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大头
元知和尚走后,魏瑰就下了山。
——这是大和尚要求的。
不入佛门,不称弟子,不见故人。
师兄们来送她,便是最后一面。
魏瑰打了一片竹筏,让它在水上漂着,去到哪便是哪。
竹筏流进妖市,魏瑰上了画舫。
大约七八年前,天上降了一片雷,妖市骚动了一阵,雷落在江南,魏瑰在那撞上了一个野人。
野人自称是麒麟,下界渡劫,要她帮它,变成一个人类。
也许是时运不济,四六把那一肚子的怨气炼化之后,也没化人。
狐狸甩着它得到补给后毛色发亮的大尾巴,愁眉苦脸地蹲在船头,带着湿气的江风把它胸前的毛领子吹成了花。
魏瑰的这个雇主家住钱塘县,江南富庶之地,水路四通八达,是和青林县不一样的富庶,纺织、造纸、酿酒,当然最出名的要属商港。
这位雇主便是从商港起家的。
哪怕四六不太懂,但也能从魏瑰的神情和话里明白她的态度。
——冤大头嘛,就是肉多好宰的意思。
“你又不收钱,他有钱干你甚事?”四六疑惑。
魏瑰不愿吹风,系着斗篷背对着船头,闻言回头看了它一眼,江风疏狂,掀起她赤红的衣摆。
“你既说你是天狐,那该知道天狐每生一条尾巴,便多一层修为,生出九尾便可登仙。”
四六认同地点点头,魏瑰继续说道:“天狐只是修炼比寻常妖顺利,却并非轻易。但有一些传说中的妖兽,他们非人,却不该在妖之列,而可以称为神兽。”
“芝兰环绕,得天独厚,感天地之语,自然登仙,只要她愿意。”魏瑰紧了紧斗篷的帽子,“便是这样一个天生宠儿。”
“啊,很厉害,”四六傻傻地应了一声,脑子一下转不过弯,“不是,那和你贪……呃,赞赏他有钱,有什么关系?”它及时调整了用词。
“天地爱重她,站在她身边,我能沾光。”魏瑰冲它一笑,那嘴角的弧度是真的,不算敷衍。
要她诚心诚意的笑可太难得,四六内心忍不住对这位“冤大头”产生了同情和敬畏之意。
“咳,那你帮我也沾点光。”狐狸不甚矜持地对她眨了眨眼。
“……”
夜半,江面落了半块璧玉,舵手打了一个哈欠,拍着手臂醒神,左前方处江面忽现一个黑点,似一座岛,细看确是一座大船。
船上依次亮起了霓虹般的灯光,奇异空灵的歌声隔着浩渺的江面,传到面露不可思议的舵手耳中。
“嗡——”地一下,舵手脑中神志忽地一松,把手放到了舵盘上,缓缓转动。
船头逐渐偏移了方向,向着右侧的岔道靠去。
隅中,冤大头雇主坐在码头边的茶楼大厅,心不在焉地给茶杯里添茶,时不时往窗子外熙熙攘攘的大街看上一眼,再沮丧地收回目光。
女子不着华裙,一身白衣落雪,乌发用丝带简单一束,肌肤姣然,眉如远山微微皱起,流转顾盼,却有一股道不明的妖娆,叫人想化作一阵山风,吹去她肩头的薄云。
堂倌反复路过,那回头的姿势有多僵硬不说,互相踩脚的客人轻呼声也是此起彼伏。
直到一模样尚算端正的男子挪着位置,矫揉造作地坐到她斜对面的桌上时,谷澍终于忍不住,把一柄黑沉的腰刀“啪”地拍在桌上。
刀鞘与木桌相撞声干净利落,绝不是手软握不住滑落的,这是个有力气的姑娘。
落荒而逃的人们惹得她更加火气上头,扔下银子,提着刀往码头上去了。
那大步流星的样子,分明是一匹烈马,而非众人以为的白兔。
谷澍抱着臂立在码头,似一竿青竹挺拔,码头管事一眼就瞧见了,忙上前询问:“大小姐有何吩咐?”
