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宫变
明儿反了,那个从来乖巧懂事的明儿,那个锦衣玉食的三皇子,那个藩居在江南重地,享尽荣华富贵的恒昌王,反了?
阿元的嘴久久合不上,脚步踉跄几欲摔倒。
难道?
她不敢细想,马上逼迫自己镇定下来面对眼前的风暴。
“北堂月明如今何在?”她厉声问道。
“回公主,已在宣阳门外,他带了一万叛军攻城,如今禁卫军正全力抵抗,死伤不明。”那小太监回道。
禁卫军首领一接到消息马上命人来宫里汇报给监国御使,同时也派人偷偷出宫交给消息传递给摄政大臣柳丞相,只是他的人还未出宫门就被叛军一箭射死了。
“快持我的令牌,召集各宫守卫,全部集中到梓宸宫和东宫,务必保护皇后和太子安然无虞!”
阿元从枕下摸出监国御令,交给那位小太监,命他速速行动,只是那太监瑟瑟缩缩,欲言又止。
“快去!”阿元又厉声喝道。
突然,那太监猛然以头抢地,哭喊着回道:
“启禀公主,宫宴后,太子殿下突发恶疾,丞相大人进宫将太子和皇后娘娘一并接走了。”
听闻,阿元的心猛然一跳,瞬间失聪,听不到任何声音。
她呆立在原地,豆大的泪珠簌簌而落。
只是很快,她便振作起来,迅速抹干眼泪,凌厉的眼神凶狠地看向远方。
宫乱,她又不是没有经历过。
于是,她顾不得整装穿戴,只是取了一把长剑,拔开剑鞘一扔,靸着鞋,披发单衣,冲到了夜幕里,顾不得身后宫女太监的呼喊。
香香忙从内殿取了披风跟了上去。
她走在依旧被夜色笼罩的大名宫,一步一步,坚定地路过哭喊后撤的宫人,那把长剑在黑夜中发出寒光,但刀柄炙热,一如阿元的内心。
“父皇,就让我来了结这桩冤孽吧。”
那剑,是父皇的遗物,原先被母后收藏,母后薨逝后,她留下了这把剑。
在上次周公之乱中,这把剑砍过叛贼的脑袋,如今它又要饮血了,仿佛宿命一般,父皇和北堂皇族将未完的重任,托付给了她。
再次经过浪漫温柔的长枫道,阿元的眼角又湿润了。
厮杀之声越来越近,宁安门外处处火光,那些身披铠甲的禁卫军,争先恐后上前,又很快被乱箭射中,倒地不起。
大名宫内只有五千禁卫军,而宫门外有一万叛军,或许更多。
终于,一位身负重伤的禁卫军将领冲到阿元面前跪下,连忙报告,他因为过于紧张,嘴角的血沫都来不及擦拭。
“公主,恒昌王调的是西山兵马场的预备军,我们没有后援了……”说罢,他便重重倒地,再也没有醒来。
他说得对,如果西山的兵都反了,那就证明大名宫真的四面楚歌了,北堂月明,他果然不容小觑。
西山兵马场,西山,那是皇家的练兵场。
自琪哥离开后,接任的是徐冲老将军的亲儿子徐翼,他断不会为虎作伥,参与谋反。
除了徐家,有资格调动西山军的人只有颜家人,正是阿元的夫君与儿子,他们各持一枚令牌。
这本是荣耀加身,阿元也从没觉得会有什么实际的用处,颜家人驻守东南,不会有什么机会来京城调兵的。
琪哥的令牌是她收着的,一直被锁在她们卧房的暗格里,不可能被谁拿走。
那么,北堂月明用来调兵的这块,源自哪里?
衡儿?
阿元的汗毛都竖起来了,阵阵冷风从她的后颈直钻进身体。
不,不可能,绝无这种可能!
那位侍卫的鲜血染红了阿元洁白无瑕的寝衣,如同在暗夜里,霎时绽放的红花。
她紧紧握住剑柄,咬住牙关,满是恨意的眼神死死盯着不远处的宣阳门。
那一声声厚重的撞击穿过冷风,试图击碎她的心防。
这声音如此沉闷,当头棒喝一般,让一切都溃不成军。
终于,最后一次撞击让宣阳门大破,利箭穿透了一排排砥砺死守禁卫军的身体,长街上血流成河。
“公主快走!”
