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还巢
出了宣阳门,阿元觉得疲累至极,以至于已经觉察不到冷,她光脚走在冰凉的石板上,脚缝里都是鲜血。
她一直绷着脸,像一只傀儡,面无表情地路过横尸,路过残垣,路过麻木的将士。
直到有人颤抖地举起了他的双手。
那人满脸是血,哽咽地对着阿元说道:
“公主,真好,您没事就好……”
阿元微笑着含泪,解下自己的披风,蹲下身体,缓缓覆在那人的身上。
他的双眼渐渐紧闭,身体渐渐冰冷,只是那笑容始终没有凋零,像冬夜里盛开的白梅,傲雪凌霜。
这时,阿元并不知道,当年的五千老弱病残近年来陆续死去,余下来的已不足三千,今日奋起抵抗叛军的,不过是他们临时召集的平民,西山附近的百姓,听闻皇室有难,个个激愤,有的扛着锄头就来了,与庄稼打了半辈子的交道,却在颗粒归仓的丰收时节,长眠在染血的,此生从未有机会踏足的巍巍皇城。
西北的朔风还是吹到了都城。
阿元此时才觉得冷,她抱着手臂无所适从,站在死人中间,茫然地看着远方。
然后,她听见了达达的马蹄声,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急促。
她认得那声音。
果然,晨光中出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高大,稳健,却带着迫不及待的急促,踏风而来。
马未停,他就已经冲到阿元的身边,狠狠地,重重地抱住了她,将单薄的她裹在了沾满风尘的袍子里。
“琪哥,你来了,我还以为永远见不到你了……”
她像小姑娘一般嘟着嘴,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掉落在颜仲琪温热的脖颈里。
“阿元,咱们回家……”
“嗯,回家……”
只是,家在哪里呢,显然不是战火蔓延的大名宫,也不是尊贵华美的公主府,千里之外的岭南,鱼灯还亮着,还在等,等满山的荔枝开花,等疲惫的人儿回家。
公主府在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里人走茶凉,府门落锁,七八辆马车在上百人的骑兵的护送下迅速驶离洛京城,卷起官道上的烟尘久久不落。
阿元疲惫地蜷缩在颜仲琪的怀里沉沉睡去,她长长的睫毛上,还凝着未干的泪珠,身上的血腥味若有似无,尽管已经沐浴过。
颜仲琪舍不得叫醒她,于是自己也拥着她睡去,五天四夜的急速狂奔,他也如同被抽干了精髓的傀儡,生气全无。
夫妻二人始终在沉睡着,自然听不见其他马车上婴孩的阵阵啼哭,嘶哑干嚎。
乳母边喂奶边偷偷拭泪,为这个可怜的孩子,一出生就没了母亲。
等阿元醒来,已经是次日傍晚了,大队在一条河边休整,仆从侍女们饮马打水,忙中有序,颜仲琪亲自端了一碗热粥回来,只是打开车门,阿元却不在里面。
她静静地站在河边,望着急速东流的未名河,脑子里的刀光剑影再次席卷而来。
她终于走出了大名宫,那是困顿了她半生的牢笼,至此,她对那个地方不再有牵挂,心里也没有了负担。
金碧辉煌的宣政殿,那尊精雕细琢的龙椅之上,终究是坐的是北堂家的人。
她终于对大哥、二哥还有父皇有个交代了。
颜仲琪默默地站在她身后,望着宽大袍子里晃荡的瘦弱身躯,他脑海里瞬间浮现起初见她时的模样,尊贵,明媚,骄纵,一副从未吃过半点苦的样子。
时间啊,才是世上最厉害的杀手。
颜仲琪的心狠狠抽动了一下,他缓缓走上前,从阿元身后抱住他,轻柔地说道:
“起风了,回去吧,再过几天,咱们就到岭南了。”
阿元这才轻轻拭泪,回眸一笑,将头凑近颜仲琪的颈窝,涩涩地回道:
“路过陵阳,再给我买盏鱼灯吧。”
颜仲琪先是愣了一下,但瞬间就点头回应,亲昵地说好。
搀扶她回到马车上,颜仲琪将角几上的温着的热粥端起来,一勺一勺地喂给阿元,她真是饿坏了,大半碗粥一会儿就吃完了,又吃了两个馃子,饮了半盏茶才罢休。
香香过来将托盘端了下去,阿元这才想起一件事,于是她沉了沉气,吩咐道:
“把那孩子抱过来我瞧瞧。”
香香点点头去了。
很快,乳母便抱着熟睡的婴儿过来给阿元行礼,颜仲琪叫免礼,伸手将孩子接了过来递给阿元。
襁褓里,那孩子静静安睡,应当是才吃过奶,粉红的小嘴还在咂摸,小脸儿肉肉的,团团的,白净软糯,真像是面团捏出来的。
乳母退下了,阿元才落下泪来,滴在孩子鹅黄色的襁褓上。
“这孩子真像她娘亲……”
阿元嘟囔着,又突然想起来问道:
“是男是女?”