“没事,我来等人的。”谷澍虽不耐烦这容貌招惹麻烦,但从不往无关人身上甩脸色。
她可是领头羊,要作表率。
她手底下的人也熟悉这一副炸了毛的样子,了然道:“大小姐若是觉得太过显眼,不如戴个幕篱?”
“那多束缚,模糊不清的,”谷澍难掩嫌弃,“我不要,你别管了,查货去吧。”
“是。”
谷澍这一等,就等到了黄昏。
落日的余晖映照江面,闪烁耀眼的金光,船头才从波浪与天际的交界处姗姗来迟。
吹了一天风的谷大小姐,收拾好表情,冷漠孤绝地一抬头,对上一只圆毛狐狸。
她一向对狐狸这玩意深恶痛绝,抿唇挥了挥手赶它走。
“哈!”四六读到她眼中的厌弃,登时忘了来此地讨好“冤大头”的初衷,冲她哈气挥爪。
眼看着要咬起来,魏瑰及时一撸它的
头:“四六,这位便是我的雇主,谷家主,谷澍小姐。”
这么说明白地告诉它这是不能惹的金主、宠儿、冤大头。
她再抬头看向谷澍:“这是我新招的鬼仆,名叫四六。”
“怎么几年没见,你好像没长的样子?”谷澍比了比魏瑰和她的身高,没有忘记摆臭脸,“咳咳,你本该上午便到了,本……小姐等了你一天。”
“昨天夜里出了一些意外。”魏瑰淡淡一笑,毫不见外,“待会儿借我一艘船,入夜我要出去,尽快回来。”
意外便是不爱睡的狐狸一觉醒来,发现船上的风向不对,连忙叫醒了魏瑰和泓之,她们发现船已经入了浅水,正驶向江岸。二人分头行动,魏瑰下了甲板便见舵手一副傀儡模样,立刻用织梦丝探得那诡异出现的大船和歌声,魏瑰一眼便认出那是一艘花船。
她居住在青林河的画舫,自是对那种船的模样无比熟悉,更别说那撩人的歌声。
叫醒了舵手之后,惊魂未定的船员们立刻把船退出错误的水道,才避免了在河漫滩上搁浅或是直接撞上翻船的下场。
调转方向回到正道上,前方水面一片开阔,一点先前的船影也不见。
“哎呀,真是怪了,我怎么就睡了……”舵手使劲扇了自己一耳光,旁人都没来得及拦。
“我真听到了歌声,别是水鬼吧?这一片出过事……”有人小声道,话还没说完,就遭人打断道:“别说这些有的没的,自己吓自己。”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每个人心头的恐慌和担忧挥之不去,提心吊胆地打起精神。
为防再有意外,魏瑰和泓之后半夜没有深睡,只闭目休息,好在之后无事。
谷澍被她这从容自在的模样一噎,维持不住端着的表情,咬牙道:“你呀!又是物尽其用是吧?”
魏瑰道:“理当如此。”这态度,仿佛是在用自己的东西一般。
还陷在“有钱冤大头居然是貌美女子还是家主”的惊疑中的四六见这俩女的交情甚好,把它忘了,绕着魏瑰的裙子扑腾找存在感。
然而魏瑰只是顺手把它捉起揣在怀里,没有看它,也没有和它说话,全然被这个不用正眼看它的女人迷住了。
身为狐狸,还是天赋异禀的天狐的四六,忍不住暗自嘀咕她是个狐狸精。
“我听得见,你这干瘦狐狸,”谷澍瞟它一眼,“单薄没肉,谁会稀罕!”
“你!”
魏瑰认真制止道:“这是在大街上,注意分寸。”
路人飘来的视线,大多是因为几位女子各有千秋的姿容,但谷澍还是收敛了脾气:“说真的,你养它一个没化形的狐狸有什么用?”
