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认命
在等待灵溪老人来瑶州的这段时日,颜怀瑾信守承诺,亲自往返瑶州城和山寨数次,为胡桑老爹抓药,熬药,嘱托白鸟按要求侍奉爷爷服用,一家人感恩戴德。
果然,胡桑老爹发病的频率减少了,而且脸色也不似之前那样枯黄,渐渐有了血色,眼神不再似往常那般空洞,逐渐变得聚焦,有一回,望着白霜白鸟姐弟俩,居然难得地笑了,还问白霜嫁衣绣好了没有。
暮云开始忙着编纂女书,对照翻译成汉话,夜以继日伏在案头,不便前去山寨,颜怀瑾每每回来都会告知老爹的情况,好叫她安心。
“白霜还好吗?”
一日,暮云终于从书案上抬起头,揉了揉疲惫的双眼,淡淡问道。
颜怀瑾迫不及待回答道:
“你们恰似亲姐妹,白霜那个小丫头总是问起你,你不去,她显得很失望。”
暮云心里骤然失落,上次离开前,她还答应过白霜,下次来,一定教她别的诗书,讲别的故事,《诗经》里有很多好诗好句,大周属地流传的话本子里,也多得是千古传诵的爱情故事。
只是身体疲乏,案牍劳累,她一次也未能履约。
不过,还好,灵溪老人不日就到了,她会陪着一起去寨子,届时,她要带着白霜去一趟瑶州城,看一看市井繁华,选一选胭脂水粉,挑一挑首饰嫁妆,如此,便可漂漂亮亮嫁做人妇。
只是不知道,她的郎婿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是否是个俊秀的少年郎,是否青睐于她,是否收到过她亲手绣的荷包。
夜幕降临了,天边又升起了一轮圆月,暮云抬头望了许久,五岁那年,养父从死人堆里牵起她的小手,指着天上的月亮对她说:
“明月可寄相思,然相思不敌生死,生死本不足畏,奈何相思催人老……”
这话,年幼的她哪里听得懂,只会痴痴地看着天边,想象着,也许爹爹和娘亲,就在那月亮之上,依旧男耕女织,闲时为她做个小木马。
小小的女娃,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裳,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直至天明。
后来某一日,他站在院中,望着月升日落,怅然地说道:
“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于是,她便有了名字。
所以,下次再去,她一定要问问白霜名字的真正由来,名字是牵挂,更是宿命,她想知道白霜将被宿命带往何处,但愿会如她一般,否极泰来,前路灿烂。
灵溪老人在千盼万念中来到了二人的木舍,他肆意地坐在檐下喝酒,满身风尘,牵着他的那匹破马。
颜怀瑾欢呼雀跃地将老人请至堂中坐下,暮云听见动静,也从书房走到正堂,见到老人刚要跪拜,便被他一把拉起,顺手便号起了脉,夫妻二人面面相觑。
老人神情肃穆,也不说话,颜怀瑾忙解释道,此番请他来,是给山寨里的祭司看病的,为的是去除病根,使之永不再罹受苦痛,而他们夫妻身体尚好,安然无恙。
“哼!”
谁知老人冷哼一声,面带愠色地说道:“谁说老夫是为着那些个蛮子而来,区区虫蛊,几副药,几根针的事,我为的是这丫头,怀有身孕,还跟你在这里受罪,也不怕你娘剥你的皮。”
“何为虫蛊?老先生可解?”
颜怀瑾一时间未反应过来,见老人皱眉怒视,才恍然大悟,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蠢货!”
老人又狠狠骂了句。
颜怀瑾喜出望外,上前一把拉住暮云的另一只手,也细细把起脉,不错,不错,果真是喜脉,他们朝夕相处这么久,他竟一点都没有察觉,当真该死。
灵溪老人将暮云的手放下,摸出腰间挂着的锡葫芦,咕咚咕咚又灌了几口酒,砸吧了几口,又漫不经心地补充道:
“是个女娃娃,你们颜家可算转了运了。”
此话一出,颜怀瑾再也把持不住,立即抱起暮云在原地转圈,一口一个“宝贝”叫个不停,灵溪老人用葫芦敲他的脑袋,没好气地骂道:
“跟你那便宜爹一个蠢样儿。”
话虽如此,灵溪老人亦十分欢喜,他等暮云坐下后,手捋胡子,笑眯眯地走到她面前,讨好地说:
“闺女,老夫能画出这娃娃的模样,你想不想看?”
