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上鬼
小船荡开水面,船上不点灯,却一点也不黑,三丫趴在船舷上,外面的船上有灯,照得亮水里的路。
天上还剩几颗星星时,淅淅沥沥地落了几滴小雨,三丫跟着叔叔婶婶去船市做小工。
平日都是叔叔和婶婶两人去,叔叔提着木箱子去船上修船板和家具,婶婶挎着装了针线的竹篮去给那些光棍汉子缝补衣衫鞋袜,挣几个铜板。
“三丫长大了,可以去挣钱了。”昨晚上婶婶在被窝里和三丫说的。
三丫兴奋得很,长大挣钱,就是见世面去。她过了十三岁那天,早上可以吃一个鸡蛋。
砰——
船头猛地一震,三丫没坐好,倒栽葱似的落了水,连声叫喊都没有发出,被婶婶扯着后脖领提起来,才发现天已经亮了。
他们的船碰上了一艘画舫。
都没让她换身干净衣服,三丫跟着婶婶踏上船板,湿漉漉的脚丫留下一串脚印,她们在那摇曳的珠帘后面见到了画舫的主人。
一支木簪半挽着如瀑长发,披着石榴红色的斗篷,谪仙一般立在窗前,听到她们的拜见声,慢慢回过身来。
“叫什么名字?”
三丫余光瞥见婶婶一直低着头:“乡野丫头,哪有正经名字,还请姑娘赐名。”
河水顺着她的头发滴落到地毯上,三丫慌乱地抹着脸抬头,怕脏了人家的地,瞧见那姑娘的脸,美得她怔在了原地。
约摸十六岁的姑娘,未施粉黛,已经可见长成后的风姿。
她没读过什么书,只觉得那画舫的宫灯都不及姑娘的眉眼精致。
“泓之。”
姑娘的手点在她的眉心,腕上的璎珞串闪着温润的光泽,“水深而广,你我与水有缘,便叫泓之。”
三丫愣愣地回应:“泓、之。”
云薄漏日,日穿雨影,虹始见。
“泓之……泓之,醒来!”
泓之合翕着眼,迷蒙地望着自家姑娘,“姑娘,我做梦了,怎么……”
她恍然记起自己在哪,识趣地闭了嘴。
她家姑娘和谷小姐不知道私下里谈了什么,房里突然传来一句:“你这个畜牲!”
好半晌才见她家姑娘出来,谷小姐面上镇静,却难掩急迫和尴尬的薄红,看得她和四六一头雾水,又抓心挠肝地好奇。
魏瑰饭也不吃了,直接坐船离港来解决路上碰到的“意外”,做点事冷静冷静。
这艘鬼船废弃了许多年,不知何时缆绳松了断了,顺着江流漂走,也没人管,看形制从前还是一艘画舫,昨夜魏瑰在舵手的记忆里见的正是它。
或许是昨夜没睡够,魏瑰在船头烧个拜贴的工夫,泓之就那么站着做了场梦。
——仿佛突然丢了魂。
半夜天黑,河上的风夹着竹纸灰的味道,吹醒了她的脑子,泓之紧了紧手里的灯笼杆子。
“姑娘,我梦见我第一次上画舫的时候。”
魏瑰还是梦中那个样子,立在船头似要乘风而起,她说:“我看到了。”
“您能看到别人的梦?”
“我也不知道。”魏瑰的目光望向江面,“只有一小部分。”
“啊……”魏瑰既是泓之的主人,也是师父。虽然她们偶尔会遇到小麻烦,但泓之总以为她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她下了船头来到船板上,泓之发现自己比姑娘高了半个头。
“这次和宋宅不一样,”魏瑰轻轻踢开地上的灯笼残骨,走过来嘱咐她道,“记得我跟你说了什么。”
泓之点点头:“静心凝神,注意灯笼,留心脚下。”
静心凝神即保持清醒;注意灯笼是因为鬼会来吹灭,灯灭容易胡思乱想、生出畏惧;留心脚下是怕她一不小心踩了别人的尸骨。
“静心凝神是叫你神思清明,元神稳固,不是睡觉。”魏瑰沉着脸,“还有否则。”
“否则,否则……”泓之颤着声支支吾吾,她到底是刚刚梦醒,死活想不起来。
四六不疾不徐的声音幽幽自脚边传来:“否则就留在这里陪她们。”
“哎呀!”泓之差点跳起来,“你怎么在这儿?”
“本狐一直在这,要不是你突然呆过去,我才不会跟着你呢!”
泓之汗毛直竖,头皮发麻:“我也不知道怎么了……”
她坐小船过来的时候还隐隐有些兴奋,上了这鬼船后好像有人在她耳边说话还是唱歌,“我不会已经和她们打了照面?”