“老实说我也不想,”魏瑰嘴上说道,“不过已经在一条船上了,到岸之前充分利用,也少消耗。”
魏瑰的话还是那么直白,谷澍看着难以置信的狐狸脸,满意地哈哈大笑。
中午的接风宴一声不吭地挪到晚上,若非谷澍面子大、肯花钱,老板该跟她急。当然后一个原因更重要些,捧着银子的小老头喜笑颜开,招呼后厨做菜。
“先说说你的事,有什么能难到你了?”魏瑰放下擦手的毛巾,坐姿端正。
这是公事公办的态度,谷澍心里清楚魏瑰其人,做事讲究效率,热衷直接收钱办事、不多废话。现在看来更是对叙旧抒情没什么兴趣,怕是不会和她在饭桌上把酒言欢的,自认有过命交情的她多少有些失落,但很快入了正题——“我想请你入我的记忆,寻个人。”
魏瑰诧异道:“你忘了什么?”
“这事不好在这说。”谷澍眼神躲闪,脸蛋渐渐飘上红晕,一时间桃花纷飞,娇俏可人。若不是魏瑰认识她,必然把这看作是少女怀春,真是荡漾。
魏瑰见谷澍顾虑重重,建议道:“不如把菜带回去吃,我们住你家。”
听起来是个很合理且合适的方法,谷澍没多犹豫就做出了安排。
心情忽上忽下的老板送她们出了酒楼,谷澍在前头背着手走着,先和魏瑰说起一个好消息:“钱大通死了。”
魏瑰没什么反应:“哦。”多行不义。
“他还有儿子、妻子和一屋子的女人。妻子把她们都打发了……谷大娘看着不太愉悦。”
她说的谷大娘是谷澍名义上的母亲,钱大通是她名义上的父亲,夫妻早已离绝。或者说,是钱大通以莫须有的罪名休弃了谷母,逼得自己女儿改姓,从此不沾半点干系。
魏瑰说谷澍是冤大头也没错。
这本来是一件和她无关的事,只是刚好谷小满死在她面前,刚好她需要一个入世的身份,刚好她看不得人无辜受难,又有能力相助。
魏瑰从旁协助,还顺手赚了她一点功德。
“你们在说什么?”四六糊里糊涂,都怪这两个人自顾自聊起来,全然不顾它,气愤地瞥了谷澍一眼。
谷澍手痒得很,快手捉住了四六的尾巴。
“你这狐狸,只有一条尾巴,怎么比我还狂?”
四六扑到她脸上抓她,却被谷澍迅捷地挡开,气急败坏:“本天狐……”
它忽然想起魏瑰之前的提醒,一下子愣神,被谷澍把住了四肢,拉成长条。
“天狐啊?”谷澍放低声音凑近道,“我可是麒麟。”
麒麟?那是九尾天狐也比不上的灵物,配称神兽的还真没几个,它就是其中之一。
四六仰过头找魏瑰求证:“她真是……那个什么?”
魏瑰点头。
“哎,你说是天狐,有传承吗?知道你们九尾祖宗也该低我们一头,嗯?”谷澍差不多是贱兮兮地说道。
四六理直气壮:“没有,忘了,哼!”
“你不知道,我告诉你啊,”谷澍开怀道。
“很久以前,在上界,一只九尾天狐蓄意破坏麒麟的地位,趁着麒麟的伴侣生崽,偷袭天柱,导致地火漫到地面上,生灵涂炭。”
从此它们麒麟,都很讨厌狐狸。
“大灾过去,天地降罚,剥夺它神兽资格,所以你们混得越来越差了!”
“我不信你,你这个坏蛋!”四六委屈挣扎,“魏瑰——”
魏瑰把它接回来,问谷澍:“真的是这样?”
“是啊,麒麟族地还有碑文和壁画记录这件事。”谷澍遗憾道,“不过你们肯定是看不到了,我也要再过很久才能回去。”
魏瑰对四六道:“你就当听个故事,反正不可能知道真假。”
四六气鼓鼓:不带你这么安慰狐的!
它这把火气一直烧到夜间出去,麒麟那家伙终于不跟了,因为魏瑰不让。
带着运气极好的麒麟度鬼,虽然可能一切顺利,但也许会被默认是麒麟的功劳,魏瑰冒不起这个险。
魏瑰带着四六和泓之,趁夜去江上,把让过路船只迷路的鬼怪解决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