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斗争
阿元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直到太阳彻底落山,这时,公主府的管家慢慢走上前来,庄重跪下行礼,阿元也不推辞,只是微笑地看着,等他行完礼,才客客气气颔首致意。
“公主此次回京,是住在公主府还是……”
老管家望着宫门的方向,欲言又止。
阿元微微一笑,也望了一眼宫门,随即回道:
“回府里住吧,我散漫惯了,还是在家里自在些。”
“哎!”
管家马上招手,仆从将一辆马车赶了过来,随行的还有四位侍女,等马车停稳了,侍女香香从车里走下,向公主微微行礼,然后搀扶着阿元上了车,关了门。
车夫一甩鞭,马儿便行进起来,不疾不徐,她们刚离开,阿元就听见宣阳门关门落锁的声音,重重的,闷闷的,压在人心头喘不过气来。
好歹公主府一切未变,建筑、装潢、亭台、院落、草木都一如以前,连人都是旧人,阿元瞧着欢喜心安,已经不大觉得疲累,反而想要在府里头逛一逛。
香香反而很担心,公主这一路快马加鞭,行至驿站都没有好好休息,只是在换马补给的间隙稍微打了个盹,且一路也无人陪同,只有她自己,从千里之外的岭南来到都城。
阿元瞧出香香的为难,只好作罢,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容,轻柔地说:
“好了,我先睡一觉还不行吗?”
只是这一觉,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中途也无人打扰。
黄昏的时候,她苏醒了,精神头也养足了,便走下床,披发单衣斜倚在廊下,默默地注视着院中,昨日像是刮了场大风,地上满是落叶残花,他们因害怕打扰公主休息故而没有清扫,反而多了一些“留得残荷听雨声”的雅趣。
看了好一会儿,阿元都没有挪动,这时,香香从房间的衣架上取出公主的外衣,细心披在公主身上,阿元一笑,捂着空瘪的肚子对香香撒娇道:
“我饿了,想吃豉油鸡了。”
香香笑道:“早就预备好了。”
走到花厅,餐桌上摆满了精致的佳肴,除了阿元想吃的豉油鸡之外,还有鲤鱼焙面、水晶蹄花卷、蟹黄豆腐等,连汤羹都是阿元喜欢的白玉火腿羹,每道菜都色香味俱全,阿元的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忙把外衣脱给香香,挽起袖子坐到桌边,大力撕下豉油鸡的一只鸡腿,毫无顾忌地塞到嘴里,大口咀嚼起来。
身旁的侍从都被逗笑了。
瞧她吃得过瘾,香香又替她盛了碗汤,阿元会意,喝了几口汤压压,然后又风卷残云起来。
眼见桌上的菜肴越来越萧条,阿元这才依依不舍地用手帕擦嘴,侍女见状连忙递上一盏薄荷茶给她漱口,然后又呈上一盆花瓣水给她净手。
做完这些,阿元环顾四周,这才如释重负道:
“吃饱了才好干活儿!”
