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出征
繁花渐落,叶底增香,绿肥红瘦后,初夏的燥热迎面而来,未央湖的荷花不知在何时悄然打了苞,这些日子,贵妃娘娘凌非晚的身体日渐好了,与皇后娘娘和诸位嫔妃也日渐亲睦,于是大家时常相约在午休后去未央湖的连廊上纳凉消暑,喝一杯清热解暑的凉茶。
只是这样其乐融融的场景很快便因陛下即将远征而烟消云散,女儿家面对夫婿的离别而归期未定怎会不难过感伤,皇后娘娘柳如意日日都去佛堂念经,太子殿下常陪伴左右。
凌非晚却是个心大的,她不仅不焦虑忧心,反而兴致勃勃地为陛下总结抄录历代名将的带兵之法,这样珍贵的礼物也只有武将之家出身的她能拿得出手,许多用兵之策并没有收录在兵法里,凌非晚只是听父亲像说故事一般讲过几回,她便都记住了。
她很开心,因为父亲会随陛下一同出征西北,这两位她最爱慕钦佩的男人,终于可以并肩作战,在那茫茫旷野戈壁之上,共同高举大周帝国的军幡。
她亲自为父亲做了一对护膝,用的是一张极好的狐皮料子,内衬是亲肤的棉料,系带上绣有细密淡雅的荔枝花,护膝贴在脸上软软的,就像岭南二月的微风。
“娘娘,给大将军做了护膝,那给陛下做什么呢?”
侍女灵灵歪着脑袋问道。
凌非晚一听慌了神,是啊,陛下三日后便要御驾亲征,她的确什么都没准备,但很快她便从这种愧疚的情感中挣脱出来,因为底下的小太监说陛下亲征兹事体大、举国皆知,三省六部已经将所有能考虑到的全都备齐了,陛下御用的侍卫、仆从、车马、銮驾、衣物、吃食都经过兵部和内廷司的双重查验,保证无一遗漏,哪里还用得上娘娘费心准备。
“是啊,你要做的就是保养好身子,替朕生一个软糯可爱的小公主。”
陛下不知何时出现在长乐宫中,此时凌非晚刚刚午休醒来不久,还未来得及更衣梳妆,忙起身迎驾,陛下先她一步将其扶住,嗔怪道:
“朕不是说过了免礼嘛,怎么还拜?”
凌非晚扬起小脸抿着嘴笑道:“臣妾答应过父亲,要对陛下绝对地忠诚与爱戴,所以礼数自然不可废,否则爹爹又该怪臣妾恃宠生娇了。”
陛下听完既得意又无奈,他呵呵轻笑,揽着凌非晚坐到床上,抬手理了理她的碎发,爱怜地瞧着她,可凌非晚的眼神只在那对给爹爹的护膝上,幻想着他穿戴上骄傲地向众人炫耀的神情。
小的时候,无论给他准备什么礼物,他都十分欢喜,哪怕是路边随手采摘的一朵野花,河边捡到的一颗光滑的鹅卵石,或是吃剩的半块馃子。
唯一一件像样的礼物还是在十二岁那年,她做绣品攒了一些碎银子,然后去铁匠铺为爹爹定做了一把匕首,但因材质不够刚硬,很难作为防身利器,但爹爹还是高兴地随身携带,用他的话说,不能杀人就削水果用,以后吃青瓜省得爹爹用牙啃皮了。
想到这里,凌非晚的眼神里凝出一滴泪,毫无征兆地滴落在陛下的手背上。
北堂永胤的心头颤动,此时,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自己的外祖父穆雷和师父谭功义,身为武将,戎马倥偬,一世伶俜,即便有赫赫军功,无上荣耀,却常无福消受。
而身为帝王,只需稳坐高堂便可执掌天下,寻常人皆以为如此,但北堂永胤却不这么想,大周的江山就是从马背上得来的,如今四海归一的夙愿,也需要在马背上完成。
有的人,再不见,就再也见不到了。
有的人,已经再也见不到了。
他拿起那对护膝,轻吻了凌非晚的额头,轻声宽慰道:
“这护膝,朕会亲自交到大将军的手中。”
凌非晚呆愣在那里,许久才冲着陛下的背影说道:
“我和孩子等你回来。”
