
这份精神，可敬又可怕。
找到之后呢？
韩澈紧张道：“你打算怎么对付他吧？”
“我还没计划好呢。”郑好缩起脖子，怂怂地说，“本来想当面骂他一顿的，结果看他长得那熊样，感觉打不过他啊……而且，他看起来还挺友善的，我总不能桌子一掀直接开骂吧？”
“是啊。”韩澈想到大哥那亲切的笑容、热情的招呼，再看看他在网上的发言……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郑好忽然奸笑：“还好我随身携带暗器。”
韩澈后背一寒，看着她从背包里掏出一个小包，打开一层、一层、又一层塑料袋，然后掀开厚厚的卫生纸，里头包着……
两个鸡蛋？
请问、这是、哪个门派、的暗器？
蛋黄派吗？
这下轮到韩澈像看智障一样看她了。
郑好偷偷摸摸地瞄了柜台一眼，确认小夫妻都没有注意他们，这才放心下来，小声对韩澈说：“我中午买菜的时候，碰到周婆婆在扔坏鸡蛋，我就捡了两个回来防身。”
防身？韩澈相当怀疑。她需要防什么身？这世上能伤到她的人还没出生。
“所以，你打算用臭鸡蛋砸他？”韩澈冲后厨方向瞥了一眼。
郑好郑重地点头，“砸完咱就跑，给他一个遗臭万年。”
韩澈：“……”
好简单粗暴的打法。
思索片刻，他指出bug：“你刚刚结账，用的是扫码支付吧？人家能轻而易举找到你。”
郑好：“……”
看来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韩澈认真分析道：“而且，我觉得你这么做虽然解气，但他依旧没有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不如跟他开诚布公地聊聊。”
郑好冷笑：“我是来复仇的，不是来给他上课的。”
韩澈：“问题是——”
郑好听得不耐烦，猛地一拍桌子，吼道：“老板！”
柜台旁的大姐走了过来，问她：“怎么了姑娘？”
韩澈吓了一跳，疯狂使眼色：别冲动。
郑好视若无睹，抬眼望着她，一脸严肃地说：“把厨师叫出来。”
很快，大哥从后厨出来了，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微笑着问：“姑娘怎么了？是对我们店的饭菜不满意吗？”
郑好深吸一口气，说：“不是，我是来——”
话刚开了个头，就被韩澈打断了：“我们是抖音内容审核员，您的账户名是‘我不做大哥好多年’吧？”
大哥笑容僵在脸上：“啊？啥审核员？”
韩澈拿起郑好的手机，点开那条评论，递到大哥面前，郑重其事道：“我们注意到，你昨天发表了许多言论，涉嫌引战、人身攻击、网络暴力，甚至危害到视频博主的人身安全。”
他侧眸瞥了郑好一眼，郑好立刻心领神会，与他一唱一和：“对，视频中一位老人因为受不了你的谩骂攻击，于昨晚突发心脏病，送到医院抢救，下午才苏醒过来。”
大哥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嘴巴张着，一个字都说不出。
韩澈继续道：“这位老人向平台举报了你，平台受理后，调取了你的基本信息，由我们上门来解决这件事。”
“那、那、那该怎么办？”最先开口的是那个大姐。她一脸惊恐道：“不会要我们赔钱吧？”
“这要看那位老人的意愿，看她是否要继续追究你的责任。”
女人忽然转过身，用力抽打着大哥的后背，恨恨地骂道：“叫你犯贱！叫你乱说话！成天抱着个手机看抖音，天天骂这个骂那个！”
大哥脸上又羞又窘，蜷缩着后背，任她打骂，一声不敢吭。
“好了好了。”韩澈终于出手拦住了大姐，“我们来这里，是为了解决问题的。”
他板起脸，直视着大哥的眼睛，“首先，你要在这条视频下面向几位老人正式道歉。”
大哥连连点头：“可以，我马上发。”
“其次，你要发一条道歉视频，在你的主页置顶一个月。”
大哥有些犹豫，最终还是答应：“行。”
“最后……”
韩澈其实没想好，但他总觉得，说个“最后”比较有气势。
郑好接话：“最后，如果你还敢在网上到处喷粪，我们就把你发言的内容，截图发给你的每个亲朋好友。”
大哥吓得摇头：“不敢了不敢了。”
“若有违背，形同此蛋！”郑好举起一只臭鸡蛋，狠狠地摔在桌上。
大哥大姐：？？？这是干啥？
韩澈：！！！等我撤退了再扔！
已经晚了，只听“啪唧”一声响，蛋液溅得满桌都是，有几滴还飞到了韩澈的手背上。
奇怪的是，臭鸡蛋的味道，并未如郑好设想的那样，满屋弥散开来。
她用手指捋了一滴，放在鼻底轻嗅。咦？只有淡淡的腥味，不臭啊？
难道周婆婆扔的是好蛋？
与此同时，在城市的另一端，谷小雨正在厨房里煮面。
浓汤翻滚，香飘四溢。她从冰箱拿出一枚鸡蛋，在锅边轻轻一敲，掰开蛋壳——
绿莹莹的蛋液坠入热汤中，下一秒，一股恶臭味直冲脑门，令人窒息。
谷小雨仰天咆哮：“是哪个天杀的造的孽啊！”
好好的一锅面，毁于一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