她满足地站起身,甩了甩衣袖,从侍女的手中接过外衣穿上,然后拉着香香往外走,边走边说道:
“走,咱们去逛逛园子。”
今日天气不好,整个公主府如同被泼了墨一般,昏暗晦涩,阿元抬头望天,忧心忡忡地喃喃自语:
“平儿出生那日也是这样的天气。”
身侧的香香装作没听见,自然不知道该如何劝慰,只是阿元很快便恢复了神色,兴高采烈地说:
“去东边去看看荷花吧,这府里的荷花开得一点都比宫里的未央湖差。”
香香点头说好。
她们走了半天,终于到东边的“不染池”,果如阿元所说,这里的荷花开得真好,远远地都闻了香味,有一朵荷花恰巧靠近栏杆,香香走近了将它折下递给公主,说用它插瓶极好,放在床头,可以枕着花香入眠。
阿元接过闻了闻,真是沁人心脾,她不由地想起,荷花是大哥偏爱的,这一池子的荷花是他当年命人仿照未央湖种下的,而这个园子花了他许多心血,建造之初,相地、立基、墙垣、铺地、掇山、选石、借景……几乎每一个工序他都参与了,才造就了这样一个清淡优雅、冷逸超洁的人间仙境。
这个公主府本就是他的豫安王府,阿元还记得他曾不止一次微笑地炫耀道:
“平生所好者,尽在其中,不唯忘归,可以终老……”
“可以终老……”
阿元在心里默念这句话,只觉得心疼。
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过得好不好。
经过一天一夜的行程,王军还未走出京都府,昼夜兼程之下,北堂永胤依旧容光焕发,他心中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和底气,鼓胀成风,吹得他飘飘欲仙。
这种感觉十分奇妙,仿佛他生来就属于这广阔的天地,像鹰隼一般,自在遨游。
也许,是母后的召唤,吸引他一步步走向自己,她曾是北方的鸿雁,不小心落在都城的四方牢笼里,虽然她的身体永远停留在那里,但她的心,早已飞回到北方大地,在无边的旷野上飞翔歌唱。
“陛下,南海的奏报到了,呈于陛下预览。”
抚军统领任天阔策马行至陛下的车帐前,拱手行礼。
任天阔是从西山兵马场精挑细选出来的人中豪杰,经过重重选拔终于得陛下青睐,后被送到陇西军中历练五载,在镇压吐蕃叛军中屡建军功,自陛下宣告天下准备御驾亲征起,任天阔便被一纸诏书宣召回京。
刚过而立之年的他,一心都在沙场上。
近侍公公打开车门从任天阔手中接过奏报,微微颔首后走进车帐中恭恭敬敬双手呈给陛下,只是北堂永胤一听说是奏报来自南海,便迫不及待地一把接过来,连忙打开。
奏报最前面,颜衡依旧默契地向陛下问安,也汇报了自己的近况,这是他们兄弟俩一直以来的约定,虽简短,但纸短情长,北堂永胤一看到“臣一向康健,唯近日饱食鱼虾,消化不良,致减重数斤……”不禁哈哈大笑,惹得近侍公公也跟着欢快起来。
“青山并非贪食鱼鲜,可见南海岛中贫瘠,所食甚少。”
只不过笑过之后,稍做思考,北堂永胤突觉伤感,只是这种伤感稍纵即逝,只因颜衡接下来写道:
“自驻扎琼瑶岛,臣勤加练兵,武力更胜前,至今,与海匪交手八次,皆胜,俘获船只五艘,俘虏一百七十余人,金银珠宝不计,尽数运至京中,独留一宝石手串,上缀各式珠宝十八枚,臣甚喜,欲献于母亲以作寿礼……”
读到这里,北堂永胤脸上笑意凝滞,这封奏报是去年冬至所写,辗转到他手中已经过了四个月,而姑母自然也没能准时收到来自远方儿子的寿礼。
她如今独自一人住在京城,想来自然十分寂寞吧。
“宝石手串是否送到公主府了?”
陛下忧心询问道。
近侍公公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地回道:
“回陛下,宫里传话,今日一早便送到公主府了,南海进献的五十箱金银珠宝已被皇后娘娘收至内库。”
北堂永胤听完,微微点头。
阿元将那件宝石手串小心翼翼戴在手上,无比爱怜地观看抚摸,话说,这是衡儿头一回送给她这么珍贵的礼物,还是通过这样庄重严肃的方式。
手串是由礼部官员亲自送来,而非宫中内廷司,如此,朝中皆知。
可阿元却满心欢喜,衡儿远在南海还能时时记挂着母亲,得了这样一件好东西不自己留着送给心爱的姑娘,却想着千里迢迢送给自己,为人娘亲,她很知足。
抚军出了京都府,奏折便不再呈至御前,而是经由三省初阅后再统一递到摄政大臣也就是丞相大人柳前舟的府中,如需与朝臣商议,丞相便组织百官去宣政殿北侧的议事厅,那里虽不如宣政殿阔绰,却胜在温馨精致,众人可盘腿坐于木床上,就点心喝茶,倒也舒适自在。
这一日,丞相又把众臣召集到议事厅,并无甚大事,三省六部各司其职,陛下与抚军已经行进至蓝州,大军在黄河边整修,陛下与抚军统领任天阔在黄河比赛凫水,陛下险胜。
众臣听完奏报,纷纷夸赞陛下虎胆龙威,勇猛无比,此番定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大家寒暄玩笑了一番,已无别事商议,便要行礼作别,这时丞相突然想起一件事,说是三日前收到恒昌王的奏折,奏请携母回京治病,等母妃病好再回鹭州。
“话说纯老太妃已经病重卧床好多年了,总不见好,恒昌王府常年住着天下名医,据说恒昌王还专程派人去请过渤海王妃,只是未能如愿。“一位礼部的老臣抚须说道。
话至此,另有人附和补充道:“那位王妃是“赤脚仙”韩庭鹤的嫡传弟子,医术精湛,曾经先帝也专程派人远赴渤海将人接来,为穆皇后治病续命,只可惜……”
穆皇后身中剧毒,芳魂早逝,任大罗神仙都无力回天。
但纯老太妃定不会比穆皇后更难医治,不知渤海王妃为何不肯救人一命,难道就因先帝和当今圣上的无上恩典,容渤海自立为王,安居一隅,那陆修便谁也不放在眼里了吗?
