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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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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恒昌王谋反被捕自戕的消息迅速传到了西北,任天阔正准备将奏折递给陛下的时候,他正在帐内翻看兵书,十日前,他们消灭了高车部余孽,在俘虏的带领下,又突击了月石部的右营先锋部,趁着他们正在扎营安寨的时候一举歼灭。

    但先锋首领骐达里却趁着混乱逃跑了。

    骐达里是月石部可汗阿尔泰撷思的妻弟,身兼数职,不仅是右营先锋首领,也是国鉴祭酒,负责部落贵族子弟的教育,身份异常尊贵。

    对于他的逃跑,陛下觉得十分遗憾,近日来一直食欲不振,再加上西北朔风砂石的磋磨,陛下消瘦了许多,整张脸也变得凌厉刚毅许多。

    所以,对于这份奏折,任天阔不知道如何才能不让陛下再添忧心。

    正踌躇着,定北大将军拓跋牧都引着一位胡人装扮的男子走了过来,奇怪的是,那人身姿挺拔,走起路来贵气十足,但穿着粗鄙,上半张脸还戴着黝黑的面具,目无斜视地跟在拓跋将军的后面。

    任天阔与拓跋将军相互致礼,那人也微微颔首,听见拓跋将军说要见陛下,有要事禀报,任天阔如同得了特赦一般迅速退下,心想着这样就暂时不用让陛下看到如此糟心的事情了。

    北堂永胤见拓跋走进来,连忙放下兵书起身迎接,拓跋先一步行礼,被陛下扶起之后,便将戴面具那人引到陛下面前。

    “禀陛下,这位是臣的朋友南卓,他常年以商人的身份游走于西北,对胡人诸部十分熟悉,陛下想要全歼胡部一统天下,须得知己知彼,南卓先生常与他们打交道,定能助陛下一臂之力。”

    听到这话,北堂永胤兴奋不已,忙招呼兰卓上前,那位兰卓先生不紧不慢地走向陛下,掸了掸衣袖躬身行礼,用浑厚沧桑的声音说道:

    “草民参见陛下。”

    陛下不解,疑惑地看向拓跋,将军忙解释道:

    “南卓先生双膝有伤,难以下跪,还望陛下恕罪。”

    北堂永胤心中虽有不快,却依旧笑意盈盈,他走近南卓,双手扶起他的手恩准免礼,那人于是缓缓起身,眼神终于与陛下相撞,奇怪的是,那双浑浊的眼睛迅速澄澈起来,眼神似在闪躲,又似追寻。

    陛下心下一紧,莫名其妙。

    良久,那人才开口谢恩:“多谢陛下体谅,草民感激不尽。”

    北堂永胤放下双手背立起来,又恢复以往桀骜不驯的姿态,上下打量后继续问道:

    “为何着面具示人?”

    南卓再次俯身回道:

    “回陛下,草民的脸年轻时在漠北被野狼啃咬过,丑陋骇人,实在难以真面目示人。”

    北堂永胤听完只淡淡一笑,不再追问,吩咐人赐座。

    三人落座之后,陛下的眼光依旧停留在南卓身上,细细打量后,略有沉思,又将目光收了回来。

    这时急性子的拓跋牧都迫不及待地开口道:

    “陛下,南卓先生对月石河匈奴十分了解,胜过微臣,不妨请先生说道说道。”

    说罢,将身体转向南卓,而南卓先生的眼神一直在陛下身上,等陛下抬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他才起身,然后娓娓道来。

    “回陛下、将军,经过三个多月的围剿追击,大部分实力较弱的胡人已经被我大军降服,偶有逃脱,也是往月石和匈奴去了,这两部在胡部中实力最强,且有姻亲关系……”

    说到这里,南卓先生停顿了一下,这一点的确属于秘闻,连深耕西北多年的拓跋牧都也不清楚。

    月石与匈奴两部的实力几乎不相上下,而且各自都有同盟和拥趸,百年来征战连连,谁都想一统西北,成为名副其实的“西北王”,但谁也不服对方,所以始终呈对立之势,水火不容。

    一山难容二虎,陛下本打算先攻其一,逐个击破,却没想到二者居然有这么隐秘的关系,稍有不察,很容易引得二者联盟。

    双虎同啸,也是能撼天动地的。

    南卓先生继续说道:

    “月石部首领阿尔泰撷思虽妻妾众多,但并无儿子,只有两个女儿,小公主宛翎,三年前嫁给了匈奴王邬昊,相传备受宠爱,而有关大公主的信息却鲜有听闻,连同盟部落都知之甚少,草民曾在一位巫师那里听说,这位大公主生来貌美,聪明伶俐,极受撷思夫妇俩的宠爱,小时候常在草原上玩耍嬉戏,等再大点就再也不见这位公主露面,相传公主罹患重病去世了,也有传说公主因身带邪气被寄养到了别处,总之众说纷纭,真真假假都未可知。”

