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风浪
因为山高路远,茂儿和暮云决意留在瑶州直到生下孩子,颜府派去的薛蝉,将厨子、仆从和几大车物资留下后,独自一人策马回到了颜府,还给阿元带了信,说他们夫妻二人在瑶州一切都好,不必过分牵念,随信一同奉上的,还有那本暮云辛苦编纂的《越女书集》。
也是通过这本书,阿元了解到瑶州的风俗,和困禁在风俗之下,挣扎后又沉沦的越地女子。
她们创造出的文字,弯弯斜斜,凌厉却残缺,就好像一束束挤进暗黑房间的天光,终究也只能照亮一个角落。
从来学堂无娥眉,婉转心事无处诉,既无人可教,无处可诉,那便做自己的仓颉,把万千女子的悲苦与喜乐写出来,传下去。
阿元的心底涌出来一丝哀愁,如一股清泉从山石上汩汩而流,原来,身为帝国的公主,她随时都能以高傲的姿态睥睨天下,俯瞰四海,而读这本书,便如同坐在庙堂之上,居高临下,见众生如蝼蚁一般苟活于世,众生仰望却不见,因为庙堂之上,高耸如天界神龛。
同样是红袖娥眉,却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天下的女子多不易,她们是白霜、是花婶、是锣山县的烈女,也是被出身裹挟致死的周皇后、是先帝纳进宫却终无所出只能孤独终老的太妃们、也是为父皇殉葬的良妃和婉嫔……
原来,天下女子都不易,无论何种出身。
想通了,阿元便觉得心底那股清泉终于流向了无边的远方,她终于释怀了,接受了,为什么她的爱人要一生征战沙场,她的孩子要去镇守南海,她的妹妹以身抗敌,死在了茫茫草原……
于是,她静静地合上书,离开书案,往房外春光烂漫处去了。
大名宫的春天要比岭南迟上许多,都二月中旬了,御花园里的百花仿似冬眠未醒,许多都还未打苞,北堂永胤身着墨色龙袍,目无斜视地经过,他的脚步沉重稳健,踩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他直接去了长乐宫。
贵妃娘娘凌非晚今早突然见了红,吓坏了众人,太医慌慌张张地赶来了,把了脉扎了针,在几十双眼睛如炬的目光之下,终于长舒一口气对众人说:
“娘娘的龙胎无虞,今后还要万加小心。”
灵灵最先哭出声来,她无法承担贵妃娘娘有任何差池的后果,好在她化险为夷,平安渡过此劫。
陛下如鹰隼一般的目光重重砸在长乐宫人的身上,他们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跪了几排,全都瑟瑟缩缩不敢抬头。
贵妃娘娘凌非晚虚弱无力地躺在床上,此时她还未苏醒,脸色惨白,嘴唇乌青。
“许长渊,贵妃娘娘究竟为何突然见红,险些小产?”
北堂永胤最先审问给贵妃娘娘诊断的太医,他如今已经年迈,花白的须发不住地抖动,连起身抬头都显得费力。
“回,回陛下,以老臣拙见,贵妃,贵妃娘娘,她……”他难以说出口。
“但说无妨。”此时,陛下依旧面不改色。
许长渊顺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终于下定了决心,将那两个字送出口中:
“中毒,”众人一听都迅速抬头,陛下的眼神瞬间就变得凌厉:
“贵妃娘娘的种种反应都是中毒之兆,老臣斗胆揣测,所中之毒应是乌喙,乌喙又名川乌头,有祛风除湿,温经散寒,消肿止痛的功效,服用不当就会中毒,对于孕妇,此药须禁用……”
听完这些话,北堂永胤的脸色变得乌云密布,久久不散,他一时间都懒得大发雷霆,只是轻轻地抬了抬手,向身边的御前侍卫吩咐道:
“给朕查。”
说完,他就起身背手离开了长乐宫,自始至终,他都没去瞧过贵妃一眼。
