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004
他闻得见他身上廉价烟草的味道,时常出现在街头巷尾的周遭。他浑身上下彻头彻尾散发着低廉危险的信号,所以每次他们见面并不愉快。
他咬烂过他的皮鞋,满嘴劣质皮革。
他将他手机丢在马桶里,隔几天,那沾满屎尿臭味的大哥大又揣在他兜里。
他在他外套上尿过尿,明面上笑笑说没事狗嘛,转身又狠狠踹了他一脚。
他在他新车里丢了只死老鼠,据说臭了半个月才被找到。只是这一次,他并没有成为怀疑对象。他吞了只袜子,住院一周。
那时,他们已经住在一起,像所有刚开始的情侣一样,没羞没躁的过着小日子。
他坐在沙发上,见他们在房间、卫生间、客厅甚至阳台地板上打情骂俏,慢慢放弃抵抗。
因为,这些,他都不是唯一。
而他,却是唯一见识这一切的一只狗。
结婚、怀孕、生女。
倒是叫他一只狗也目瞪口呆。
他知道她会结婚,或高或低总要嫁个人,这是人类口中的归宿。但是他始终不认为会是他。
直到有一天,她捧着红本子告诉他,他们领证了,崇尚时下节俭风,连像样的婚礼都没有。
但是他们带着她一起拍了张婚纱照,可穿西装顶头纱的确是他一只狗站在中间,他们穿着寻常家居服一左一右立在他两旁。
他的狗绳紧紧牵在她手里。
心想,罢了。
儿孙自有儿孙福气,于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这样吧。
后来,他搬进她的房子。
原本属于他的单人位沙发上堆满杂物,他习惯蜷缩在角落。
后来家里多了个女孩,爱哭,一天到晚都在哭,哭得他想把自己耳朵拧下来。女孩哭,她也哭,他独自呆在电脑房,一呆就是无数个夜晚。
只有他一只狗,冷眼看着这一切,翻个身子,趁她们哭声小了,赶紧睡个回笼觉。
遛他成了男人早晚任务,有时候等不及了,他就随便找个地方释放一空,痛快!
她每次都是尖叫着,又迅速收声,回房间看了眼,又去拧了一把蹲在马桶上起不来的男人。
骂骂咧咧收拾一通。
她从来不骂他。
她说他是狗,骂了也没用,因为狗改不了吃屎。
他觉得她在骂人,所以那天在沙发上送了份大礼给她。
这一次,他明白,阳台的地砖真他妈冰凉。
女孩慢慢长大,他们换了新房子。他的住处从沙发挪到一室一厅一厨一卫独立庭院的小别墅。他住在院子里,倒也清闲,睡得踏实。
就是男人晚归,每次吵醒他,他都必须象征性的叫几声。
狗嘛,这是本能。
领地意识。
“后来呢?”榆阳像是从睡梦中醒来般,睁开满含眼泪的双眼问道。
“后来啊,下回再说吧。美女有点多愁伤感哦,听了狗的一生也掉金豆子,真真是爱得深沉。”大黄狗翘着尾巴,得意洋洋耍耍身子,从榆阳身边跑开,再一眨眼便消失不见。
徒留下榆阳呆坐在柳树枝下,她揉揉眼睛,不知为何心里软得一塌糊涂,明明大黄狗的日子过得舒坦,可她心里悲伤如潮水般汹涌,她竟然捂住脸蜷缩在长椅上哭了许久。
正午阳光浓烈,眼泪还未落下便也干涸。
榆阳也不知是哭自己,还是哭大黄,等她发泄完,见不知何时,自己跟前停着双脚,棕色软底皮鞋,黑色西装裤,白大褂。
她无需看那张脸,毫无形象揉了把脸,拔腿欲逃。
“叶榆阳,你站住!”
身后的男人,出声喊道。
她又不傻,叫站住就站住,还真当幼年时过家家。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遂脚底抹油,遛得极快,瞬间越过柳树林,留下来人呆呆站在原地许久。
邵成长望着那张长椅,久久出神。
她方才在哭,她也会哭?
不知何时,身上微微出曾薄汗,听见身后有人喊:“邵师兄,这里!”
不远处,少女挥动手中的饮料,几乎跳着跟他打招呼。
他转过身子,微微点头,算是招呼过了。
他绕过湖边,往住院部走去,白色大褂内的掌心紧握。
命运真是捉弄人,明明已经各奔东西这些年,居然还能在这里遇见。
“师兄,叫你咋回应一声。”
不多时,女孩从身后拉住他的胳膊嗔怪道。
他收住脚步,将胳膊抽出,习惯性地推推眼镜,问道:“这里是医院,注意点影响。”
女孩吐吐舌头,装作不经意靠过去,昂着头问他:“我爸问你晚上可有时间,北海医院的何院过去吃饭,问你要不要一起?”