    话尽,陛下与拓跋牧都全都沉默了,陛下想的是,若月石与匈奴结成联盟,眼下,还需要调兵来西北,大周叫得上名字的带兵统领几乎全都在这里了,若再领军,只能从四方节度使中挑人了,陇西距离最近,可虎将不足,尤其是老将凌广海牺牲后,陛下对陇西总心存愧疚,直至今日,他都难以释怀,午夜梦回,总能听见晚儿在向他哭诉。

    而拓跋牧都在心里盘算着,为避免两部结盟,需设法离间,且须得手法高明,否则很容易适得其反。

    南卓先生见陛下与将军纷纷陷入沉思,便斗胆提议道:

    “草民有一计,不知当讲不当讲。”

    陛下微笑抬手:

    “先生请讲。”

    南卓略一沉思道:

    “西北疆域广袤,陛下大一统之心既定,四海皆知,何不以夷制夷,既少征战,且归拢民心。”

    听罢,拓跋牧都激动地站起来:

    “陛下,南卓先生所言甚是,匈奴和月石,谁先归附我大周,谁便保全尊荣,继续主政西北。”

    南卓先生淡淡地笑了,不再言语,而陛下却缓缓起身,微笑着走到南卓先生的面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

    “那便劳烦先生将朕的旨意传遍大漠,来年春来草长,谁能南下牧羊,就看此时了。”

    等拓跋和南卓退出帐外,北堂永胤回到案后,继续翻看起兵书来。

    只是心中惆怅,眼神中的愁绪凝结,如乌云般沉重。

    这时,任天阔终于不敢再耽搁,他亦是一脸愁容地走进帐中,俯身行礼,直言有奏呈上。

    “搁那儿吧。”

    陛下头也没抬,他的脸埋在兵书里,任天阔并不能分辨,只通过声音只觉得不轻不重,他本想禀报奏折上的内容,但还未等他开口,陛下突然问道:

    “对于丞相带兵围剿皇叔,爱卿怎么看?”

    任天阔心中一惊,盘算到陛下果然已经知晓京中大事,只是突然这样问,他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

    因为不知道陛下究竟是何态度,尤其是对丞相,他虽一人之下,但并无权带兵,但他的确带领储阳军击溃恒昌王叛军,保全大名宫,故其功过难以评说。

    “怎么不回答了?难道你小子也学会了遮遮掩掩明哲保身?”

    见任天阔久不回答,北堂永胤放下兵书,阴沉着脸看向他。

    任天阔马上跪下请罪,抱拳道:

    “微臣不敢,微臣身为武将,自知保家卫国是天职,储阳军也不应例外,不止服务于东宫,更应服务于万民,此次勤王剿匪自然是功不可没。”

    谁知陛下对这样的回答并不满意,摇摇头回道:

    “朕问的不是储阳军,朕问的是丞相。”

    任天阔抬起头来,长舒一口气,认命地回答:“丞相并无领兵之责,储阳军也不该用作宫斗……”

    “宫斗?”

    陛下的脸色更难看了。

    任天阔立即叩头求饶,口中直呼:“微臣失言,微臣该死。”

    可令他没想到的是,陛下不怒反笑,抬手让他起身。

    “起来吧,‘宫斗’?亏你想得出来。”

    任天阔只好战战兢兢退出去了,走出帐外,望着昏黄的天空,心中依旧战栗不止,不明白陛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风沙袭来,帐外的侍卫放下帘笼,顷刻间帐外风声大作,黄沙肆意砸向军帐,声音粗粝,使人心惶惶。

    宫斗,呵呵,果然只是宫斗。

    晚儿也是宫斗的牺牲品,她们母子都是,大名宫只容得下金凤凰,岭南山中没心没肺的雀鸟最终是被啃噬得粉身碎骨。

    “臻贵妃难产,母子俱亡。”

    “母子俱亡啊……”

    贵妃的葬礼看似宏大,实则敷衍,浩浩荡荡的送葬人群,皆出自内廷,前朝没有一位官员参与,全都忙于清理叛军余孽,恢复朝纲。

    后妃和皇子们还沉浸在叛乱的噩梦中,惶惶不可终日,在宫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皇后与太子幸得离宫,否则恒昌王一定会加害他们母子,每思及此,皇后娘娘都后怕不已,已经缠绵病榻许久了。