他走后,灵灵迅速冲到床榻前,此时娘娘已经醒了,她微微侧向里间,深邃的眼窝里积满了泪水,她瞧见灵灵来了,马上摇了摇头,将堆积的泪水抖落了下去,转头又一脸明媚地望向灵灵。
“娘娘,陛下方才来过了,瞧您睡着,就没叫打扰您。”
凌非晚涩涩地苦笑了一下,然后轻轻抚了抚隆起的肚子,柔柔地说道:
“你瞧,她多坚强。”
灵灵瘪了瘪嘴,从宫女手中接过药碗,一口一口喂给贵妃喝下。
永平八年的二月,注定是不平凡的,因贵妃娘娘险些中毒,禁卫军将几乎将后宫翻了个底朝天,连内廷司都无权插手此事,后宫动荡,前朝自然不安,这日早朝,丞相大人的脸色很是难看。
陛下高坐于龙椅之上,俯瞰堂下众臣,他的表情很玩味,既正经又戏谑,堂下众臣皆无人可表,纷纷看向丞相大人柳前舟,只见他接收到众臣的眼光后,颤颤巍巍上前,手持笏板俯身行礼后,朗声说道:
“启禀陛下,太常寺卜出陛下御驾亲征启程之吉日为四月初六,户部已将军费军粮拨发至兵部,军需监已经在按需筹备,不日将完成,出征之日,礼部按例举办出征大礼,届时前朝后宫皆要出席,故而老臣以为,此时宜静不宜动,后宫暂且安宁为要。”
北堂永胤的眼神霎时凌厉起来,只是老丞相见惯了这样的场景,他并未躲避,而是直接抬头迎上陛下的眼神,一时间呈对立之势,君臣上下,似一阵闷雷,在宣政殿的顶上骤然炸开。
朝堂上安静得可怕,万马齐喑之下,再小的动静也会被无限放大。
“咳咳咳……”
拼命压制咳嗽声却不能的是工部尚书陈敬友,他数日前感染风寒,头疼咳嗽,一直未见好转,也是年岁不小,马上就到天命之年了,身体状况大不如前,一点点小病就折腾个没完。
陈敬友马上出列俯身向陛下致歉,北堂永胤的眼中的坚冰消融了一些,当年他不顾群臣反对,执意为父皇母后修建百尺功德天枢,用以歌功颂德,为此不惜罢免御史台以儆效尤,当时只是工部侍郎的陈敬友二话没说,不到五天就将图纸呈给陛下,设计庄严精美,刚柔并济,他在图纸上留言道:
“千年万岁,日月同辉”
彼时,这位青年帝王的刚硬的心瞬间变得柔软,他知道,终于有一个人,能够理解他的孝心与孤独,而不是控诉他劳民伤财,明明他的父皇和母后是那么的耀眼明亮,如日月同辉。
他们不懂,不懂父母之爱,也不懂丧亲之苦,却口口声声宣扬仁义与孝道,在一个孤儿面前。
北堂永胤沉了沉气,换了一种语气慰问陈敬友:
“陈爱卿,若身体抱恙,可告假几日,工部暂无大事,爱卿不必日日勤勉,也要懂得劳逸结合、张弛有度方为最佳。”
陈敬友听完马上叩头谢恩,北堂永胤顺势说道:
“诸位爱卿也要爱惜自己的身体,修身健体方能治国平天下,朕不日将出征西北,国家大事全都要仰仗诸位爱卿了。”
“臣等叩谢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
众臣齐齐下跪山呼万岁,北堂永胤心情平复了一些,他面无表情地注视堂下,挥挥手便让退朝了。
陛下銮驾离开之后,朝臣们便开始交头接耳,很快就三三两两聚集讨论起来,丞相柳前舟没有参与讨论,最先离开,他前脚离开,后脚便有人凑到陈敬友面前,拱手夸他咳嗽得恰到好处,陈敬友也不言语,只是憨笑,然后就借口身体不适速速离开了。
与此同时,后宫的纷乱尚未停止,宫廷禁卫军在陛下的旨意下以抄检的架势对各宫进行搜查,闹得人人自危。
太医院近来都没有开出任何有关川乌头的方子,药房也没有进货出货的记录,由此追溯到半年前贵妃初有孕时,所有开过的有关川乌头的方子都逐一比对核验过,涉及的人员也一一排查,都没有任何问题,如果说这次出现在长乐宫娘娘汤饮中的川乌头是来自于太医院,那么一定是有人串通太医院的医师将药偷了出来,否则是不可能从被严加看管必须拿药方取药的药房将药偷出来的。
贵妃娘娘是在用过前一天晚上的甜汤后才见红的,而汤是灵灵亲自盯着熬的,原料也很简单,不过是马蹄、芋头、牛乳、蜂蜜之类的,娘娘常喝这种甜汤,所以入口后也并未觉得不妥。