四月初六这日,天气倏地阴沉了起来,却没有下雨,陛下亲征之仪从寅时一刻就正式开始了,这是太常寺卜出的吉时,片刻差错都不能,而“国之大事,在祀与戎”,陛下的仪仗自然先去了圜祀台,需祭拜天地,昭告诚心,以求得上天庇护,得大胜而归,后转道太庙,禀告列祖列宗,陛下在先父仁宗的灵位前默跪了许久,身形板正,久久不语。
最后便是在宣阳门的城楼之上点兵点将,此时,后宫妃嫔也会同行,她们难得穿上袆衣以示庄重,皇后娘娘柳如意几乎与陛下并排而立,她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陛下,眼角隐隐泛红,身侧的太子乖巧地牵着她的衣角,怯怯而立,自他出生以来,鲜少参加这样重大的礼仪,加之年纪尚小,难免有些紧张无措。
城楼之下,广场之上,都是朝廷遴选的精兵强将,此次有幸伴驾出征,他们经受了严苛的选拔和考核,个个都有不屈不挠的气魄,眼神里也满是视死如归的刚毅果敢。
丞相柳前舟手持丹书铁契,先拜陛下,后面向城下,将丹书铁契呈于额前,向将士们展示这即将属于他们的无上尊荣,用尽全身的力气高声呼喊道:
“御不辞辛,王师北行,横扫四夷,天下归一!”
城下的将士们也不由地随之齐声呼喊,声势浩大仿若穿破云霄,回荡在京城上空。
“御不辞辛,王师北行,横扫四夷,天下归一!”
“御不辞辛,王师北行,横扫四夷,天下归一!”
“御不辞辛,王师北行,横扫四夷,天下归一!”
三呼之后,兵部尚书擂响战鼓,千人仪仗队同时击鼓和之,士兵们在鼓声的号召下齐齐举起火红的军旗,一时之间震天撼地。
“万鼓雷殷地,千旗火生风”,这样的场景,臻贵妃凌非晚曾在在岭南见过,那是前节度使颜雪涛首次带兵出征讨伐百越王姜镬,她和昌州所有的百姓站在高高的衡山之上,望着山下数万岭南军激情愤慨,鼓声和着呼声,军旗伴着飞花,那样惊天动地的场面,凌非晚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如今,陛下亲征,壮怀激烈,惟愿自己是个男儿身的念头瞬间到达顶峰,如若自己是个男儿身,定会随父出征,在外头博一番天地,而不是囿于这深宫之中,惶惶不可终日。
她很想痛哭,却坚忍自控,指甲抠手,不让眼泪掉下来。
可等她环顾四周,只见后宫妃嫔们个个早已泪流满面。
突然,鼓声骤停,万将默立,一时间,天地阒然无声,女人们的抽泣声也听不见了,众人皆疑惑不已,这时,陛下突然双臂一展,城下士兵见状马上左右平移,人群中瞬间空出一道路,镇国大长公主北堂庆元在众人惊诧的眼神中着宫装款步而来,环佩叮当,一步一响,众人错愕不止,全都呆立在原地。
等大长公主行至城下,陛下的近侍太监缓缓上前,手托一道圣旨,缓缓展开,稍稍定神,然后高声诵读:
“夷狄卑劣,妄图染指华夏,乱臣贼子,竟生问鼎之心,朕为天子,承继祖训,当守疆开土,扫平四夷,致天下归一,万邦来朝;朕不日将御驾亲征,归期未定,然国不可一日无君,政不可一日不理,特命丞相为摄政大臣,代朕主事,镇国大长公主为监国御使,督察谏策,三省六部各谋其政,司其职,不得有误!钦此!”
公公话音刚落,众人还未有所反应,庆元大长公主殿下先行跪地,叩领圣旨,丞相大人柳前舟见状也随即跪地,他脸上的表情瞬息惊变,却又很快恢复神色,而后,朝臣、嫔妃和将士们也都齐齐跪下,万岁之声不绝于耳。
陛下面带微笑,一步一步走下城楼,朝着皇姑母北堂庆元的方向走去。
等走近了,马上一把扶起阿元,细心慰问道:
“快马加鞭进京,姑母还好吧?”
