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黄粱
她话说得突兀,但两位公子听得明白。
“为何是怀王世子?”尤大公子问道。
魏瑰解释道:“五年前这个节点太敏感。我听尤小姐讲述,那人生活精致,与怀王世子的作风相像。再者丞相公子成亲后长居上京乃是众所周知,鲁国公世子作为戍边将领,向来无召不得返,西北之地关卡查得严,他很难回来。”
“怀王世子因为身体不康健,不常见人,久不出面也不易引起怀疑,他私下有什么小动作都方便。”
尤大公子道:“他们这么大胆,怀王可是当今的亲族兄弟!”
“所以才是病故。”尤老夫人道。
这份体面是因为怀王,可不是因为前朝。没想到却让人钻了空子,狡兔三窟,又保下一命。
魏瑰补充道:“他每月会有几日不在望海县将军府中。”
尤大人思索道:“自谋反一事后,怀王被放逐,怀王府早就人去楼空,被收走了。”
魏瑰终于想起来外面那几个不能动的,探入他们的神海挖出线索。
尤家自得知魏瑰一人出入望海县将军府而不被人发现,一天从东海赶到上京,已经对她的神奇之处有心理准备了。
“他离开望海县是为了保养脸皮,他寻到了伪装高人可以做人皮,但高人行踪不定,只是与他联系,通知他到约定的地方。”
“这一次,正在淮南寿县。”
京城的爪牙还有一些在外埋伏放风,魏瑰给了尤家人地址。
假张曙光现在手里有怀王府的暗卫和望海军的兵力,不算多,且望海军不一定跟着他反,但就像爬在脚上的蚂蚁,若是闹一下子,也十分扰人。
尤老夫人着人叫来自家兄弟,商议配合拿人。
剩下的事魏瑰没必要参与,她留下了尤若欣的书信给尤家人当佐证,决定跑一趟淮南寿县。
出于某种不可说的直觉,魏瑰觉得那个会做人皮的高人,说不定和那个跟在她身后阴魂不散的尾巴,有过一些交集。
淮南寿县,黄粱客栈。
魏瑰没有等尤家人一起,直接出发来到这里。
速度不快,等下人都该跑了。
四六闻着客栈外的味道,肯定地说:“就在这里。”
它记得那个鬼和尚的味道,污浊粘稠的怨气味藏在人皮之下,对鬼类来说十分突出,一进县城就感觉到了。
魏瑰看着这怪异的客栈名字,深深蹙眉。
黄粱一梦,无根无极,一切皆空。
这老板取名字过于随性了。
魏瑰踏入客栈,却见这里座无虚席,生意极好。形形色色的客人们喝着普通的酒,吃着普通的饭菜,却如醉如梦,恍如身坠云间仙境。
小二们跑得脚不沾地,见她进来,热情招呼:“姑娘吃饭还是住店?”
“找人。”魏瑰看了一圈,直白道,“你们这,人住哪边?”
小二的表情突地一僵,朝前探了探头,眨了眨眼:“姑娘在说什么?”
魏瑰垂眸扫了一眼地上毛发旺盛的影子:“你离我远点,臭到我了。”
四六也作势扇了扇鼻子,扭了头。
黄鼠狼抬起左手一指:“二楼、快走、不谢!”什么人呢这是!
魏瑰快步上楼,如一阵风穿过楼梯,把下楼的客人弄得以为自己眼花了。
“下次再来啊!”
客人结账走出客栈后来到大街上,奇怪地拍了拍自己的头和腰,“怎么好像睡了很久没吃饭似的?”再一翻裤腰带,“钱怎么还少了?”
“哎呀,我这记性……”客人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喧闹的街市。
魏瑰一进入二楼走廊,就看见两个护卫打扮的人远远地站在一间房门外,柱子似的一动不动。
她若无其事地走近,却见他们头一点不偏,仿佛眼中没有她,细看这俩人眼都不眨一下,一试发现魂没丢,便直接推门进去。
门“砰”地一关,桌上的灯火跳动了一下。
这里只有一张床,那人顶着张曙光的脸躺在床上,十分安详。
魏瑰探入他的神海。
这人倒是没见过给他保养脸皮的人,每次一见面就昏迷,恐怕是人为,只是无论他怎么防备,都会入睡不醒,多大声都叫不起来。
高人来去悄无声息,不走寻常路,他还不敢恶语相加,像条狗一样对主人毕恭毕敬,私底下琢磨着把人打断腿关起来,这心态可谓十分扭曲。
魏瑰干脆让他多睡一会,撑到尤家人来。
她出来后发现,怀里的狐狸不动了。
“四六?”
客栈房间。
一把年纪的老头抻直了双腿,鸡爪似的手敲了下棋子,对面的黑衣人翘起手指拨了拨灯芯。
隔壁长桌
上躺着的人长着一张张曙光的脸。
“一张新皮,弄来不容易吧?”老头用鸡爪挠了挠一团鸡窝的头发,“你还老是弄些年轻小伙的皮,不服老?”
黑衣人听到“老”字,轻笑一声:“不服,怎样?”
