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不满
黄鼠狼立刻屁颠屁颠去拿来了酒。
“这是我们镇店之宝,黄粱酒。喝了包你飘飘欲仙,流连忘返,今晚好睡。”这菜名报得也随性,听起来相当不正经。
魏瑰接过酒回了二楼房间,她看着貌似酣睡的假张曙光,把酒倒进他嘴里,没一会儿,酒液从耳朵里漏了出来。
“咕噜——哇——”
假张曙光从床上坐了起来,像喝了黄连汁似的,摇头晃脑地把魏瑰灌进去的酒吐出来。
“你这个恶毒的女人!你给我灌酒!”他发出孩童尖利的吵闹声。
魏瑰的表情纠结了一瞬,甚是无情道:“你能变回去再说话吗?”
七尺男儿,张嘴童音,挥舞着大号的手脚,张着大号的嘴,她还能看见他的大舌头。
魏瑰忍住动手打人的冲动,一掌拍断了他身下的床榻。
“哗——”
男人变成了一个青铜色、酒杯头、娃娃身的小妖怪,传说中能食梦的酒杯妖怪。它在魏瑰给假张曙光织梦的时候就打开了幻境,魏瑰以为自己出了神海,其实没有。
它看着她甩头哼哼。
魏瑰捏着它的耳朵,把它放到了桌子上,视线与它齐平,“杯不满?”
“你干嘛?我警告你,你的织梦法术对我没用的。”杯不满神气十足。
“我知道,”魏瑰敷衍地点点头,“你克我。”
杯不满来劲了:“嘿,我就说,这就叫一物降一物。”
“为何阻我?”魏瑰问。
它双手交叉抱在胸前,老神在在:“我也不是要你怎么样,只要你给我织一整杯的梦,让我填饱了肚子,我就放你出去。”
酒杯妖怪不喝酒,世上任何入口之物于它都如苦胆汁。它唯独吃梦,之所以称作“杯不满”,只因它极为贪心,吃不足够。
传说一整杯的美梦能让它好睡一场,而它的耳朵——也就是杯柄处,刚好是镂空的,所以它永远装不满。
这是个不能实现的条件。
魏瑰不理它,继续问道:“我的狐狸呢?”
杯不满摊手,十分讨打:“就在这呀,可是你看不见,有什么办法呢?”
魏瑰垂眸看向地板:“这间客栈,是你的吗?”
杯不满叉腰:“是又怎样?”
“妖市竟然容纳凡人往来?”
“他们付了钱就行。”
它能吃梦,在术法上与魏瑰有相通之处,避人耳目确实方便。开客栈养人做梦给它吃,很有些生意头脑。
魏瑰合掌起了手势:“我有急事找个人,真没得谈?”
“不谈,”杯不满后退一步,防备起来,“我抗揍,你打我,也出不去的!”
它可是青铜宝器!
“我会付你钱。”魏瑰最后说了一句,不管酒杯妖怪如何跺脚,召唤璎珞。
没有动静,是距离太远,魏瑰陡然反应过来,有人偷狐狸!
她连忙朝着门口走去。
琉璃火,燃!
轰——
青色火焰霎时间填满了整个房间,楼上楼下的住客纷纷醒过来,循着本能逃也似的跑出客栈。
水泼不进,妖不敢靠前,妖怪掌柜看着火焰包裹的房门,缩着滚烫的牛蹄子,高声喊“老板!东家!救火呀——”
这个空间是由杯不满的妖力支撑,与外界隔绝,它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只当魏瑰是虚张声势。
等到外面那具假张曙光的假躯壳被烧毁,幻境崩塌,杯不满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躯壳的主人在哪?”
“就在隔壁。”
魏瑰立刻出去,然而隔壁房间空无一人。
他们逃走了。
做人皮的以魏瑰的织梦之术和杯不满做了交易,把魏瑰困住了,一重障眼法,一重幻境,帮某些人拖延时间逃走。
四六被丢在走廊上,四周散落着快要烧完的纸和布的残渣,还有一些奇怪的灰烬,更加让魏瑰确定,那鬼和尚的人皮和假张曙光的脸就是出自一人之手。
为何一定要分开她和四六?
还是说,他本也是为了四六而来?和那抢天狐的是同一批人?