颜仲琪叹息道:
“女孩儿。”
可没料到,阿元却欢喜起来,她轻吻那孩子的小脸,轻轻地说道:
“女孩儿好,咱们颜府就缺女孩儿,回去刚好给茂儿的孩子做个伴儿,两姐妹一起长大。”
听了这话,颜仲琪的脸上才露出笑容,他也忍不住摸了摸婴孩的脸颊,笑道:
“真有些像我们颜家的孩子。”
阿元也笑了。
接下来的几天,阿元便会盯着乳母喂奶,起初是不放心,怕孩子吃不饱,所以预备了两个乳母轮番喂,后来是怕孩子吃得多积食,皱着眉头一脸担忧,倒是乳母们宽了她的心,只说这孩子虽然早产,但也足月了,身体好着呢,能吃是福。
“那就好,那就好。”
阿元抚着心口长舒一口气,乳母们又提到这孩子还没有取名字呢,不知如何称呼,阿元瞬间愣住了,是啊,她都没有意识到,宫里出生的猫儿狗儿刚落地就有了名字,这么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居然还没有。
叫什么呢?阿元一时也想不起来,想到她排行第六,便顺嘴说道:
“就叫‘小六’吧。”
乳母和侍女们都呆住了,金尊玉贵的孩子怎么会取这样一个名字,幸好一位乳母见多识广,便附和道:“糙名好养活,咱们的六姑娘,今后一定是多福多寿的。”
于是,这个在中秋夜出生的可怜孩子,便得了这么一个好名字。
终于到了陵阳城,车队默契地停驻在城外休整,马夫慢悠悠地赶着马儿去山坡上吃草,天气好得如同阳春三月,暖洋洋的日头不轻不重地洒在众人的身上,连微风都是轻柔柔的。
侍女们支起了帐子,阿元怀抱着小六斜倚在软榻上打盹儿,才不过十多天,小丫头越发肉圆了,肥嘟嘟的小脸儿鼓胀着,餍足地野蛮生长。
只是,乳母们眼见着瘦削了。
香香哼着歌儿,将阿元车里的被褥抱出来晾晒,轻轻拍打着,阳光下,飞尘如精灵般自由,软糯亲肤的料子,贴在脸上也很舒服。
瞧着阿元身侧矮桌上放着冷茶,香香走过去替自己倒了一杯,刚收拾完口渴,她一连饮了三四杯,额头渗出的汗珠也来不及擦拭,袖口被挽了起来,只能用手背蹭,却不想连妆都花了。
阿元瞧了半天,只觉得好笑,又怕她吃冷茶坏了肚子,忙劝她重新烧壶热茶,香香笑着说不妨事,弯下腰去看小六的小脸儿。
天气热了,她的襁褓也换成了薄一点的蚕丝被。
“公主,你看小六长得多好啊。”
阿元顿时骄傲起来,嘴里嘟囔:“那是自然。”
正说着,颜仲琪策马回来了,怕惊着小六,阿元立即吩咐乳母把她抱走,然后掸了掸衣衫,笑眯眯地站起身来。
颜仲琪不知何时从身后拿出一束野花,在半空中晃了晃,阳光下,红黄蓝紫相映成趣,热热闹闹的,瞧着就让人心生欢喜。
他献宝似地捧到阿元的面前,笑着递给她。
阿元轻轻嗅了嗅,花香并不浓烈,却胜在淡雅清新,岭南真是个好地方,一年四季花开遍野。
“再有几日,咱们就能回家了,茂儿差人来传话,说小丫头都会坐了,特别爱笑,谁瞧了都喜欢。”
颜仲琪笑嘻嘻地对阿元说着家长里短,阿元先是笑,但很快就惆怅起来,不由地叹息。
颜仲琪不解,疑惑地看着她。
令他没想到的是,阿元嘟着嘴埋怨道:“琪哥,我们都老了,都做人祖父母了,时间怎么过得那么快,我还总以为自己是小姑娘。”
“哈哈哈,”颜仲琪听完不禁开怀大笑,尽管他觉得阿元的难过有些小题大做,但依旧愿意贴心安慰,他低下头,双手轻轻握住阿元的肩膀说道:
“咱们阿元才不老,还是那么花容月貌,在我心里,阿元就是小姑娘,什么时候都不会变。”