    仅有的哭声被厚重的宫墙阻挡,几乎很难传出去,四方围墙之内,铺陈的白色触目惊心,如同玉宇苍穹倾倒了沉积百年的霜雪,雅雀呜咽,声声催人老。

    不过十日,未央宫再也没有声响,往日那些娇俏伶俐的笑声已经久远得像史书上的文字,泛黄,萧索。

    哪有什么“长乐未央”,欢愉始终不过是”昙花一现“。

    北堂永胤苦笑着摇摇头,仿佛要把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从自己的脑袋里甩出去,眼下,他容不得儿女情长,大名宫依旧巍峨耸立,北堂一族的龙椅始终稳健。

    而西北,终将一统,大周的种子势必要在这里开花结果。

    一个月后,得益于南卓先生在西北的经营,北堂永胤的书案上赫然放着两封书信,分别来自月石和匈奴。

    但遗憾的是,这两封信并不来自两族的主部,而是十分边缘的部落。

    信中都写着“愿沐天朝隆恩,岁岁朝贡。”

    北堂永胤的心情很平静,无悲无喜,这两封信看似求和,实则试探,但可以肯定的是,匈奴和月石,谁都不愿对方占得先机。

    既如此,便决定以彼之计,还施彼身。

    北堂永胤于是下令,着人分别出使两部,避开边缘,直奔中心。

    南卓先生自言对匈奴部独有的黑犬十分感兴趣,据说,此犬高壮如牛马,可作运载之用,且嗅觉极为灵敏,气味百里可辨。

    虽金贵无比,却繁衍稀少,纯种的更是罕见,他游走西北数年,只在一次胡人的拜月大典上远远瞧过一次,记忆犹新。

    他俯身恳请道:

    “陛下,草民愿持节出使匈奴,以彰陛下天威。”

    因为南卓先生为“定北将军”拓跋牧都所荐,故无人敢质疑,北堂永胤听完,眉头深锁,良久不言。

    众人皆知匈奴虎狼之族,对汉人恨之入骨,匈奴王乌斯冒为人狠辣,是踩着几位兄长的头颅上位的,此番前去,无异于龙潭虎穴。

    最先反对的事拓跋牧都,他虽对南卓先生的能力深信不疑,却不愿他去冒险,在他心里,一直对先生感恩戴德,那年瑶瑶难产,若非先生以一丸药吊气,瑶瑶很有可能就撑不下来了。

    先生将目光转移到拓跋的身上,摇摇头表示无碍,他是个心中有数的人,但凡心意已决,那便是做了万全的准备。

    “可是……”

    拓跋牧都依旧不安。

    兹事体大,陛下并没有当即下令,而是轻飘飘地说道:

    “此事容朕细想想,择日再议,诸位爱卿先回去吧。”

    拓跋牧都和任天阔等人深知陛下的脾性,都悻悻退出御帐,南卓先生正欲转身,却被陛下叫住了。

    “先生若是不忙,陪朕下一盘棋吧。”

    陛下此话一出,南卓先生瞬间恍惚出神,陛下指着棋盘微微一笑的模样,真的太生动了,好像尘封在记忆中的那个人款款向他走来,含情脉脉。

    面具之下,他的脸瞬间通红,眼神中似有湿湿的暖意。

    “怎么,先生不肯?”

    见南卓没有回答,陛下戏谑地追问道。

    南卓当即俯身抱拳,口中直呼:“不敢不敢。”

    面对陛下的邀请,南卓先生也不再过分恭敬与客套,二人相对而坐,陛下姿态随和从容,他甚至脱去铠甲,只着便服,俨然一副不赢不快的模样。

    摆好棋盘,陛下邀请南卓先生抓子猜先,南卓随手抓了几颗白子,陛下并无沉思,便在棋盘上放下两颗黑子,南卓将手展开,果真是六颗白子。

    陛下与人下棋,习惯执黑子,此番与南卓先生对弈,恰好如愿,他刚毅冷峻的脸上闪过一丝狡黠的微笑,刚好被南卓先生捕捉到。

    二人棋路相当,所用技法如出一辙,对方都很惊诧,半个时辰后,他们的身心逐渐舒展,坐姿也愈发自然。

    棋逢对手,知己难寻,陛下的眼眸清亮,鼻尖也渗出细密的汗珠,南卓先生看起来十分淡定,因面具遮瑕,难以看清他的表情,只是他的左手拇指与十指习惯盘着一颗棋子,来回摩挲,似思考,又似戏谑。

    又过了半个时辰,在沉思半刻后,南卓先生终于丢子认输。

    “陛下棋艺精湛,草民,认输。”

    后两个字他的语气明显加重,陛下欢喜地爽朗一笑,傲然道:

    “先生倒也不必沮丧不甘,朕的棋艺师承苏大学士,满朝之中,唯他棋艺高绝,从无对手。”

    南卓俯首道:“苏老的棋谱草民有幸借阅过,的确精妙无双。”

    陛下收起笑容,上下打量眼前人,南卓先生心中愈发毛躁,却也不敢贸然询问。

    而后,陛下便戏谑地问道:“朕观先生一表人才,却孑然一身,先生何不娶妻生子?”