四六回道:“正常,这里的姑娘年轻,许是看你年龄相仿、活泼可爱,想要留下来做个伴。”
“你别吓我……”泓之感到后背一阵发凉,想着离姑娘近一点,却觉得腿上没力气,哆嗦着开口,“姑娘,姑娘我我,我动不了了。”
魏瑰平静地回头,扫她一眼:“站着睡,不麻才
怪。”
“嚯嚯嚯……”四六笑倒在她脚边。
“……”泓之羞愧地跺了跺脚,忍过那一阵百爪挠心的麻意,跳着脚跟上了魏瑰。
“姑娘,这画舫可真大,比家里大好多。”
“嗯,所以‘人’多。”
“……您别闹我了。”她压低了嗓音,怕真的惊扰到了什么东西。
泓之怕鬼,哪种都怕。
能让魏瑰主动找上门的,都不是好相与的鬼,她就更怕了。
“这般大的画舫没点钱造不来,青林河上像这么大的底下都是石料,是不能动的。它能漂在水上,上下打点的钱也不少。”魏瑰放开纱帘,抖落的灰尘惹得泓之打了个喷嚏,她后怕地捂住了。
魏瑰从前在乱坟岗教过她,进了这些东西的“场”,先要把自己当作去高门做客的,谦逊有礼,适当拘谨。说话也不能高声,显得自己多与众不同似的,叫人家注意到了,专门盯着吸人气。
至于在宋宅为什么不用,因为那是宋家人的屋子,宋家人迎她们进大门,鬼还不能被称为主人家。
这帘门也算是门,她们已经走进了人家的场。
果然,船内灯亮了。幸好是在四下无人的江面,否则该吓醒不少人。
魏瑰停了脚步,四六嘘了一声:“大案呐!”
船内保持着一个鲜活的景象,是这条船最后的模样。刻意让她们见这个样子,定是有目的。
泓之比魏瑰高一些,正好挡住眼睛看不到船内,便从她背后探出半个头。入目一片横七竖八的人形,男的女的,胖的瘦的,躺的坐的,她赶忙闭了眼缩回了身体。
忽觉不对,又看一眼,这些人脸竟然隐约透着红!就和喝醉了睡着了是一个模样。
“姑娘,人还……还……”泓之挡着嘴颤声道。
魏瑰道:“不。”
那就是死了的意思。
泓之这口气松到一半,又不知道该不该继续松下去。
“这是他们的体面,”魏瑰叮嘱道,“别盯着看,不礼貌。”
泓之乖巧地点头,悄声在她旁边说:“几个姑娘的发髻和衣裳都是一样的。”
“是大户人家的婢女。”魏瑰指着地上的刀再问她,“能看出什么?”
“衙役大都配宽些的刀,用来劈杀,这个细长的,用来刺更方便,这不是官差的刀,船上应该是进了水匪。”
在水边讨生活的都知道,一怕天灾,二怕人祸,这人祸正是水匪,杀人越货,心狠手辣。
魏瑰也赞同了她的话。
四六转了一圈回来疑惑道:“这堆人里怎么没见护卫?”
画舫本就值钱,花船更是招人眼,不可能没有配备护卫。
“许是保护着船主先走了。”魏瑰淡淡回道。
生死存亡时刻,下人的命是不值钱的。
四六把头一抬:“你怎么这么淡定?”
“见得多了,不奇怪。”
太久没见人间的鬼狐狸默默低下了脑袋。
泓之捧着心说:“这船肯定是哪个大官偷造的,不敢大喇喇地放在河上,叫他正房夫人看见,这种人都胆小惜命。”
留下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全都断送了性命。泓之啐了一口。
魏瑰偏头瞧她:“你从哪学的这些?”
泓之眼神乱飘:“烟雨楼的戏文是这么唱的。”
四六来了兴致:“烟雨楼是哪?”
烟雨楼是青林县陆上的销金窟,东家会做生意,经营得不比青林河畔的画舫差,吃喝玩乐样样俱全,白天晚上都很是热闹。
泓之对那里的冰糖肘子念念不忘,因为是北方的吃食,一般食铺人家不做,也做不来。
“少去。”
“是是。”
泓之装作没看见四六那狐狸对她使的眼色。
魏瑰径直朝着飞庐内的楼梯走去,对地上的尸体视而不见,泓之跟着她,每跨过一具就把身体稍稍矮下,当作拜了拜。
二楼比一楼更是富丽堂皇,隔断用珠帘,脚下铺软云,中厅摆梅花、架古琴,甚至房门上都奢侈地镶嵌了玉板。
玉板上写了花名。她们左手边这一间是“芍药”。
魏瑰有礼地敲了敲,随后推了推门,一股浓郁的脂粉香味伴着铃铛声传来。
推得动,就是可以进的意思。但进后能不能出,就看魏瑰她们的本事了。
房主人就在进门不远处,面朝下趴在地上,发髻散乱,头上的珠钗首饰都被拔走了。女子的衣着色彩明艳,飘带曳地,光着脚系着铃铛,许是船主养的舞姬。
泓之在身后小声说着“可怜”,魏瑰环视一周,只见到被打翻的脂粉盒,白色的粉上落了大脚印。
魏瑰盯着那脚印看了半晌,四六见状上前嗅了嗅便难耐地偏过
了头:“香味太浓……唔,你发现了什么?”
“你记得谷澍安排带我们坐船的人吗?”魏瑰的声音略微有些浮动,“他的脚和这个几乎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