灵灵给娘娘盛出一碗后,剩下的还在长乐宫小厨房的砂锅里,太医仔细检验,果然就验出了川乌头的成分,庆幸的是,下毒者并未使用有大毒的生川乌,而是经过炮制后的,这种制川乌酌量可直接入药,只是孕妇禁用罢了。
长乐宫所有的宫女太监因此都受到严苛的盘查,连灵灵都不例外,不过就她很快就洗清了嫌疑,最后,是一位进宫快十年的宫女在严刑拷打后才招供出,她在蜂蜜里加了乌头煎的汤,但她并不是要加害娘娘,也没想害任何人,而是她因为常年劳累得了严重的风湿,听人说乌头煎汤可治疗风湿疼痛,只是那汤水实在难以入口,她就犯蠢将乌头水加到了蜂蜜里,每日都冲泡蜂蜜水,手脚关节果然也就没那么疼了。
“你个蠢货,为何不去太医院要一些舒筋活络丸,煎什么乌头汤,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灵灵听完这话,气得冲上去就要对那个名叫“画眉”的宫女动粗,被侍卫们拦下了,灵灵毕竟是贵妃娘娘的贴身宫女,禁卫军将她客客气气送了出去,然后开始自行审问画眉。
“太医院的人起初还给过几回舒筋活络丸,后来见我们娘娘不得宠,宫里头也闲言碎语不断,他们就再也不给了,有个同乡的小太医瞧我可怜,跟我说乌头煎汤也管些用,就把太医院一些临期要作废的乌头取出一些,煎了汤给我,大人,奴婢真的没想害任何人,求您饶了奴婢吧……”
画眉满脸是泪,浑身伤痕,一个劲儿地重重磕头,很快,她的额头就磕烂了,负责盘查的禁卫军竟也有些于心不忍,他派人去太医院查问那个给药的年轻太医,证实画眉所言不差,他们都没有恶意,却实在酿成大错。
贵妃娘娘听说了,在陛下面前为画眉和小太医求了情,免了他们的死罪,但依旧被惩处后赶出宫去,至于如何惩罚,娘娘没问,下面的人也没有主动提及。
这件事因此便告一段落。
但风浪并未平息,因为后宫谁人不知,给贵妃娘娘“下毒”的宫女画眉,是皇后娘娘因为上次在长枫道见贵妃险些滑倒,觉得长乐宫人侍奉不周,便派过去几个得力能干的老人,画眉就是其中一个,再过两年,她就年满出宫了,却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
于是,流言蜚语如矛头一般,纷纷指向皇后娘娘,她心中憋闷了许久,常常泪落不止,本想去正阳殿求见陛下自诉清白,却被自己的陪嫁侍女阻止了。
她跪在地上劝慰道:“娘娘,清者自清,您千万别去陛下面前诉苦伸冤,为了太子殿下,您好歹要忍住,否则就越描越黑,这种事,说不清的……”
在宫里好好养病的凌非晚却不能安生,她也得知了此事,坐卧难安,一日,她在妆台前端坐了许久,望着铜镜里日渐丰腴的脸庞,眼角不禁滑落一滴泪珠,她抚摸圆滑的孕肚,环顾四周富丽堂皇的装饰,心中酸涩不已。
进宫为妃这件事,对于旁人来说是大运难得,而对她来说却显得很矛盾,她本是岭南山中自由的雀鸟,却被永久地禁锢在这金丝笼中。
以自由为代价,换得了父亲的赫赫军功,换得了自己的余生富贵,这简约朴素的长乐宫,因她有孕而倍增光华,那些奇珍异宝,旁人兴许一辈子都见不到。
还好,父亲来信说,他一切都好,他被陛下从陇西调往西北,不日将追随陛下大破胡虏,届时将又是累累军功。
如果,他还有命的话。
毕竟他将至耳顺之年,是一个半截身子都快要入土的人了,他打了一辈子的仗……
凌非晚吩咐宫里最会梳头的宫女给她梳了一个新颖的发髻,还难得地在妆奁里挑挑拣拣,最后选了一套珍珠螺钿头面装扮了起来,灵灵瞧着欢喜,马上选了一身月白色绣荷花的宫衣亲手侍奉娘娘穿上,如此下来,长乐宫大殿侍奉的宫人们不约而同唏嘘起来。
“娘娘今日与往日大不相同,竟跟天上的仙女儿一样!”