一贫如洗。
杯不满最后的想法便是如此,它坐在一片废墟的客栈里,哇哇大哭。
魏瑰抱着外表无损伤但昏迷不醒的四六,尾巴微微散发着焦味的黄鼠狼们抱着一些装了卤味的罐子,憨厚老实的牛掌柜背着员工的铺盖,远远地站在它背后。
“东家,咱再建一个就是了。”牛掌柜弱气地劝慰。
杯不满砸了一下拳头:“不!呜——新建的和旧的不一样了,那几个人类的梦特别好吃,你不懂……”
这还是个念旧的贪吃妖怪。
魏瑰
上前道:“你们还有地方去吗?”
牛掌柜哆哆嗦嗦道:“我,我我我跟着东家。”
黄鼠狼转了转眼珠:“我们可以去别的地方,但没有路费。”
杯不满大骂:“你还我钱!”
魏瑰掏出了一袋子珍珠,足够新建客栈,再分一分散伙费也是可以的,黄鼠狼满嘴的千恩万谢冲口欲出,但看自家老板气不顺的样子,便歇了话头。
杯不满收了钱还是觉得气不过,当即狮子大开口:“你还要再帮我做一件事。”
魏瑰:“不能做你的饭票。”
杯不满咬牙切齿:“行。”
魏瑰:“不能不追那几个抢我狐狸的。”
杯不满这次迟疑了一下:“……可以。”
看来不是铁板一块,不过单纯的利益关系,魏瑰最后提了一点:“找我出手织梦一次,需要五两功德。”
杯不满可气了,魏瑰及时补充:“路费和食宿不用你出。”
“好!”它伸出脏兮兮满是黑灰的小手,魏瑰和它击个掌。
真好糊弄。
魏瑰把四六展示给它看,这狐狸一副睡到天荒地老的架势:“它怎么不醒?你弄的?”
杯不满道:“我只是引诱它做个梦而已,是它自己不愿意醒,大概是那个梦太好吃了?”
它把手放在四六的头顶,大口咀嚼,嚼到一半,“呸呸,呸呸呸!略——略——”
魏瑰疑惑道:“你吃了什么不干净的?”
杯不满胸口起伏,大口疏气:“明明是它做不干净的梦,我给它开了个好梦的头,它尽想些噩梦,哎哟,我好像吃了糖包屎的糖葫芦,略——”
魏瑰:“……”美梦美味,噩梦难吃,可以理解,但它这个形容……
没准,员工肚里没有墨水,是老板的锅?
干呕声此起彼伏,开了灵智的小妖们会带着人类的习惯,尤其是食性,这些初具人形的更是。
妖界无奇不有,狗也能改了吃屎。
做梦中断的四六睡眼蒙眬地翻身:“魏瑰……”
狐狸眼一睁看到澄蓝广袤的天空,起身四处看:“怎么了怎么了,这房子呢?”
“我烧的。”魏瑰平静道。
“哦,烧就烧了嘛,烧得好。”四六习惯性支持魏瑰的行动,若无其事地打量四周面有菜色的小妖们,“它们又怎么了?”
杯不满抬头看他一眼,迅速低头大吐特吐:“略!——”
魏瑰:“这家伙可能最近都不想看到你。”在忘了这件事之前。
四六:“?”
它看了看自己,周身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忍不住瞪了地上的妖怪一眼:没眼光的乡巴佬!老子可是天狐!
魏瑰没有问四六做了什么梦,按照杯不满的反应,这噩梦一定是让做梦的人恶心到想要忘掉的经历。
说出来多膈应。
虽然这家伙秘密很多,但她也不是什么都要探究。
“那两个人,不对,一个人一个鬼,人邋里邋遢,鬼邪里邪气的,遮遮掩掩看不清相貌,还有那个脸怪怪的带一大帮子手下的男人,好像是来找人的,但没找到。就这么多,别的我是帮不上你了。”杯不满背上了行囊,“对了你住哪?我以后要怎么找你要账啊?”
“青林县,青林河妖市。”
杯不满拖家带口地走了,说是暂时去投奔自己的义弟。
四六再试着闻那鬼和尚的味道,便闻到自己身上。
“你是不是烧到他的皮了?噫惹——”狐狸皱了脸,“臭!”