“不了,晚上还有会诊病历要看。”
他说完,转身便走。
“邵成长,你不是一直想去北海,我可是求我爸好几天,才约到的,你真不去见一面?”
“方卉!”
他低声喝道,平静的面上露出一些不耐烦和怒气,但是很快便掩饰下去。
“你努力好几年,不如我爸爸一句话,你为什么就不知道变通!”方卉跺着脚。
周围已经有人朝这边看来,他不愿过于引人注目,转身疾走几步,往病理楼走去。
七楼转角露台,隔着安全护栏,两个女护士气呼呼地聊着天。
“这不是方教授的女儿吗,又来缠着邵医生啊。真是,她爸这些年的老脸都给他丢尽了。”
“还是她啊?真够痴情的,我听说邵医生可还是单身,那这是没追上?”
“我要是邵医生,世上人死绝了,我也不会看上她。上回院里有个出国深造的名额,硬生生给人家拦了下来。我要是邵医生,早跑到天边去了。”
“不是说邵医生自己不愿意去,才让给麻醉科的马医生?”
“怎么会,我可是在院长办公室亲耳听到的,方教授给咱们院长打电话,当着科主任面,说邵医生资历尚浅,还需历练。咱们主任可气得不行,我跟你说,这种家世,谁摊上谁倒霉。”
“这要是真的,邵医生可真是倒霉。”
“我可只跟你说了,你可别说出去,回头主任一抓一个准。”
“放心,咱俩谁跟谁,那可是值大夜的过命交情。”
两人说笑着吃完手中凉了一半的早饭,丝毫没有留意角落里的第三人。
榆阳等两人离开,才探出头来,拍拍掉在地上的衣服,又从衣架上取下另外两件内衣,远远地,她一眼就能看见那团金色耀眼光芒,随着一个人的身影亦步亦趋地往住院部走来。奈何隔得有点远,为了更方便瞧见,榆阳勉强伸出半个身子,抬手搭起凉棚遮住刺眼的阳光,一个不慎,手中拿着的内衣三件套顺势滑落。
楼下是人来人往的住院部入口。
很幸运,她的内衣没有落在任何一个路人的头上,而是随风打着转儿飘起又落下又再次从众人眼前飘过。
“来人啊!有人要跳楼!”
不知谁高呼的一声,众人忙抬头向上看。
榆阳几乎本能反应,也朝上看去。
住院部一共九楼,顶楼封闭,八楼的镂空阳台跟七楼一样,都是被安全网罩住的。
安全网是用一根根钢筋焊死的。
可榆阳抬头时,还是瞧见阳台旁边主任办公室外挂空调上坐着个女孩,晃荡着白皙的双腿,低垂着脑袋,摇摇欲坠。
“喂,危险,快进去!”
榆阳朝她喊了一声。
左右摇摆的双腿忽然停住,她抬起头,伸手将面前遮挡的黑发分开,只见一张煞白的脸,鱼白似的眼睛死死盯着她,整个人轻轻一跃,飘落而下,停在七楼阳台外,只见她抬手轻触两下,抵在榆阳胸前的钢筋应声而断,掉落楼下。
又是一阵尖叫。
只不过,这回不是榆阳。
“叶榆阳,别动!”
榆阳眨眨眼睛,尽量将视线从面前的灵体上移开,口中念叨:“任务具有唯一性,我已接单指定特殊任务,你找别人去吧。”
女孩晃悠两圈,问道:“你看得见我?”
该死的娃娃音!
榆阳闭上眼睛,慢慢将探出去的身子往回收,可她发现自己动弹不得,而且旁边的两截钢筋再次掉落。
伴随着楼下传来的尖叫声,终于有人喊道:“是大仙!大仙要跳楼了!”
比被人误解更叫人生气的是这个外号。
她扭头朝楼下喊道:“我没有要跳楼!”
可声音像是打在无形的屏障中,碎成八瓣。
榆阳气急败坏,抬头瞪着少女的灵体,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生前应该是个清秀美女。只是跟大黄不同,她浑身被沉闷的灰色雾气包裹着,悬浮在空中,像是被雾霾裹挟着的恐怖玩偶。
少女同样打量着她,慢慢靠近,近道榆阳能闻见她身上烈火炙烤的奥尔良炸鸡卷味。
紧接着,周身无形的压力越发明显。
忽然,楼下一道金光腾空而起,大黄落在榆阳的头顶,口中叼着牙签,狠狠啐了一口,骂道:“她是我的人,你,滚一边儿去!”
随着大黄的到来,少女瞬间化成一团雾气朝八楼钻去。
那是主任办公室。
榆阳的腰被人从身后猛地保住,然后猛得一拉,差点灵魂追不上□□似的,撞入一个温暖又宽阔的怀抱。
熟悉的,带着淡淡消毒剂的刺鼻香味。
她留恋这片刻温情,耳鬓厮磨的稍纵即逝的温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