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源
“姐姐,我们可不可以晚一点走?”
“为何?”
“因为姐姐说很长时间不回来了,我舍不得大家。”
蕴素沉默良久,答应了。
在人群中生活越久,小千越喜欢这里,也越像个人。可他最亲近的那个人却清楚地知道他不是人,也不会把他当人。
他以为眼泪珍珠留下了姐姐,实则筑起了蕴素心里的高墙,从那一天开始,温情掺杂了忌惮和警觉,不再纯粹。
蕴素一天天推迟回道观的时间。林子里的火星不及时扑灭,就会酿成大祸。
蕴素的果决没有对着小千,她的迟疑心软皆是退让,于是小千一步步走近。
小千聪慧灵秀,从旁人的交谈中知道了人间有一种无比亲密的关系。
“夫妻,便是在一起一生一世的人。”
他的心意在一声声“姐姐”中变质。但男女之情,他未必懂,蕴素也未必懂。
魏瑰能感觉到蕴素的头皮发麻,像是被火燎了一通,“你在说什么?”
小千单纯道:“我想和姐姐永远不分开。”
“不可。”
这次蕴素足够坚定、冷酷、心硬,不许小千靠近,她用符阵把小千困住了。
小千拍着符阵喊:“姐姐,你干什么?”
蕴素道:“你越界了,人间不是你该待的地方,我要把你送回去。”
“姐姐要送我去哪?小千不说了,再也不说了,姐姐别赶我走,求姐姐……”
蕴素把他推到海里,小千面色仓皇,紧紧抓着她脚下的崖壁边缘,不肯下去,蕴素狠心击碎了面前的石块,看着他坠落,思绪如泥淖的蕴素没有看到他在海中浮沉、呼救。
“救……”
蕴素在海边静心打坐一天,庆幸自己做了决断,提前把人赶回海里了。
没想到回到家却看到了小千。
他不知道蕴素为何突然变了态度,他没有死,也没有变成鱼。海水对他是亲和的,他游到了低处的海滩,爬上了海岸,跑回了家里。
等姐姐出现,他却不敢靠近了,安分地缩在角落里,怯怯地看着蕴素。
“小千听话,姐姐不要杀我。”
“我知道了。”蕴素无力地退出去,靠在房门上,“我把事情变得更糟了。”
魏瑰从这短短的感叹里听不出太多,不知有没有后悔。
若要她猜,那大概是有的。
没有救鲛人就好了,没有上心就好了。
蕴素到处找妖,向它们打听鲛人的事,鲛崎县的妖窝都快被她挖穿了。
被蕴素提在手里的青蛙大叫着:“道长,我在海里有亲戚,给你打听了一下,鲛人有一颗闪闪发光的灵珠,吃了大补,听说能提升百年的灵力!”
“那珠子什么模样?”
“有我的头那么大,五彩的光芒。”
五彩珠,蕴素还真见过一颗,在她还是郡主的时候。父亲爱不释手地捧着那宝贝,摩挲着、欣赏着,对那小口子叹息,随后把它装进盒子里,献给了老王妃,大约是随她下葬了。
为了找到它,蕴素又一次回了王府,才知道相士的话真的实现了。
街道冷清,王府破败。
街坊里的人道:“皇帝死了,那龙椅换人坐、抢得疯,北边还在打仗,靖国来势汹汹,这王府就剩一个世子,也北上去参军了,谁知道还回不回得来。这世道乱了……”
蕴素走得跌跌撞撞,她觉得荒唐——若相士所言为真,她不是已经走了吗?若相士所言为假,偌大的王府怎么还是没了?
她用卜算得出了灵珠的位置,将它挖了出来。
灵珠被埋葬在地下多年,也不曾黯淡了光芒,美中不足的是那一块残缺,也不知落在了哪里。
回程路上,蕴素见到了流民。
他们枯瘦发黑的手从破烂的袖子里伸出来,干渴的嘴唇发不出一点声音,但蕴素听得懂,那微弱的开合的嘴里念的是——
“救救我!”
好在她刚在土里刨过,形容狼狈,没有遭到围堵。
靠南的城池,战火的纷扰还波及不到,但混乱、饥贫一点不少,只有鲛崎县不同,祥和安乐,像个桃花源。
鲛崎县为何不同?
蕴素查到了山神庙。她是真正踏入修道一途的,比占虚子那群半吊子的见识宽广,她察觉了山神庙的端倪,把封印镇压之法抄了回去。
所谓直觉,便是在人还没意识到的时候,就促使其做出了行动。
蕴素卜算了鲛崎县的运势,得出了那个左右两人命运的结果。
她的胳膊失了力气,垂在膝上:“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一句惊,一句忧。
鲛崎县若是被淹没,外
面也无处可去,要保住这片净土,她想到了山神的做法。
一个妖,换一县的百姓,值得的。
蕴素说服了自己。
恢复了全部灵力和妖身的鲛人还能被她制服吗?