暮云羞赧一笑,摇了摇头,说这孩子是上天的恩赐,无论什么模样,她都喜欢,夫君定同她一样。
说这话的时候,暮云笑着看向颜怀瑾,他郑重地点头表示认可,灵溪老人却面露不悦,说要是旁人,求都求不来。
可灵溪老人哪里肯听话,他竟背着夫妻俩私自画了一幅,撂下笔后,他得意地喃喃自语道:
“居然与阿元有几分相似。”
三日后,颜怀瑾带着灵溪老人赶往山寨,暮云因身体不便继续留在家中,她十分遗憾,因心中惦记着白霜,还托颜怀瑾代为问候,等她腹中胎儿稳固之后,再亲去探望,届时,她会送她一份厚礼。
这一次,颜怀瑾从别处借来一匹马,二人骑马去山寨,主要是老人家实在不愿意步行前往,直呼自己年纪大了,怕累死在半路上,颜怀瑾瞧着他的那匹破马,羸弱无力的样子,心中泛起嘀咕,生怕马儿死在半路上。
可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真正跑起来的时候,老人的破马居然一副虎虎生威的模样,疾行迅速且平稳,尤其在山路上表现更佳,颜怀瑾只觉得胯下生风也赶不上老人,转了几个弯后就瞧不见身影了。
颜怀瑾十分郁闷,胯下的马儿同样如此,呼哧呼哧穿着粗气,蛄蛹几步后,居然停下了,无论颜怀瑾如何呵斥,夹马肚子,这马死活不肯走。
于是,他只好下来牵着马走,边走边愤恨咒骂马儿空有其表,大约半个时辰,才远远望见老人的马,被拴在一株柏树下,而老人此刻正靠在树干上打瞌睡,手中的锡葫芦几欲倾倒,其中的美酒也差点洒了出来。
这一次到寨子里,刚好赶上了饭点,颜怀瑾着急给胡桑老爹治病,提议先治病再吃饭,可灵溪老人坚决不干,他赌气说不吃饱没法干活,白鸟的父母马上就要下厨准备饭菜,没想到老人家居然点起菜来,点名要吃山中的一种野菜,老人不通蛮语,只好在纸上画出来,栩栩如生的模样,白鸟一下子就认出来了。
“这个我知道,是雀尾竹,只不过长在陡峭的山石边,采下来需要费点功夫,老人家和先生得多等等了。”
白鸟边说边提起背篓往外走,颜怀瑾有些为难,马上讨好地对老人家说:
“老先生,他们家小姑娘做的烟笋饭配咸肉是一绝,咱们中午吃这个好不好,至于那个什么雀尾竹,晚点再叫他们去采,保证让您下顿饭吃上它。”
只是灵溪老人听完眼皮抬都没抬,冷哼一声将葫芦搁到桌上,闷声不说话,白鸟见状直说不碍事,他常爬山,不到一个时辰便采回来了。
趁这段时间,颜怀瑾亲自为老人家泡了茶,也是上次白霜泡的那个,双手奉上的时候,老人家不屑一顾地说道:
“蛮人的茶,能有什么喝头。”
话虽如此,他还是浅尝了几口,随意品了品,便皱眉道:“茶未晒足就着急烘了,味道差了许多,酸气未祛尽,故而不够清甜。”
此话一出,一旁的白霜立马惊诧地睁大双眼,老人家说得没错,这批茶确实因下雨还未晒好就提前收回来了,但滋味只是细微之差,他们自己常喝都没分辨出来,这个老先生只浅尝几口就品出来了,果真不一般。
于是颜怀瑾只好闭嘴,老老实实侍奉在老人家跟前。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白鸟提着背篓一瘸一拐地回来了,身上的衣裳沾满了草痕和泥土,狼狈不堪,众人又心疼又期盼,所幸,这小子笑眯眯地从背篓里取出一株雀尾竹,欢喜地交给灵溪老人。
