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筝线
对心魔嘴下不留情,对这孩子倒是难。
魏瑰估摸着,蕴素就是在此时起了想要照顾小千的愿望,把他当做自己儿时的替身去弥补。修行之人寿命长些,也许能一直作伴,如此她便不再是一个人。
看着糕团一样任人拿捏的小千,魏瑰忽然很想知道他上岸的原因,如果没有失去记忆,他至少还有身为鲛人族的阅历,就算受了人类的大恩德,想走也可以走。
魏瑰收回了手:“你究竟上来做什么呢?”
小千歪了歪头:“姐姐。”
魏瑰发现了,小千有时候听不到她说的话,也许是因为和过去发生的事差的太多,心魔也不能推测小千的回答和反应。
见他好像又听不到这个问题,魏瑰道:“走吧。”
她走在前面,小千牵着她的袖子跟在后面,时不时跳一下。走了一段路,魏瑰才反应过来:“我走得太快了?”
小千摇摇头,他手里的米糕快要捏烂了,可见一路走着没空下口,只顾着使劲走路了。
魏瑰矮下身道:“我背你。”
小千抿唇看了她一会儿,没有拒绝,几下把米糕塞进嘴里,跳上了魏瑰的背。
快到小破院的时候,他忽然道:“姐姐,是没有钱吗?”
魏瑰脚步一顿:“有的,只是不多。”
他又道:“没有钱,姐姐会不要小千吗?”
魏瑰道:“没有钱,我会挣。”
“……哦。”她没说不要,小千拢了拢他的手臂,把她圈抱得更紧了。
若下定决心要养小千,缺钱难养这事便不该归结到小千身上。
养孩子不是个容易的,但终究,决定是养的人做,被养的人很少能参与。
故而责任落在养的人身上,但通常人很难意识到这一点。少时魏瑰学不进诗文,每逢小课就躲起来,元知和尚就会装模作样地扶着老腰,左一句右一句地抱怨着,诸如“哎吆,我辛苦把你养大,小娃娃一点也不孝顺,就知道气我。”
魏瑰不算太皮,无知好骗,真以为元知和尚被自己气坏了,便会颠颠地跑回去给他捶捶腰,然后被捉住按在书案上乖乖学。
魏瑰好奇:“养我很辛苦吗?”
元知和尚睁开一只眼:“辛苦啊,好辛苦。”
魏瑰再问:“有多辛苦?比种菜挑水还辛苦吗?”
元知和尚道:“不一样的辛苦,你就好像那地里的小白菜,我得保证地里有水有肥。”
“辛苦为什么要养?”
“不养,你一个小毛头,很容易死的。”
“你可以把我放在别家菜地。”
“你在我家菜地发芽了,放别家哪里放心。”
元知和尚敲桌:“现在我要浇水,你不肯喝,菜苗渴坏了怎么办?”
魏瑰很有道理地摇摇头说:“是你教的,不好喝,我不喜欢,我在土里又不能跑,很容易死的。”
元知和尚愣了愣,大笑三声,拍拍魏瑰的光头:“你说得对。”
随后小课换了内容,魏瑰习武,与棍子十分投合。
蕴素将挣钱之事付诸行动,便是日常捉鬼除妖。
鲛崎县常年无灾,庄稼收成好,百姓安乐,这里的富人不少,多是看中了这块突如其来的宝地。
有钱人的钱好赚,人一旦有钱就容易想的多、要的多、怕的多。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也可以算作居安思危。
他们怕死,这对蕴素来说是个机会,她实力强悍,出类拔萃,能接到比较值钱但容易解决的委托。
受伤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否则一本万利的生意早被瓜分了。
可哪怕危险不断,也仍旧有人前仆后继,有人为名,有人为利,也有人为救苦。
蕴素都沾一点。
她一个女子,在一众男人中特别显眼,免不了受到一些排挤。
苦于实力差距,那些人只是和她不同道,或利用性别与人数优势抢先接下委托,剩给蕴素的利润高的委托就少了。
干这行的人都知道,那些深山老林的祸事不好解决,而且报酬不高,属于出力不讨好的,还容易遇到大凶。
从前她没有那么在意,但自从有了小千这个小包袱,就好像风筝有根线拴住了,也想每天回到地面。
她出手仍然果决,但不会肆意地闯,也不敢赌危险和自己的命哪个更硬。
于是她换个思路,薄利多销,接散活,以速度取胜。
“道长若是与人结伴,也不必这样辛苦。”拄着拐杖的村长对蕴素道。
“没关系,我一人能行,我是整个鲛崎县最厉害的道士。”
这是蕴素的心声,对自己的实力相当自信。
没有什么是万无一失。
她没有同伴,若是遭遇危
险,便会音讯全无。再厉害的道士也会畏惧和失手。
那是一只长着翅膀的蜥蜴头、水牛身、龙爪的妖怪,口含毒烟,跺脚飞沙,还能驭水。沉睡多年,一朝醒来,饿极吞食村民。
怕没有人敢来,村长谎报了凶情,是蕴素运气不好。
她试探出这妖怪弱点在腹部,若是从前,蕴素也敢以身犯险,直接被妖怪吞进去,但她这次没有。
好在胜了,险胜,却也丢了半条命。
把拂尘从妖怪肚子里拔出来后,她瘫坐在被削了半截的老树根下,望着水坑里天和云的倒影,还有自己满是脏污的脸,难得流露出一点疲惫。
魏瑰认得这种神色,走街串巷一天没开张的小贩就是这么个苦相。
某一时刻,蕴素也想过自己为什么要这么拼命,想过当初救人回来之后就该拍拍屁股走人,平白让自己背上另一个人的生活,像个傻了的。
一个人多逍遥自在,谁都会这么想。但那样的人,日子过得像个水上飘萍,本也是因为厌了无根的日子,才会选一个可心的长伴做岸来停留。
哪怕日子困顿,他们也都知道,无论是出于情感,还是道义,都已经丢不下了。
蕴素带着伤回来歇脚,迎面撞上了满眼担忧的小千。
除妖不带凡人,是这行人的基本原则。蕴素出门时把小千一人留在家里,这孩子虽听话不乱跑,但见她没有按时回来,也会提心吊胆。
“姐姐,可以不受伤吗?”他端着洗绷带的水盆,想要阻拦蕴素继续拿生命搏。
“我尽量。”
这个回答令小千不太满意,他固执地、沉默地跟在蕴素身旁,试图把蕴素磨动。
蕴素没答应,这孩子有自己的主意,当蕴素再一次接委托出门的时候,把拂尘藏了起来。
他极少耍赖任性,蕴素急于出门除妖自然生气,召来拂尘,甩开他出了门,一句话也没留。
鲛人第一次流泪,珍珠哗啦啦坠了满地。
流泪的时候,听不见也看不见,人很迷糊,妖也是,不知不觉就流了许多。更迷糊的是,流下来的东西,小千觉得奇怪又熟悉。
等蕴素回去,小千把那一盆子的珍珠端给她,险些挨了打。
蕴素严厉道:“你去偷了?”
