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老板
魏瑰在挖掘司徒的记忆时，恍然发觉这个人她曾见过，在泓之的记忆里。
以泓之做诱饵杀死的贵人，不知是前朝哪一个皇子，不怪尤老夫人说前朝的皇子挑挑拣拣出不来个好的，一丘之貉，难分上下。
这种人谈爱意着实是可笑的。
泓之不记得那是自己的仇人，兴致勃勃地用手指挡着脸，看完了恶人斩首的落幕，和自家姑娘回了青林河的家。
出门几天，画舫没人打扫，泓之全副武装地开始扫尘。
魏瑰换了件衣服，拿个蒲团坐在画舫顶上，四六窝在她旁边。
两次长尾巴都要用到的东西，可以找到共同点——妖灵、怨气，还有人类的情感，这便是天狐的修炼方法吗？
魏瑰心想。
也可能是鬼天狐才需要怨气。
这只狐狸本来该有多少尾巴？它还活着的时候，一定是灵力充沛的吧，修炼是不是不用这么麻烦？
魏瑰还没见过狐狸长尾巴，心说这次必须要亲眼见证一下。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是妖市的屏障最薄的时候，过了这个时辰，浓雾就会合拢。
金色的光芒穿过轻纱似的薄雾，洒在妖市的水道上，浮光跃金。雾气削弱了阳光，不会刺眼，倒更加明亮，像蒙上了蝉翼的灯笼。
四六的毛是红色的，余晖下染上金橙色，像火烧云。
这云逐渐膨胀起来，光芒一张一翕，像是狐狸流动的呼吸。
魏瑰试探着把手放到四六的背上，有一些温热，不似其他鬼类，触手寒凉。它真是个奇怪的鬼狐狸，不惧日光，还有活着的体温。
盯了一会儿，魏瑰才意识到那应该是狐狸的屁股，她扭过头抚了抚自己的额角，没化人还好，化人了就有些尴尬。
打了个滚，再翻个身，四六这一觉睡醒，魏瑰觉得它似乎变长了一些。
狐狸长尾巴的过程十分流畅，毛绒绒的尾巴尖从两条尾巴根处探出来，像快速拔节的竹笋，“蹭蹭蹭”地，在那毛屁股上挤占一席之地，蓬松地垂落。
那快活的尾巴冲她摇了摇，听说狐狸尾巴具有独立意识，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魏瑰有些心痒。
四六扭捏地放任魏瑰观赏了一会，随后坐起来，把尾巴背过去藏起来：“别看了，我要变了，你准备一下。”
魏瑰困惑道：“准备什么？会有天雷吗？”
她四处查看地形，想找个不会影响其他人和妖怪的地方去。
“当然是赞美的话！”四六心道，“难道要我说出来你才知道吗？”
见魏瑰全然没有想到，四六怏怏不乐，木然道：“没有天雷，你放心吧。”
狐狸的第三条尾巴神气地一抖，一点银光从尾巴尖上浮起，依次覆盖过它身上的其他皮毛。
光团蠕动了一下，散去银光，平日里长睫阖住的懒洋洋的眼睛闪着星子，四六张嘴就道：“怎么样！本狐是不是钟灵毓秀、美不胜收？”
简直天上有地下无！
狐狸变了人，脾气和脑子还是没变。
这张脸粉雕玉琢的，手臂藕节似的，白嫩新鲜。
魏瑰站了起来，左看右看，这一小团怎么看都是一小团。
还是少年模样，和她齐胸高。
四六正要抬步走上前，给魏瑰展示一下自己灵动的身姿，忽然觉得肚皮一凉。
“你们大妖啊，不愧是一个品类的。”总有点共通的习性。
魏瑰的叹息声幽幽传来。
四六已经把自己缩成一团：“你快别说了，给我件衣服！”
魏瑰不禁怀疑：难道四六之前没变过人形？
最终，他裹上了魏瑰的红斗篷，把自己包成一卷腊肉，让魏瑰抱了回去。
“泓之，我可以进来了吗？”
“马上好，姑娘。”泓之的声音远远传来。
四六的脸半埋在红斗篷里，和天边的红霞映成了一个颜色，闷声闷气道：“你不许笑话我，也不能告诉泓之。”