混沌中,阿元听到有人呼唤她。
只是她的身体就像被某种神秘的力量封印住,动弹不得。
禁卫军不顾一切挡在她的身前,视死如归。
她清晰地看到北堂月明身骑白马,手持长剑冲在最前面,那是她从未见过的模样,狠辣、决绝,誓不罢休。
尽管,夜色朦胧。
当然,北堂月明也看见了一身白衣,身单力薄的阿元。
他瞬间勒马,让身后紧随的叛军措手不及。
“她怎么在宫里?”
北堂月明很疑惑,从入京后,身为监国御使的大长公主殿下一直住在宫外的公主府,她何时进了宫?
这些都不得而知,北堂月明的眼神没有任何变化,他没有下马,依旧与阿元一高一低地对峙着。
“明儿,你当真要反?”
阿元口将言却嗫嚅,沉默了很久之后,她终于问出了这句话,声音有些哽咽,内心狂跳不止。
北堂月明没有回答,始终都没有。
呼啸的风在长街上卷起所有人的头发与衣摆,血腥的味道直达每个人的鼻腔。
而死伤还在继续。
“王爷,何须跟她废话,等夺了大名宫,拿到玉玺,您就是名正言顺的九五之尊。”
北堂月明身边的副将阿元本来陌生,只是他一开口,阿元很快就认出,他原是前丞相周仰正的府兵统领,那日她在丞相府被刺客劫持,就是这位左边脸有颗黑痣的侍卫最快冲了过来。
手中的火把映照着他那张桀骜不驯、勇猛粗犷的脸,几十年过去了,阿元始终记得他。
周仰正被诛杀后,不知道他还有多少余孽苟活于世,皇兄心慈仁义,并没有株连过多或赶尽杀绝。
如今,这些人都被恒昌王招致麾下,重蹈覆辙。
北堂月明应该是听进去了他的话,只见他一手拉缰绳,一手举起长剑,口中高呼:
“夺回皇位!”
夺回?阿元霎时心惊。
只是马身未动,在他身后亦传来喊杀的声音,不过片刻,他们的人便被迫掉头迎击。
怎么回事?难道援军到了。
阿元的眼神疑惑,同样惊诧不已的,还有马上的北堂月明。
很快,来人报告了缘由,这消息让阿元听后振奋不已。
“回王爷,西山那边来了一只五千人左右的军队,已经快要打到宫门了!”
“西山?怎么可能,徐翼已死,西山早已在本王的掌控之中,怎么还会有别的军队?”
北堂月明瞬间慌了,大名宫还剩大约三千禁卫军,再加上五千援军,他获胜的可能就更小了,甚至会功败垂成。
他不信,于是立即下马冲上城楼,阿元推开保护她的侍卫,也疾步跟了上去,他们都想一探究竟。
所以,谁都没有将身边人的劝阻放在心上。
登上城楼,北堂月明瞬间破防,消息无误,他亲眼所见,浩浩荡荡的几千人马冲杀向前,打得他的人毫无防备,节节败退。
他很想从他们的穿着上分辨这只军队的来历,阿元同样如此,只是二人越看越心慌,玄色铁甲,赤色领巾,那是——
西北军!
难道陛下从西北派军回京了?
不,绝无这种可能!
再仔细分辨,那些人穿的玄色的铁甲破败不堪,而西北军也早已更换了衣制,如果不是来自西北,那他们究竟是谁?来自哪里?由何人统领?又是如何得知恒昌王叛乱的?
阿元比她这位弟弟更早知道答案,因为这帮人,正是她从西北带回来的。
那年,小妹瑶瑶去世,她远赴西北将外甥女宁安接到京城抚养,随她一起回来的,还有北境的五千谪兵。
当年,他们已经老弱病残,如今怎会有胆量出现在这里对抗叛军?