    听罢,南卓先生的心稍稍平复,便坦然道:“残躯病体,怎敢误佳人,更何况草民志在四方,此生惟愿大周一统,四海安定,从此做个浪子游侠岂不美哉?”

    北堂永胤骤然笑道:

    “‘外事不宁,休言内庭‘,先生能有此志,朕深感佩服。”

    没想到,南卓先生听到那句话,瞳孔瞬间放大,双手不由紧握,此刻,他万分确定了心中的猜想,一股强烈的暖流从他的五脏六腑经过,把之前沉积的所有疑虑与不甘瞬间带走。

    “外事不宁,休言内庭”,这八个字重若千斤,狠狠地砸向他紧闭的过往与灵魂。

    于是,他草草地告辞了,仓皇失措地离开了陛下的御帐,此时,风停了,茫茫大漠如同被隔绝在某个混乱的时空当中,所有故去的旧人毫无征兆地走到他的面前,巧笑嫣然。

    “如薰……”

    模糊的泪眼之下,那个楚楚动人的身影愈发清晰。

    “如儿,是你吗?”

    他不禁伸手去触碰,只是就在碰到的那一瞬间,那倩丽的身影如同镜花水月般消散了,等他回过身来,又是飞沙走石、暗无天日的黄昏。

    “先生,风沙太大了,您快回帐中休息吧。”

    一位执勤的侍卫见他如此恍惚,只得将他扶回到帐中。

    还未躺下,从胸口涌出一股鲜血,冲出他的喉咙呼啸而来。

    瞬间,洁白的毛毡上满是猩红。

    “先生你怎么了?小的去叫军医。”

    侍卫焦急地想要冲出帐中,却被南卓一把拉住,他一手捂住胸口,连嘴角的鲜血都顾不得擦拭,沉沉地劝阻道:“不必费心了,我这是急火攻心,不妨事的,多谢小哥挂念。”

    那侍卫只好愁容满面地离开了,走出军帐之前,他还替先生倒了一杯热茶,壶里也就剩下这么一点茶水了。

    等侍卫离开后,南卓随意用手背抹了抹嘴角,又歇了半刻,等身体恢复,他又从怀中摸出一只鎏金手镯,反复端详。

    如今西关雪,当年桂堂春,他和如薰,身为帝后,谁都没有在青史上留下只言片语,所以也无所谓贤名还是恶名了。

    “如儿啊,咱们的孩子长大了,我也快要去见你了……”

    三日后,南卓先生便以大周使臣的身份出访匈奴,随行不过二百人,护送着无数金银财宝,渐渐消失在无尽的荒漠戈壁之中。

    同时,大周王军又攻破一城,陛下与诸位将军随即安歇在城中,畅饮葡萄美酒。

    酒酣时,拓跋多格红着脸走到陛下的座前,斗胆请愿出使月石。

    陛下听完哈哈大笑,对这个憨厚勇毅的表弟赞叹不已。

    “陛下,臣说真的,出使月石就让臣去吧,臣,臣一定说服月石归降大周。”

    北堂永胤豪饮最后一口美酒,然后放下夜光杯,微笑着,缓缓走向多格,轻轻扶起他,点头道:

    “好,朕让你去。”

    多格听闻也顾不得磕头谢恩,马上冲到父亲面前,激动地喊道:

    “父亲,你听见了吗?陛下同意让我去了,我现在是使臣了。”

    此时,拓跋牧都的杯中已经没有半口酒,但他还是仰头吞咽了一下,凄凄地说道:

    “嗯,好孩子,你母亲知道了定会很开心。”

    瑶瑶曾经读过一本关于月石部风土人情的游记,是一位吐蕃商人所著,书中说道,月石女子的头纱洁白无瑕,她们在爱上一个人后,就会用赭石将头纱染红,告知众人自己心有所属,等待爱人前来提亲。

    她对那个地方心向神往,梦想着有一天能戴上红色的头纱在月亮下跳舞。

    想到这里,拓跋牧都抱起酒坛,咕咚咕咚地畅饮,月色之下,灯火之中,葡萄美酒如同鲜血,肆意在他的脖颈上横流。

    此刻,思念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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