“嗯。”魏瑰莞尔。
她难得这么好说话，四六提要求：“嗯……要给我穿衣服。”好不容易化人形，不想变狐狸。
“行。”
他光溜溜的脚丫子得意地翘了翘：“跟你做一样的。”
“话多。”
魏瑰把他放在坐垫上，从衣柜里掏出几件，让他换了。她的衣服是妖市里买的，蜘蛛妖吐的丝，坚韧不易损坏，她不需要经常换。
四六其实不是很喜欢，他好歹是个狐妖，对其他妖的气味敏感，不乐意它们侵入自己的地盘。
但魏瑰穿过了，会好一点。
“你怎么给我黑色的？”
因为其他颜色太显眼了，不好带出去，魏瑰沉默片刻，搪塞过去：“意见少提。”
“哦。”
打扫完毕的泓之提着水桶进来的时候，正撞见四六换衣服，“哎呀！”
四六“砰”地一下往桌案底下钻，显然是忘了自己已经不是狐狸样子了。
后脑勺撞得不轻，“呜——”
“她出去了吗？”
魏瑰对着泓之挥挥手，泓之拼命忍着笑退出去。
“可以了。”
四六顶着块黑布一点点倒着挪出来。
他的头发倒是不乱，只长到肩膀，不用费劲梳理，魏瑰找了根发绳给他绑了个鱼骨辫。
收拾完也是个美少年，魏瑰问道：“你没有成年的样子吗？”
“天狐寿命长，我还不到两百岁，”四六郑重其事道，“你喜欢成年的样子吗？我可以再变一下，我的第三条尾巴能力就是变化。”
狐狸眨了眨眼，凑近了循循善诱：“你想要怎么样的都可以哦。”
魏瑰道：“那我的璎珞呢？”
简直当头一棒，四六顿时结巴了，他光顾着高兴，忘了再想个借口。
“这个，可能，是出现了问题……我错了！”他五体投地，虔诚认错。
璎珞取不出来。
魏瑰也不是那么迟钝，她能猜到，麒麟的金钏、蝴蝶银钗，这些看似没有联系的替代品让四六长出尾巴，按照他鲜活的身体来看，原本起作用的该是她的璎珞。
若是狐狸狠心用了，没准一下就能恢复全盛时期，把她踩在脚下了吧？
四六不说，也许是不好意思邀功，她便也承了这个人情。
诶？东西是她的，算起来她还是亏了。
魏瑰思忖了片刻：“你变个凳子我看看。”
敢情你酝酿了这么久，就只是要变个凳子？
四六心里被泼了盆冷水，委委屈屈地变了，凳子上还有小狐狸浮雕。
魏瑰有些雀跃：“我可以坐下吗？”
四六呼哧几声，无奈道：“坐你的！”
魏瑰坐下，感叹一声：“你还是很有用的。”
“那是。”笨蛋狐狸很骄傲，被欺负了还不打算还手。
这个问题便算过去了。
化形了的狐狸开始不着家，四六还记得泓之曾经提过的岸上的食肆酒楼，整日鸟儿出笼一般眨眼没影，还不肯穿鞋。
烟雨楼乐子丰富，与世隔绝多年的狐狸看这也新奇，看那也有趣，上蹿下跳，乐不思蜀。
魏瑰好奇问道：“你哪来的钱？”
四六甚是豪迈地拍了拍胸脯道：“小妖给大妖上供，你没有吧？”
它能完全化形，同人类一般无二，这是多少妖怪做不到的事。青林河的底层小妖怪，现在不够四六一巴掌的，都很愿意讨好这位主儿。
魏瑰：“……你最好不要得意忘形，也别在凡人面前动用法术。”
“我知道的，”狐狸没放在心上，“我都转过了，没闻到大妖的味道，那几个凡人我跑还跑不过吗？”
这世上有些话不能提前说。
果不其然，狐狸踢到了铁板。
四六心想：其实也不算他的问题。
他当时正在等他的每日一只冰糖肘子，一个没注意让人掏了兜，珍珠换了石子，一点障眼法，他没细看便大手一挥给出去了。
“我哪知道我的钱被调换了。”少年垂头丧气，和他对面的尖嘴妖怪唠嗑。
烟雨楼的老板竟然是一只貔貅，姓皮，圆肚，有点官场文人的气质。
也是个神兽啦，比麒麟的名头小点，但欺负一下三条尾巴的天狐，那就是动动手指的事。