“臣听闻,渤海王陆修亦身染重病,若不是王妃近身服侍,恐早已殒命,王妃自然不会轻易离开他。”
“既如此,纯老太妃恐怕是凶多吉少了,此番回京,怕不是为了归葬皇陵吧?”一位年轻的臣子斗胆猜测道。
众人不语,但心中也默认了,只是封王无召不得回京,纵然纯老太妃当年如何受太宗恩宠,如今想要回来也不得不遵循祖制。
这样的请求,拒绝不是,同意也不是。
老丞相自然不敢轻易拿主意,正当他抚须踌躇的时候,礼部的那位老臣突然心生一计,胸有成竹地提议道:
“兹事体大,我等怎能轻易做主,还是要请监国御史示下。”
众人听了,先是沉默,后又纷纷点头说“妙极、妙极”。
于是,这道奏折便被送到阿元的案头。
她将它缓缓展开,细细读了许多遍,脑子里满是纯太妃那张倾国倾城、宠冠六宫的容颜,还有明儿年幼时,天真可爱的小脸,白驹过隙,此去经年,再见时,彼此都已经换了模样。
当年,还是她将他们母子劝离了京城,如今想要回来,居然还是需要她来做主点头,如此也好,落叶归根,该了的,都就此了结吧。
阿元深深吐气,自嘲地笑了一下,然后提笔朱批,一个偌大的“准”字跃然于纸上。
数日后,鹭州恒昌王府的朱门徐徐打开,几十辆豪华车马依次驶出,纯老太妃被仆人从房间经担架抬至中间某一辆马车上,她从头到脚被裹得严严实实,无人看得清她的样子,自然也不会联想到何为“云想衣裳花想容”,和那些年在大名宫被无数人钦慕妒忌的美貌和恩宠。
恒昌王北堂月明不知会在哪辆马车上,回京这一路,他应当会走得很漫长吧。
阿元也有些想念他了,竟有些迫不及待想要相见。
抚军行至蓝州,稍事整顿后便开拔赶赴西北,这一路,身为九五之尊,北堂永胤不但没有任何不适,反而比之前稍重了一些,胃口竟大开了,每日都要食肉,也不精细讲究,大口喝酒吃肉,近侍公公也不大好提醒规劝,毕竟陛下是肉眼可见得精神,谁见了都放心不少。
又过了一个月,先行军终于可以遥见玉门关了,任天阔兴奋地策马冲到最前头,登上一座山丘张望,关门外,有人带队恭候,即使所见模糊,依稀辨别阵仗不小。
于是任天阔勒马转头向陛下禀报,此时,正巧斥候打探回来,正如任天阔所料,果真是西北都护府都督韩邵鹏和“定北大将军”拓跋牧都带队迎接陛下,且二人已经在关门外恭候多时了。
北堂永胤听闻,忙从车帐中阔步走出,任天阔马上将御马的缰绳递上,陛下欣慰,为确保万一,这一路疾行几个月,他都一直待在车帐中,鲜少出来走动,如今马上就要到西昌了,身为天子,御驾亲征自然要亲自策马驰行才是正理。
北堂永胤接过缰绳,爱怜地抚摸御马,这匹汗血宝马是当年拓跋牧都大败弥夏时缴获的,是弥夏首领拓跋石熊的心爱之物,通体乌黑,但在阳光下却散发幽魅粼粼的紫光,非常罕见珍贵,据说可日行八百里。
好马认主,被千里迢迢送至都城后,这匹马愤而绝食,且在身体极度虚弱之时也不忘警惕外人近身,除了一直给他喂食的马夫。
北堂永胤也是在不间断地尝试投喂了他十几天,这马才愿意让他靠近,只是坚决不让他骑上,陛下一直等它身体恢复之后才决心征服此马,尽管他骑技精湛,深得穆皇后亲传,但依旧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骑上马身,不知被甩掉拖行多少次,这马才肯服主。