破败的头盔之下,有斑白的头发,腐朽的铠甲之内,是孱弱的身躯,他们防护单薄,甚至连武器都不趁手。
而面对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叛军,他们居然毫无畏惧,梗着脖子冲上前拼杀。
他们嘴里喊的是:
“保护公主!”
“保护公主!”
“保护公主!”
阿元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她完全没有想到,当年的善举在如今这样紧要的关头结出了果实。
可他们终究是老弱病残。
叛军很快压制住他们的反击,随着北堂月明的一声喊杀,那些羸弱的身躯很快一排排倒下,像山石滚落树林,瞬间满目疮痍。
但依稀有悲怆忠义的声音传来:
“保护公主……”
阿元丢下剑,踉跄上前,双手撑在城楼上,望着城下,泪落如雨。
“别打了,都别打了……”
北堂月明的叛军受两面夹击,却依旧坚挺,不愧是西山预备军,蜚声在外,众人皆知。
阿元的眼神逐渐冷酷,她瞥了一眼脚边的长剑,一个尖锐的念头油然而起。
只见她以迅雷之势,捡起长剑朝北堂月明刺去,沉浸在欣喜中的他一个不察便被阿元刺中了肩头,只是他毕竟训练有素,武艺高强,很快便一剑挑去阿元的长剑,将她踹倒在地。
阿元瞬间觉得心口剧痛,一股热流从喉咙里钻了出来。
望着皇姐嘴角的鲜血,北堂月明心头悸动,他本能地伸出右手去扶,却又很快收了回去。
血缘的牵绊让他们二人没有办法真正地互指兵戈,但双方的恨意都达到了顶峰,结局一定是,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皇姐,你叫他们投降吧。”
北堂月明猛兽一般低吼。
阿元瞪大双眼望向他,不发一言。
嘴角的鲜血挂在她白皙却不紧致的小脸上,她的头发凌乱,白色的寝衣已经污糟得不成样子。
“叫他们投降,我可以饶你不死……”
北堂月明补充道。
阿元抹了抹嘴角的血痕,轻声问道:
“明儿,你为何要反?”
尽管她已经知道答案。
所以,对于北堂月明接下来的回答,她毫无意外。
“我只是夺回原本就属于我的东西!”
他双目圆瞪,眼白充血,猎豹一般冲过来拎住阿元的衣领,然后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这天下本该是我的,是你们,你们用卑鄙无耻的手段偷走了,矫诏窃国,北堂庆元,你也参与了吧?”
阿元无奈地紧闭双眼,眼泪滴落在北堂月明冰凉的手背上,他于是不忍,缓缓松开了手。
今天发生的事情,在阿元的心里,早有预演,周公仰正是何许人,即便他惨败于北堂皇家,也一定留有后手。
他没有得到的江山,自然也不会让北堂家安心坐享。
阿元无力地睁开双眼,深吸一口气,重重地说道:
“你永远都不可能登得上皇位,因为你没资格。”
“你胡说!都是你们害的,父皇一直属意于我!”
北堂月明就像发了疯一般,提起剑指向阿元,近乎碰倒她的鼻尖。
阿元不再隐瞒,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对着面前的北堂月明吼道:
“父皇当年弥留之际,曾召集近臣密会,绝不可立你为储君,这件事周仰正知道,王族宗亲知道,连你母妃也知道……”
“你胡说,谁都可能骗我,我母妃绝对不会!她说过父皇承诺她会立我为太子!”
北堂月明没等阿元说完就急不可耐地反驳,他的怒火快要将阿元点燃。
只是很快,他便呆立在原地。
“淳于氏之子,不可君天下!”
阿元恶狠狠地说出了父皇当年的原话,如一记闷棍,狠狠地砸在北堂月明的头上。
他的生母,纯太妃,复姓“淳于”,后改姓“韩”,进宫之前一直客居在表舅公晋阳王的府上。
淳于氏,五十年前通敌被诛的世家大族,致三十万周军枉死在鸡冠山下,如今那里依旧焦土茫茫,寸草不生。
阿元趁机站了起来,城下的厮杀之声愈来愈烈,东方将白,这一切终于快要结束了。
远处依稀有战鼓声传来,愈来愈近,千军万马踏着晨曦向大名宫驶来,如惊雷阵阵。
随后,阿元眼见着叛军被围剿,铁骑踏过他们的尸体,径直来到城下。
那领头的,自然是丞相大人。
柳前舟手持一枚玉佩冲向城楼高呼:
“恒昌王速速投降,饶尔不死!”