魏瑰道:“他既然被烧焦了,总要就近找个地方躲藏恢复。你再闻闻。”
四六耸了耸鼻子:“这里的味道淡了,感觉东北方向有一点尾巴,那里是城门吗?”
魏瑰思索:“我记得寿县城东北隅有一座东禅寺。”
“那去看看吧。”
东禅寺有一白塔,名为“舍利塔”。
“好像到这里就消失了。”四六绕着白塔跑了一圈,对魏瑰说道。
魏瑰道:“恐怕是舍利的佛光做了他的屏障。”
四六问:“佛还庇护这种——”
未尽之言,不便在清静之地吐露。
“也许他本来,真是什么好的、虔诚的门徒吧。”佛也护短。
这是人家的寺庙,人家的宝塔,他们也不可能说砸了推了把那鬼和尚找出来。
不说别的,就说证据,只有四六那一点鬼类特有的嗅觉,寺里的住持也不能信。
只能无功而返。
下山途中,魏瑰遇见一个扫地僧,那和尚对着魏瑰看了又看,露出些神秘莫测的笑意,把四六看得起鸡皮疙瘩。
“这位师父有什么事?”
扫地僧道:“
我看你面善,便赠你一句——山中有毒虎,饿极欲吃人。”
话中有话,云里雾里。
魏瑰道:“吃人便杀。”
扫地僧戏谑道:“它为求生,你肯度吗?”
魏瑰果断道:“不度。”
扫地僧再一长笑:“不度很好。”他有些疯癫地扔了扫帚,一蹦一跳地上了台阶跑掉了。
四六没懂:“他什么意思?”
魏瑰道:“舍身饲虎的问题,问我愿不愿牺牲。”
“……”四六实在没忍住,“他有什么毛病?”
“是一个佛家典故,”魏瑰深思,“他说不度很好,有些离经叛道。”
四六跳上她的肩膀,拍一拍:“我也觉得,不度很好。”
你们的想法应该不一样,不过魏瑰没有跟它多说,而是说:“我们回望海县吧,去接一下泓之。”
“尤家人快马加鞭去望海县送信,能不能比我们先到啊?”
“这个大概,就是前后脚的差距吧。”
事实证明,前后脚到的是尤家人和假张曙光,尤家人比四六的风慢了一步。
好几步。
魏瑰和四六在将军府门外的客栈等了两天。
尤家人仗着收拾了前朝在上京的眼线,对方消息不灵通,连夜请到了调兵的令符,在望海县守株待兔,成功解救了多年未归家的尤小姐。
此事大约要传成上京一大美谈。
泓之见到自家姑娘,一阵哭天抢地暂且不论,连忙和她还有四六分享坏人被抓的精彩场面。
据说,那个皇子新做好的脸皮被当场揭下来,皮下是削平了的脸骨和沟壑纵横的脸皮。
他被几个人制住了,扯着嗓子对着惊魂未定的尤若欣喊道:“是我先遇见的你!我才是你命中注定的人!为什么不选择我?”
他为了假扮张曙光,连嗓子都费心变样了。
尤若欣闻言,当场就不害怕了,抄起头上的蝴蝶钗就捅进了那谁的锁骨里。
“你也配说命中注定,我和我夫打娘胎里就见过了!”
“我们青梅竹马,我们有一个孩子!”
她在那人耳边低声道:“你的孩子,是我亲手送下去陪他的。”
杀人诛心。
这一场闹剧终于结束,尤若欣和尤家人的隔阂会怎么样,魏瑰并不在意。
“那个蝴蝶钗……”四六绕着魏瑰的衣摆,明里暗里地催促她。
尤若欣有些舍不得:“可否换别的。”
魏瑰看了眼不肯安分的狐狸:“不能。”
这一趟送信实在是大恩大德,尤若欣再不舍也无法拒绝救命恩人的要求。
魏瑰转手就把银钗送到了四六的嘴里。
尤若欣惊奇道:“这狐狸没事吧?”
魏瑰编瞎话功夫见长:“它就是吃这个长大的。”
不知尤若欣想到了什么,看着魏瑰的眼神愈发敬畏。
魏瑰最后问道:“要是你和那人真是第一个遇见,你会改变选择吗?”
尤若欣眼里藏着怀念:“先遇见又怎样呢?”
魏瑰道:“也是。”
她喜欢的这个,已经喜欢了这么多年。
时间刚好,人也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