阿元瞧着许久未见的陛下,两行清泪瞬间夺眶而出,她双唇颤动,久久未能开言。
方才,即便远远躲在人群之后,阿元也能在这位年轻豪壮的帝王身上找到某些熟悉的感觉,他的脸,他的神情,他的姿态,甚至他的声音,都与那个人极为相似。
阿元忍不住伸手抚摸了侄子的脸庞,虽是大不敬之举,但好在众人尚未平身,他们全都低着头看不见。
陛下也笑了,顺势拉住姑母的手,豪情万丈地高呼平身,而后牵着阿元慢慢向城外走去,丞相大人也慌张从城楼上走下来,朝臣们齐齐跟在他身后,踏着陛下和公主走过的路,走出宣阳门。
将士们也开始整队离开广场,井然有序,也不过一刻钟,整个广场空空如也,与方才震撼的场面形成鲜明对比。
所有人都有了去处,只有城楼上傻傻站立着的后宫女人,她们好似被这场仪式抛弃了,也好像从未参与过。
同为女人,她们被男人们抛弃了,可那位远道而来的大长公主殿下,却堂而皇之地傲然行走在男人们之前。
凌非晚苦涩地笑了一下,但很快便露出不安的神色,如今她的身子愈发沉重,久站之后,她顿时觉得头晕眼花。
可却无人察觉。
为保险起见,她托着孕肚踱步到皇后娘娘面前,想要失陪回宫休息,只是还未开口,皇后娘娘便牵着小太子招呼着众嫔妃走下城楼,独留凌非晚一人,孤单地站在高高的城楼之上。
楼梯两侧的侍卫们并不敢擅自为这位落单的贵妃娘娘提供任何帮助,凌非晚小心翼翼,扶着墙壁下了楼,然后又亦步亦趋沿着长街往回走,烈日炎炎,她身着厚重的衣冠,豆大的汗珠不停掉落,她眼神越来越模糊,为了保持清醒,她便想着当初进宫时的情形,那时的她,也是从这条长街上走进宁安门,入了长乐宫。
只不过那时的她,年轻气盛,身姿轻盈,端坐在由十六个太监抬着的富丽堂皇的宫轿里,她的身后还有数不清的仪仗队,那时她轻轻巧巧地便走过长街,往那深不见底的后宫去了。
想着想着,她好似看见了前方父亲在招手对她笑,他没有穿军装,只是一身素衣,寻常父亲的模样。
终于,她瞧见了宁安门,还有在门内焦急张望的侍女灵灵。
她两眼一黑,不自控地倒下——
“娘娘!”
“快来人啊!”
“宣太医,块!”
不知过了多久,凌非晚才从天旋地转的罗刹世界苏醒,一睁眼就是灵灵泪眼婆娑的小脸。
见娘娘苏醒,她瘪了瘪嘴,重重地抹了抹眼泪,却轻轻地嗔怪:
“娘娘,您吓死奴婢了。”
凌非晚费力地从嘴角扯出一抹微笑,气若游丝地安慰她:
“你看,我不是还好好的嘛。”
灵灵心疼地瞧着她苍白的脸庞,迷离的双眼,惨白的嘴唇,想要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于是只好从身侧的宫女手上接过微温的药汤,沉了沉气,又一脸明媚地给娘娘喂药,一口又一口,半碗药,几乎喂了小半个时辰。
好不容易半洒半喝地喂完,还未等灵灵给她擦拭嘴角,凌非晚又昏睡过去了,灵灵长叹一身,起身将床幔轻轻放下,踮着脚尖从内帏走了出来,将一众宫女太监喊到门外训话:
“咱们娘娘如今身子渐重,不久就要临盆了,陛下又不在身边,咱们可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千万不能再让娘娘受一点罪了。”
“我们记下了,灵灵姐姐,若是有人再来找咱们娘娘麻烦该怎么办?”
一个刚进宫的小宫女愁眉苦脸,怯怯地问道。
灵灵一听马上发火训斥道:
“胡说什么,咱们娘娘是贵妃,身份尊贵,又怀有龙胎,谁敢来找咱们的麻烦?”