而且这家伙明显比谷澍那个麒麟在人间的时间长。见多识广，经验丰富，老谋深算……总之就是不好蒙混。他还叼着肘子，就被揪住了尾巴。
皮老板不仅开了烟雨楼，还有赌坊，这是暗面的生意，所以还有专门关人的地方。
和他同一个牢房的还有几只不成气候的小妖，都是因为赖账被抓的。
“大人，您朋友真的回来吗？”尖嘴妖怪忐忑地问。
“当然会！”四六语气坚定，内心翻腾：“也不知道魏瑰能不能发现他不见了，只要把他从这破地方赎走，什么都好说，他以后再不乱跑了，求不挨骂。”
“那能不能顺手把我们也捞出去？”驴妖搓了搓手，笑得露白牙，可难看了。
四六拿几粒假珍珠扔他：“你想得、想得美！”
他百无聊赖地拖着下巴看小窗外，突然一愣，立刻扒拉着两根栅栏，把头趴到窗子上，艰难喊道：“魏瑰！——”
魏瑰跟在皮老板的身后迈进了天赐赌坊。
此来是应了杯不满的请求，这小家伙因为钱不够让赌坊老板扣下了，她没想到在这见到四六。
魏瑰登时就沉了脸：“
你来赌钱了？”赌乃万恶之源，若是四六碰了，她绝不姑息。
四六把脑袋晃出了残影：“没没没没，绝对没有。”
皮老板好心帮腔：“确实没有，他和小酒杯一样，是因为钱不够，还要跑。”
魏瑰松了一口气，请皮老板一并把人放出来。
皮老板收了钱，也没计较小狐狸之前的不当言语，反倒和魏瑰聊起来：“最近我收到的珍珠混了石子，许多不是故意，像这位这样被调换了的不少，但我是做生意的，没道理他们疏忽我吃亏，你是生意人应该懂。”
魏瑰瞥了缩头缩脑的四六一眼，认同地点点头。
杯不满和四六的情况相似。
“你不是去投奔义弟了吗？”魏瑰打量它的模样，怎么看起来更萎靡不振了？
杯不满泪雨滂沱：“你还说！都怪你……要不是你，我也不会背井离乡，要不是你，我也不会来这个地方，要不是你，我怎么会吃不到美梦，嘤嘤嘤……”
“停！”四六堵住了他的嘴，“说正经的。”
“哦。”杯不满哭腔饱满。
杯不满的义弟是一柄玉如意，晶莹剔透，白璧无瑕，被人类的信仰供奉的金贵小妖怪，除了日常被人亲近抚摸，过得十分滋润。
多年未见的义兄来投奔，玉如意热心地大包大揽，它住的地方是有钱人家的珍宝库，杯不满作为一只青铜宝器，白天躲在里面毫无破绽。就连杯不满的员工，它也介绍了富人家产出丰厚、油水很多的庄子。
关于义兄吃不好的问题，玉如意也急人所急。
玉如意相当自信地对杯不满道：“穷人难，贫贱夫妻百事哀，他们整天担心钱不够，当然睡不好，做不了美梦。有钱人的日子比穷人过得好，他们的梦肯定是美梦。”
杯不满：“然后我就又吃吐了。”
魏瑰、四六：“……”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少爷妖怪。
“那怎么会来赌坊呢？”
杯不满理所当然道：“赌徒们梦想天上掉馅饼，地上捡黄金，搏一搏全家发达，那才是白日美梦。”
这话颇有道理。
“这赌坊开得漂亮，我就也想见识见识，结果你给我的那几个珍珠都被调换了，就被扣下了。”杯不满苦恼地拍了拍自己的青铜脑袋。
“你不是有义弟，为什么叫我？”魏瑰问道。
杯不满心虚地清了清嗓子：“咳……这不是以为你给我的是假的嘛。”它当时怒火中烧，气得要找魏瑰理论，又怕打不过，正好有貔貅在这，祸水东引，多棒的计策。
但在这里听了一耳朵，才发现是遇上惯偷了。
“这石子吧，还挺圆润，摸黑时感觉能以假乱真，也不知是什么妖怪搞出来的事。”皮老板捏着胡子道，“我只抓住了几个用假珍珠的，人和妖都有，他们都说是捡来的，一直没找到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