阿元听完,自然释怀不少,可心里却犯起了嘀咕:“唉,过了年,我又老了一岁……不过琪哥比我年长不少,要老也是他先老……嗯,没错,就是这样……”
两个人相互依偎着看向远方绵延不绝的青山,直到夕阳西下,山鸟飞旋。
那人,终于来了……
他提着艳丽生动的鱼灯,朝着他们二人缓缓走来,步步千斤。
真好,他们依旧伉俪情深,从未改变。
等走近了,他站定,立在原地好久,才躬身行礼,怯怯地开口说道:
“微臣崔允,参见大长公主殿下。”
清秀儒雅、玉树临风的崔大夫已经不似记忆中那般模样,阿元回过头来,眼神正好与崔允的相对,这么多年未见,他居然须发斑白,身形枯槁。
阿元的心沉沉的,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开口,还是颜仲琪叫的免礼。
崔允微微起身,利落站定。
颜仲琪从崔允的手中接过鱼灯,识趣地走开,不打扰两位故人叙旧。
“多年未见,公主容颜依旧。”崔允淡淡说道。
听完,阿元不自觉羞赧低头,她自知崔允这话并不属实,只是突然真切地理解了那句诗:
“朝如青丝暮成雪。”
他们初见之时恰值少年,意气风发,挥斥方遒,大有登绝岭而小天下的气势,几十年过去了,只剩下物是人非,欲说还休。
而初见如昨,南柯一梦般清醒沉沦,不过一朝一夕。
只是,逝者如斯,几十年过去了,想来真是觉得可怕。
见阿元依旧不说话,崔允只好躬身邀请道:
“公主手中的野花开在山那边,可愿随微臣过去走走?”
“好。”阿元抿嘴笑了。
颜仲琪站在远处,望着二人的身影渐行渐远,他本想追过去,只是这个蠢念头瞬间就消失了,随即自嘲地笑了笑,晃了晃手里的鱼灯,乍然想起,那一年在陵阳城的纸扎铺子里,阿元选的那盏鱼灯,与手中这盏一模一样。
大约半个多时辰后,天微微擦黑,阿元与崔允并肩走了回来,颜仲琪见阿元的脸上难得舒展,久违的甜美在眼角若隐若现。
二人停驻,阿元娇俏地快步走到颜仲琪的面前,与他相视一笑。
崔允再次躬身行礼,口中说着道别。
“这件事就拜托你了,崔先生。”
阿元郑重地嘱托道。
崔允重重点头,回道:“四氏族八大家绝不辜负公主所托,微臣告辞。”
然后,他便头也不回地策马离开了。
目送了好久,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无边的黑暗中,阿元才挽着颜仲琪的胳膊走回到帐中,边走边商量着晚饭吃什么。
“薛蝉做了一只叫花鸡,想不想尝尝?”颜仲琪提议道。
“怪不得,我说怎么老远都能闻到香味。”
这一日,百年古镇陵阳城,它的城门第一次没有准时关闭。
再次启程,车队行进的速度明显比平日快了许多,还没到昌州城,薛蝉便将信鸽带来的密信递到公主的手上。
窄窄的纸条上只有简短的一行字,隶书小字写着:
“京中盛传丞相意欲窃国,民声鼎沸。”
阿元瞧了一眼,便将纸条扔到泥炉里烧掉了,顺手给颜仲琪倒了一盏茶,是上好的碧螺春。
颜仲琪呷了一口,回味悠长,淡淡地说道:
“太子既立,西北战事吃紧,储阳军也该裁并了。”
阿元没有接话,只是推开车帘,看向窗外的大山,心情平静。
回到家,自然是里里外外候了几排,小满最先跑过来,见阿元下了车就马上抱住她的腿,甜甜地喊道:
“婆婆,婆婆,公主婆婆。”
众人都被逗得哈哈大笑。
颜仲琪一把抱起小满,用粗糙的手轻轻捏他的小圆脸,大半年未见,他越发沉了,浑身上下肉嘟嘟,圆滚滚的。