北堂月明自然认得那枚玉佩,那是他母妃贴身戴着的。
他们还是找到了她。
北堂月明终于崩溃了。
在谎言中活了半辈子,想来真是可笑啊。
看似尊崇富贵的逍遥王,不过是别人手中的旗子而已。
父皇用他激励嫡子,朝臣用他结党营私,母妃用他争夺权势,叛军用他谋反报仇……
真可笑啊,他还真以为自己是可得天下的人中之龙。
如今,谎言被拆穿,真相赤裸裸地大白于天下,他再也没有回头之岸了。
再也没有了。
“母妃,明儿来陪你了。”
北堂月明纵身一跃,从城楼坠下,就在阿元的眼前,她惊慌中伸出手,却只碰到了他的衣袍。
“明儿!不要……”
这一瞬间,所有的人都瞪大了双眼。
阿元发疯似地冲到城下,赤脚踩过血河,跪在地上,将一身是血的北堂月明抱在怀里。
“明儿,你为何这么傻?”
奄奄一息的北堂月明望着阿元温柔如水的眼眸,微微一笑,只见他从怀里摸出一只琥珀,颤颤巍巍递给阿元,她疑惑地接了过来,那是一只蜻蜓琥珀。
“皇姐,小时候他们都不和我玩,只有你陪我,你在御花园陪我捉蜻蜓,捉了,捉了好多只……”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眸看向了远方,那是宁安门后的世界,如今宫门紧闭,再也看不到里面的景象了。
长街漫漫,宫禁森森,他走不出去,也进不来了。
“明儿别说了,我叫人传太医……”
可怀中的北堂月明却制止了她,用满是鲜血的手替阿元擦去眼泪,可他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鹭州,真是一个好地方……”
这是他人生最后一句话。
阿元的眼前迅速浮现他小时候的样子,七八岁的小娃娃,跟在自己身后,讨好地叫着:“皇姐、皇姐……”不知疲倦。
“那儿有一只蜻蜓!那儿也有一只!”
“皇姐,快去捉啊,好大一只!”
“皇姐今晚来明儿这里用晚膳好不好,想吃芙蓉卷吗?我叫母妃给你做。”
“皇姐、皇姐……”
怀中的人儿渐渐冰冷,初升的旭日洒在他的身上,落在阿元的脸上。
天亮了,天终于亮了!
明儿死了,她再也不会战战兢兢了,这江山还是北堂家的,一直都是。
侍女香香不知何时来到身边,她重重跪下,咬着嘴唇将披风披在阿元身上,轻声呼唤道:
“公主,咱们回家吧。”
是啊,也该回家了。
阿元松开明儿,缓缓站起身来,因为久跪,她的双腿早已麻木不已,若非香香及时扶住,她定会摔倒在地。
她们主仆二人,穿过人群,迎着朝阳,缓步向宫外走去。
只是路过柳丞相的马前,阿元稍稍停顿了一下,她想要一个说法。
柳前舟会意,只得下马,走到阿元面前,俯身行礼:
“臣领军救驾来迟,还望公主恕罪。”
阿元嘴角扯出一丝冷笑,质问道:
“哪里来的援军?”
“储阳军。”柳前舟回道。
“呵呵,好一个储阳军。”阿元进而笑出声来。
储阳军是父皇秘密创立,本为东宫储君所备,以防宗室皇族对太子不利,在平叛周公之乱时立下大功,二哥登基后,储阳军从幕后走到台前,只服务于东宫,听太子号令。
怪不得。
这位丞相大人还真是好谋算。
阿元收回笑容,眼神顷刻又变得凌厉起来,冷风又起,将她头上的披风帽子吹了下来。
原来,这风,从来都没有停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