如今,这匹马终成专属于陛下的御马,且被赐名“紫龙驹”。
紫龙驹驮着身着铠甲的一国之君行驶在大军之前,任天阔紧随其后,陛下策马之后,所有人被瞬间点燃,齐声高呼“万岁”,千军万马过境,卷起玉门关外的风沙,久久不落。
拓跋牧都得心跟着颤动不止,二十多年了,茫茫西北终于迎来了它真正的主人。
只是在众人没有觉察的瞬间,韩邵鹏眼角的泪水滚滚而落,如今的他,早已不是当年那般康健精壮,白发早已满头,脸上沟壑纵横,填满了沧桑。
最紧张刺激的莫过于拓跋牧都和瑶瑶的长子多格了,长这么大,他早已被西北的黄沙催熟,脸上比同龄人多了几分成熟,他与颜衡一样,也是陛下的兄弟,只是他并没有机会与陛下在浩瀚庄重的大名宫一同成长,看遍都城繁华,但他们有着同样的遭遇,那就是少年之期丧母。
越来越近了,陛下的紫龙驹踏着滚滚黄沙飞奔而来,韩邵鹏与拓跋牧都相视一笑,然后齐齐抽马驰行迎接,多格也反应过来,大笑着猛夹马肚,试图追上父亲。
两方人马在距离关外二十里的一处平地交会,韩邵鹏与牧都在马儿都未停稳的情况下猛然下马,太激动以至于趔趄,只是内心尊重,依然有礼有节,缓缓走到御马之前,郑重叩首。
“微臣韩邵鹏/拓跋牧都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望着既熟悉又陌生的两人,北堂永胤心潮澎湃,眼眶有些泛红。
许久未见,尽管各自脸上都有了岁月的痕迹,但不变的是那份忠贞赤诚之心,陛下从小便说着开疆拓土山河统一的大话,他们二人亲耳听着,亲眼见着。
如今,大话终可落地,大周即将迎来巅峰盛世。
“二位将军请起,这么多年替朕驻守西北,着实辛苦。”
北堂永胤连忙下马将二人扶起,他来不及细细打量,却见韩邵鹏已经流下泪来。
“陛下,微臣等这一天等了好久,如今终于如愿了……”
他再也顾不得君臣礼节,拉着陛下的手臂涕泪横流,一滴热泪落在北堂永胤的手背上,他的心又跟着猛然颤动。
只是一侧的拓跋牧都反而显得平静不少,自行礼后,他再也没有说话,只是斗胆,忍不住细细端详陛下的脸庞,试图找到一些“昀姐姐”的影子。
陛下越发英俊了,完全挣脱了他父皇母后的模子,那张脸是天生的天下共主,果敢刚毅,敢为人先。
真好,昀姐姐在九泉之下,一定非常自豪吧。
一定是的。
拓跋牧都的眼眶也瞬间通红,鼻头发酸,喉头抖动,半张着嘴却说不出半句话。
陛下一直微笑,他只能微笑。
突然,他瞧见了一个从未见过却十分熟悉的人,他欢喜地走向他,在那人还未行礼之前就扶住了他。
“你就是多格吧,果然威猛。”
拓跋牧都和多格齐齐愣在原地,陛下从未见过多格,且他的穿着亦如一般军将,并无不同,陛下却能一眼认出。
“宁安在宫里总是在画你,朕见过多次了。”
陛下笑着补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