蕴素没想到她有天还会没了信心,也说不清,究竟是怕鲛人强大挣脱,还是怕她自己手下留情。
但她的计划,必须万无一失,灵珠她没有还回去,而是设下了禁咒,限制了灵力,藏在了拂尘里。
那日天朗气清,蕴素带着小千再一次来到海上,海面风平浪静,一点也不像将要有大灾的模样。
小千的手被蕴素紧紧抓着,他有点怕,也紧紧抓着蕴素的手。
“姐姐,不要,不。”
他不停摇头,若有所感,知道这一别再无相见之日。
拂尘把鲛珠的一部分灵力送回到小千体内,他短暂地现出了鱼尾。
鲛人貌美,鱼尾晶莹绚烂,但小千尾上的鱼鳞却被剥落了,光秃秃的,露出淡红色的血肉,可怜而丑陋。他慌张地看着自己的身体,难过地抱着它,试图遮起来。
“姐姐。”小千的珍珠成串掉进海里,“姐姐、姐姐……”
他那天叫了许多声“姐姐”,也没把蕴素的铁石心肠叫破。
蕴素心中的挣扎不剧烈,是那种绵绵不绝的、小小的刺痛,但事已至此,不容回头。
决心如东风,压倒了她心中不断冒出来的私心,她的拂尘穿过了鲛人的胸膛。
小千的身体落入海中,蕴素召出了那把琴,以琴为镇物,封印了鲛人。
魏瑰终于想起,那座海中洲正是琴的形状。
蕴素耗费功力太甚,吐出一口鲜血,体力不支地坠下,降落到海中洲上。
这小洲的沙地柔软平坦,看起来很容易被海潮淹没。
蕴素稍稍恢复力气,一趟趟来回,搬了许多石头,东风再次吹来的时候,修成了那座石塘,风起时石塘有鸣声,像那孩子在哭泣。
她在人间捡到了一个孩子,模样肖似小千。
“呼——”魏瑰从这棵树里出来,吐出一口浊气。蕴素纷乱的心思和心里的软刺从小千的心意暴露开始就没停过。
这对听故事的人来说也许是个好消息,毕竟女主角不是真的泥塑木雕,但坏消息是,痛的是魏瑰。
魏瑰怀疑这是蕴素的打击报复。
心魔从树里抽身:“我于心有愧,但无悔,只求一解。”
魏瑰:“哪里不解?”
“我救人可有错?”
“无错。”
“戒情可有错?”
“无错。”
“杀妖可有错?”
“有错。”
心魔许是没得到自己预想的答案,有些波动:“为何有错?”
“前两者只在于你,后一者却在于妖。”魏瑰平静道,“救不救人,喜不喜欢,都是你的自由。你杀的妖无错,杀妖便错了。”
“可不杀妖,此地的百姓会死。”
魏瑰:“你在此情境下,要做选择本身就是错的,这甚至无关选择的重量。你的不解不在于选择,而在于你心有亏欠。”
辜负了那一份真挚的心意,还回以刀刃。亏欠太深重,却无法弥补,无人可还。
“祂给你的考验,你跟自己过不去,注定要去轮回里还债,逃不过。”她指了指上面。
以蕴素的天赋,若能勘破尘世所历经的一切,跳出此界也不是不可能,可还是让尘缘牵绊在此。
心魔倒不在意这个:“我还不够。如果是你呢?”
魏瑰好笑:“别人的选择就那么重要?也罢,若是我,我想做逍遥的那一个。”
心魔迟疑道:“你想……”
“聪明人不必说得那么明白,”魏瑰打断道,“你还有事吗?没事把那禁咒解了,这么多年也该放过他了。”
那禁咒是用蕴素的一部分灵识设下的,要是没有她本人解封,就只有用远远超过她的灵识硬碰硬了,这是魏瑰做不到的。
心魔飘出神海,魏瑰也及时退出来。
蕴素是个鬼,不用呼吸,可她还是胸膛起伏了几下,步调缓缓地靠近,她的目光落在鲛人灵珠上,那种踌躇,该叫近乡情怯。
她想触碰那颗鲛珠,又在中途停住了。
她醒悟过来,那不是谁,做这也没有意义。
那道带着罡气的封印被解开时,蕴素的魂魄消失了,大概是无法面对鲛人,直接去往生。青松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灵珠的灵气外溢,鸟妖将爪尖对准了自己的腹部。鱼嘴洞里,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将他们吹出了石塘外,鲛珠不慎落入海水。
魏瑰趴在海边,目光沉沉地看着水面。
这风恰好出
现,像在阻止鲛珠合并。
鸟妖不可置信地飞上去:“为什么?”
它化为原形,是一只灰色的鸟,停在一块礁石下面,那礁石形似鱼眼,鸟妖细细的嗓子发出呜咽:“我就是要救你的,你醒过来啊!”
鱼眼石边沁出了几颗鲛人泪。
“灰灰,我想起来了,我的朋友。”石塘发出闷闷的回音。
鸟妖喜极而泣:“小灯!你快起来。”
他不说话,灰灰简直要疯。
魏瑰问:“可是有什么不便?”
鲛人有礼道:“多谢各位,海底裂缝没有平息,我不能走。”
“小灯?”灰灰急切地扑棱翅膀。
魏瑰按下躁动的鸟妖:“我们有什么办法可以帮你?”
“不必了。”这是说他们也帮不上。
灰灰急道:“鲛人族也不行吗?”
“我……自愿离开鲛人族,按族规,一切事与鲛人族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