一家人欢欢喜喜往府里走去,阿元环顾四周,始终不见茂儿和暮云,还有他们刚出生不久的小女娃。
侄媳妇姚紫嫣马上读懂阿元眼中的疑惑,她轻轻扶住阿元做好,躬身禀道:
“早上府衙派人过来将茂儿和暮云请走了,说是南边截获了一封密信,蛮语写的,衙门没人读得懂,就把他们二人请去了。”
阿元听完欣慰地笑了,转而问道:
“娃娃呢?抱来我瞧瞧。”
姚紫嫣一笑,抬手招呼了一个老妈子,不一会儿,她便笑眯眯地将怀里的小人儿递给了阿元。
她真好看啊,一双葡萄似的大眼睛懵懵懂懂望着阿元,她应该是刚刚睡醒,脸颊绯红,神色迷离,浑身散发着奶香气,软软糯糯地躺在阿元的手臂上,不哭不闹。
“琪哥,你瞧着她像谁?”
阿元将头转向颜仲琪,笑眯眯地看向他。
只是还未等他回答,茂儿和阿元请安赔罪的声音便传进大堂,二人四脚踏过门槛,双双上前,齐齐跪下磕头:
“儿子/儿媳给父亲母亲请安,”颜仲琪笑着将二人请起,上下打量,生怕瞧不够,阿元便招呼暮云来到她身边,紧紧握住她的手,只是笑,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茂儿见状,再次躬身请罪道:
“因公事在身,未能及时恭迎父亲母亲,还望父亲母亲海涵恕罪。”
阿元唤出他的乳名,把他叫到身边,怀中的娃娃见了爹娘,挣扎着要抱,茂儿一把接过来,牵着娃娃的小手儿说道:
“锦瑟,快叫,这是祖母,你长得最像祖母了。”
“是啊,锦瑟,祖母最挂念你了。”暮云也俯身对着锦瑟说道。
只是才不过半岁的小娃娃哪里能开口叫人,见孩子怯生生地半天都不开口,阿元只好把孩子抱回来,细细打量她的小脸,满含爱意。
令所有人没料到的是,锦瑟这小丫头居然捧着阿元的脸,狠狠亲了一下,口水都蹭上去了。
“哎呦,果真是祖母的小蜜果,咱们锦瑟与祖母就是投缘。”
众人笑着打趣,阿元不知道有多开心,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热热闹闹一场,暮云见阿元有些疲累,便把孩子接过来了,阿元与颜仲琪对视了一眼,不一会儿,乳母便抱着小六走了进来。
微微屈膝行礼,阿元起身迎接。
她从乳母那里把接过小六,熟睡的孩子在她怀中静谧地呼吸,阿元望着她,爱不释手。
众人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敢开口询问。
只见阿元抱着孩子缓缓走向茂儿,眼神中满是期许,她顿了顿,声音有些哽咽,但还算自然得体,她把小六交给茂儿,即便不明所以,可茂儿还是接了过来。
“母亲,这是……”
这时颜仲琪也走了过来,没等阿元开口,他先一步回答:
“这个孩子,你好好养着,只当是自己亲生的。”
此话一出,众人更疑惑了。
阿元也没有解释,只是告知了孩子的名字。
“就叫‘小六’吗?”
茂儿不解地问道。
“对,就叫‘小六’。”
阿元点头,重重地答道。
说完,阿元便疲累地往出走,神色落寞,体态沉重。
众人想要去搀扶,都被颜仲琪挥手挡下了。
刚走出堂门,阿元的眼泪便迫不及待地喷涌而出,她很想回头看看,却也忍住了。
“孩子,终是我对不住你……”
她在心中默默忏悔,泪光中,那抹熟悉的倩影一如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