小千摇摇头,比蕴素出门时还委屈,眼泪汪汪的,包着包着就掉下来了。
那东西滚到蕴素的脚边,她皱着眉头蹲下捡起,再一抬头,便看见一颗新的从小千的脸上滚下来。
蕴素愕然地抬了抬手指,擦过小千的脸颊,又怕被烫着似的缩回了手。
小千有些局促,靠近蕴素想解释,被她躲开后,脸色瞬间慌了。
“你是鲛……”剩下的话没出口,蕴素想起来这孩子没了记忆。
这应当算惊吓,毕竟她是个道士,与妖的隔阂是血铺就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哪怕他失忆了,也是闯入了人类的领地,应当驱逐。
蕴素的手抖着抬起,想要落在鲛人脆弱的脖颈上,防备他随时觉醒妖力。
人妖之见在蕴素这里界限分明,在魏瑰心中却不太一样。
魏瑰平静道:“这孩子算你自己找的家人。”
心魔凝形:“他是妖。”
魏瑰:“所以说,我们是不同的,一开始的选择不同,到这里,我也不会认为他的存在和你所践行的道有什么冲突。”
“你不是也认为,人妖殊途。”
魏瑰恍然:“你是因为听到了这句,才拉我进你的过去。”
心魔没有回应,便是默认。
魏瑰真诚发问:“要是我把自己当成了你,要是我和你做出了一样的选择,要是我也杀了对自己真心不设防的妖,你就愿意解脱吗?”
心魔沉默,黑气缭绕,好似纠结,理不出头绪。
似乎按魏瑰所说,她也,并不会高兴。
“你想不明白。你想求认同?”
魏瑰闭了闭眼,随即笑了:“可我说人妖殊途,保护的是妖啊。”
心魔:“你,站在妖那边?”
魏瑰:“不,我不为谁摇旗呐喊,只是看不得……”
看不得飞蛾扑火,只求一瞬绚烂。
人不是一天就长成大人,妖是;人不用担心被捉妖的道士发现,妖需要;人生活在自己的领地,妖得适应新的一切。
明知人百年一世,中途夭折不知凡几,有些妖怪还天真地以为,自己能陪心爱的人类到死是很好的,它们自愿忍受爱人当面逝去的痛,却不知道人已经后悔了。
有些人连老去都不能忍受,如何能接受一个青春永驻的爱人整天晃在眼前,一天两天还可,但那是几十年。
魏瑰收了妖怪的功德,给人织梦,人类所求便是忘记,重新开始。
从一而终,人不
能做到。
即便如此,还有妖执迷不悟。
“姐姐,这珠子值钱吗?”
蕴素的心神正乱着,她木木地点头。
小千眼里升起了欣喜的希望:“那姐姐去卖掉吧!”
“有了钱,就不用受伤了。”有了钱,他就不是累赘了。
小千还想再哭一点,却发现不管用。
魏瑰细想,流泪成珠是心中受伤,为了哭而哭,是不能有珍珠的。
蕴素在小千心中,已经是不可替代的重要之人,来自她的伤痛,才能击中他。
魏瑰叹道:“你既然养了他,为什么不养好?”
不过,是蕴素的话,到鲛人动情的那天,还是会哭吧。
从小千暴露的那一刻开始,蕴素的每一个决定,都带上了人与妖的权衡。
减少外出是为看护,打算带他回道观是怕他在人群中显露妖力、误伤人类,其中夹杂的私人感情,被她刻意略去。
光是看她打坐念清心咒,魏瑰都十分无语。
小千兴致勃勃地接受看起来是往好的方向发展的变化,甚至偷偷和街坊四邻的画师、绣娘学了手艺,做了个礼物。
鲛绡珍贵,却只得了蕴素一句:“以后不要再做了。”
那珍珠噼里啪啦地掉,蕴素反而更无情,和青松回忆里染了凡尘的女子全然不同。她发现了小千对她过分的在意,唯有冷脸以对。
只有在小千看不见的地方,她才放纵自己一刻。
像个小偷。
等着命运的屠刀落下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