“你瞧过仙女儿长什么样吗就瞎说?”
“怎么没见过,小时候画本子里画着的仙女就是咱们娘娘这样的!”
“那你倒说说是什么仙女儿,是嫦娥还是洛神?”
……
瞧着几个宫女太监争辩不停,凌非晚难得开怀大笑,灵灵替她展了展衣裙,扶着她往殿外走去,边走边说:
“娘娘,院中的花儿都开了,咱们去瞧瞧。”
今日阳光真好,照在人身上只觉温暖却不燥热,去年亲手种的杜鹃花开得正好,火红的颜色在院中尤为显眼。
但好像,整个院中,唯有这一株热闹,凌非晚的眼底闪过不易察觉的哀伤。
“‘望帝春心托杜鹃’,灵灵,你说杜鹃花真的是杜鹃鸟日夜咳血染红的吗?”
她淡淡地问道,也没期待灵灵会回答,小丫头很机敏灵活,她的确没有直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笑盈盈地向贵妃提议道:
“御花园中的花也都开了,杏花、海棠、芍药、牡丹……哎呀别提多好看了,娘娘,您躺了快半个月了,再不去瞧,花儿都谢了。”
凌非晚想了想,笑着点点头同意了。
只是还没走出长乐宫,就见陛下的御辇远远而来,凌非晚立在原地等候,很快,陛下手持一朵新鲜的芍药花阔步走来,凌非晚想要行礼,陛下马上扶起她,眉眼含笑地嗔怪道:
“朕的小仙女今日总算舍得下凡了。”
一句话,惹得众人都笑了。
凌非晚的脸瞬间通红,她因为许久未见陛下,所以对于陛下的玩笑或者说打情骂俏显得生疏笨拙,而这种笨拙带来的羞赧对陛下来说确实久违的欣喜。
“晚儿,你今日很好看。”
说罢,陛下将手中的芍药花插在凌非晚的发髻上。
贵妃轻抚云鬓,莞尔一笑。
陛下拉着他的手一同去御花园赏花,此时,皇后娘娘已经与各宫的嫔妃在一株硕大的牡丹花前驻足品鉴,瞧见陛下前来,她们纷纷行礼。
凌非晚也向皇后娘娘行礼,免礼后,诸位娘娘自然瞧见了她头上的芍药花,盛赞不已,凌非晚浅笑几许,并不谦虚也不骄傲,而是在众人注视之下,默默走到牡丹花树前,选了一朵最大的摘了下来,款款走向皇后娘娘,再次行礼之后将牡丹花插在皇后的发髻上,众人惊诧不已,只见凌非晚笑着说道: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娘娘是一国之母,自然要匹配花中之王。”
柳如意的脸上瞬间洋溢起娇羞妩媚的笑容,妃嫔们亦抚掌而笑,直夸贵妃花选的好,连陛下都乐得开怀大笑。
只见他一手牵着皇后,一手牵过贵妃,朗声说道:
“朕既有牡丹相伴,又有芍药作陪,除此之外,众爱妃如百花竞放,争奇斗艳,可见朕幸运至极,幸运至极啊!”
此言一出,皇后与贵妃相视一笑,纷纷羞红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