那小宫女马上跪下自请扇面,嘴里重复道:
“贵妃娘娘千金之躯,得天地护佑,定能顺利产下龙胎,等到陛下回京。”
见她圆润白皙的小脸上很快便被扇得通红,灵灵再也忍不住,立即将她扶起,抚摸她火辣的脸颊,既心疼又无奈,不禁望向里间,不由地又红了眼眶。
阿元被陛下牵着走出宣阳门,他知道群臣都跟在后面,她有些心虚,想回头看看,但始终没有。
记得陛下小时候,也曾不止一次牵过她的手,含含糊糊地叫着“姑姑,姑姑”。
那时的宣阳门一如现在这般雄伟,他们也曾一起登上城楼,望着宫外的世界,畅想着市井繁华,人间烟火。
只是回头时,总会有二哥二嫂并肩而立,他们在落日的余晖中温暖平和,即使太阳都下山了,她和平儿还能玩耍许久,仿佛有他们在那里,天都不会黑。
如今若是回头,阿元一定会对上无数双灼热似火的眼睛,即便她再小心,也会引火烧身。
拜别陛下之后,阿元规矩地立到一旁,丞相大人亲自为陛下牵来御马,陛下十分欣慰,再次当着朝臣和抚军的面嘱托丞相:
“丞相是看着朕长大的,是父皇的托孤重臣,今日朕将远行,便将太子和社稷托付给丞相了。”
此话一出,柳前舟即时跪下磕头,颤颤巍巍地说道:
“老臣承蒙先帝厚爱,呕心辅佐,平叛乱,振朝纲;先帝驾崩,臣肝胆欲裂,心如刀绞,恨不得随君而去,只因陛下年轻寡助,先帝不忍,故托孤于臣,臣只能以病体残躯,扶陛下承继大统,执掌江山,如今陛下临行重托,臣唯有殚精竭虑,万死不辞,方能不负君恩,无愧先帝啊……”
情到深处,这位古稀之年的老人不禁涕泪横流,闻者无不感伤,陛下也有些动容,亲自俯身扶起老臣,长叹一声,便骑上御马,疾行而去。
宫城外,百姓们早已密密麻麻挤在道路两侧,禁卫军开道后,陛下身着铠甲,在马上向百姓们挥手致意,所到之处,城中百姓皆叩头跪谢天恩,口中直呼万岁万万岁。
从宣阳门到洛京城门,这条路走得格外漫长,望着百姓们殷切期盼的眼神,北堂永胤头一回觉得离他们那么近。
此时,他穷兵黩武的恶名终于被彻底洗清,从古至今,历朝历代,没有哪个帝王在御驾亲征之后不被青史留名的。
“天子守国门”,这个庄重威严的承诺,他并非说说而已。
他要亲去西北,看一看“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壮丽,瞧一瞧“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的肃杀,品一品“关山正飞雪,烽戍断无烟”的豪情……
这些诗,这些景,都是母后在世时说给他听的,她生在西北,长在西北,骑过马,杀过人,大漠的风沙和草原的鲜花勾兑出一个粗犷却温情的魂魄,无数次在午夜梦回时,飘在他空旷无依的床边。
距离她离开,已经过去整整十八年,但北堂永胤始终记得母后的样子,她的音容笑貌,常常会不自觉地想起,正是因为母后生前与姑母交好,两个人总是相约做一些事情,在很多方面都颇为相似,所以他才会如此看重与姑母的亲情,他就要远行,希望有一双熟悉的眼睛在背后看着他,也帮他看着别人。
陛下的军队渐行渐远,阿元始终立在原地没有离开,她深情地张望着,满含不舍,那些朝臣们却在叽叽喳喳,交头接耳,眼看日落西斜,宫门即将落锁,丞相大人柳前舟阔步上前向公主行礼,阿元颔首回礼。
随后他双手背后,渐渐往宫外走去,其余的大臣们也紧随其后,一个个从阿元的身边经过,他们依旧在不停讨论,声音虽不大,但阿元听得真切。
“一个摄政,一个监国,你说听谁的,真搞不懂陛下为何如此安排?”
“还能听谁的,当然是丞相大人,别忘了,皇后娘娘也姓柳。”
“我看未必,大长公主殿下早被先帝封为‘镇国长公主’,她的身后还有岭南,谁敢小觑了她?”
……
阿元听着他们七嘴八舌地讨论,不禁冷笑一声,此时,宣阳门外已经空无一人,她独自一人站在那里,望着自己被拉长的身影,一时间惆怅不已。
她好像,也被他们抛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