“你是想——长生不老吗?”老头忽然抬头看这位老朋友,散碎的头发后面,目光炯炯有神。
长生。
黑衣人气息波动一瞬,随后双眼放光,带着一些癫狂地大笑出声,身子后仰,没骨头似的倒在床榻上。
外边人毫无察觉,这放肆的声音传不到外面。
“谁不想?”他如起尸一般,猛地回正了身体,把手放回了自己的腿上道,“我辈修行之人,汲汲以求,不正是为此。”
“凡人百年一轮回,这辈子锦衣玉食,下辈子就可能猪狗不如,不如不入轮回。”
“众生皆苦,唯有长生可解。”
鸡窝老头没有劝他放弃,也没有问他长寿的法门,照样下棋,只是嘴里念叨:“你可轻点折腾,我刚贴的皮,别让我再来一遍,你以为自己的屁股很好看嘛?”
“等我死了,你打算怎么办?”
黑衣人扯了扯唇角:“到时候再说。说不定你死之前,我能找到一劳永逸的法子。”
他笑意冰冷,把黑子放到了位置上。
四六做了一个梦。
它觉得不应该。
不做梦是从一百年前开始的,它一只独个尾巴的天狐鬼魂,坠入了地府刑司,四只脚挂上锁链,被小鬼抓开了肚皮,被冰凉的铁钩钩穿了肚肠。
疼是很疼,那时它也希望疼到晕过去,可以做个梦回到过去,在风雨连天、树叶呼啸的夜里,钻进火热的被窝,再把自己的毛尾巴或者毛肚皮送过去抵债。
第二天必须要换被子,要不然都是脚印。
这梦很好。
可是它一次也没,没有失去意识,没有做梦,清醒地接受自己的处境,对套近乎的狱友展露出又凶又狠的模样,来掩饰自己的无措。
第一次受刑之后,隔壁的鬼靠到笼子上,无视那奔腾的雷霆之力,嬉皮笑脸地递过来一根怨气触手:“哟,新来的,杀了多少人?”
小天狐后退着碰到了笼子栏杆,瞬间炸起了全身的毛,四肢无力地匍匐在地。
“哎呀不好意思,忘了和你说这笼子不能碰了。”那鬼没什么真心地抱歉。
他不问犯了什么事,原是清楚——被关到这里的,罪行差不多,手上人命都不少的。
而刑司里是没有冤屈的,鬼魂遮不住藏不住,所有功过罪孽,历历在目。待判官挥笔,跟鬼卒鬼差领了条子,一眼便看完,甚少有人喊冤。
“一百个。”
它说出那个数字,四面八方的脑袋都亮了起来,瞧着都是饶有兴趣的样子,没见过世面。
它咽了咽不存在的口水,怕自己的罪名太重了。
却没想到——
“才一百个啊!”
“小东西,挺勇啊!”
“那你比我们出去得都早!”
……
群魔乱舞的,被鬼卒响亮的一鞭子抽得安分了。
狱友是多种多样的,小狐狸在那里听见了女鬼让人怜惜的哭声,它以为她在为自己的罪过忏悔,哪怕它自己从不为杀人后悔。
那是个鬼婆婆,旁若无人地夹着嗓子呜咽,把怨气触手四处乱发,叫别的鬼也来听一听她威武霸气、剐了负心汉、一夜屠城、血流漂杵的事迹。
和她的哭声完全无关。
因为囚徒是不会用触手和狱卒交流的,她只是装一装可怜、扮一扮诚心,若是碰巧能遇见个新上任的鬼卒怜香惜玉,说不准能少挨一顿打。
虽然这机会少到可怜。
小狐狸想,她一定不会哭,应该不会哭……大概不会哭。
千万不要哭。
魏瑰若有所思地拨弄着手里的织梦丝。
这是一个幻境,假张曙光也是假的,但她的织梦丝却能起效果,对方一定深知她的能力和习惯。
织梦师不入梦,也不会自己做梦。
因为人在做梦的时候,心神最易动摇,神海易被侵入。所以织梦师才要织梦,否则获取神海内记忆的术法难以发挥作用。
故而,修习织梦一道,术师的神海自然要修炼得无比强大,铜墙铁壁。
织梦师的记忆若被取走了,那委托人的秘密都会暴露无遗,这就坏了规矩。
入梦之类的术法对她没有用,那这里就只能是幻境。
她一直带着四六,但四六却变成了死物,璎珞在它身上不起作用。
魏瑰推门出去,一间间打开客栈二楼的房门。
有的有人,有的没有,有人的还把她
骂了一顿,语言粗俗、不堪入耳。
魏瑰找到大厅里的黄鼠狼。
那小妖像是第一次见她似的,兴高采烈:“客官可是要用饭,来点酒怎么样?”
魏瑰看着它的影子,还是那个样子,没有变化。
大厅里的客人倒是换了一波。
魏瑰嘴里咕哝了一声:“酒?”
黄鼠狼没听清,多嘴一句:“啥?”
魏瑰浅淡地笑了笑:“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