老人接过,送到鼻尖闻了闻,点头认可:
“不错,就是它。”
说罢,他问白霜要了一个石臼,将药草放到石臼里舂,研磨成汁,墨绿色的草汁散发出一种奇妙的香味,老人又从怀中摸出一个白瓷小药瓶,小心翼翼倒出一些药粉,只见那墨绿色的草汁瞬间变得清澈透明,众人不禁感叹神奇。
做完这一切,老人端着石臼走进胡桑老爹的房间,这时,他已经清醒了,只是依旧羸弱无力,灵溪老人走近后,对着他的脸端详了半天,尤其是双眼,竟掰开眼皮仔细瞧了,老爹的昏黄的眼珠上布满血痕,触目惊心。
灵溪老人叹了口气,手指伸进透明的草汁里蘸了蘸,拿出来,用嘴吹了吹,骤然弹指,只见他的指头顿时燃起幽暗的火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火苗对准胡桑老爹的印堂灼烤,起初老爹还惊吓大叫,一瞬间就安静了。
众人紧张地不知所措,全都屏住呼吸不敢上前。
神奇的一幕发生了,胡桑老爹的双眼居然流出了脓血,那脓血极为浓稠,且发出恶臭,众人不由捂住口鼻,却见灵溪老人不慌不忙取出银针,直直扎进胡桑老爹的头顶。
等脓血流得差不多了,老人连忙将颜怀瑾和白鸟叫了过来,厉声喝道:
“快,抓住他,别叫他乱动!”
说时迟那时快,胡桑老爹突然间发起病来,其惨状胜过之前,脸憋得通红,脖颈粗壮,青筋尽显,张大嘴巴,一副要吃人的架势。
灵溪老人双手持针,看准穴位,丝毫不差地扎了十三针,全都在头上,胡桑老爹只觉头痛欲裂,只是却动弹不得,只能疯狂叫喊,趁此机会,灵溪老人又迅速将石臼里的药汁灌进老爹的嘴里,一把将他的下巴合上。
做完这些,灵溪老人才长舒一口气走到一旁的竹椅上坐下,解开腰间的葫芦,咕咚咕咚灌了几口烈酒。
颜怀瑾一脸迷茫地看着老人,焦急问道:“老先生,如何了?”
灵溪老人抹了抹长须,淡淡回道:“放开他吧,好了。”
“好了?”颜怀瑾不可置信。
灵溪老人白了他一眼,懒得回答,向外间走去。
颜怀瑾和白鸟几乎同时放开按压老爹的手,一瞬间,他直直地倒在床上,昏死过去了。
老人解释道:”等他睡足两日,老夫取了针便可痊愈了。“
白鸟一家一听,连忙跪在地上给老人家磕头谢恩。
灵溪老人也不推辞,安安稳稳受了他们的跪拜,然后又指着一旁的颜怀瑾,对他们说道:
“连他一道谢了吧,若不是这小子开的养肝护肝的方子,老爷子早就受不住了。”
颜怀瑾一听,颇有些得意,却没让白鸟一家跪拜他,只说是缘分使然,为未出世的孩子积德行善。
“好了好了,老夫肚子都快饿扁了,快做饭,就吃那个什么,什么烟笋咸肉饭!”
灵溪老人不忍看他们拉拉扯扯难舍难分,便一把将葫芦重重放到桌上,白霜听见,抹了抹眼泪笑着跑进了厨房。
不一会儿,捧出一碗冒尖的烟笋饭,恭恭敬敬地递给老人家,老人这才顾得上瞧瞧这家的丫头,只是打量过之后,眼神骤然冷漠,却依旧礼貌地结果碗筷,就着烈酒,大口吃了起来,颜怀瑾见状,也端起来一碗吃了。
两日后还要取针,颜怀瑾与老人便在白鸟家歇下了,只是他心中始终惦记着暮云,以致茶饭不思,老人劝他,暮云那姑娘不会出什么岔子,这家的姑娘才会,颜怀瑾忙问为何,老人却不作答,只是叹息着摇了摇头,翻个身睡下了,不一会儿就打起了呼噜。
颜怀瑾却始终睡不着,他披衣下床,推开门走到院中,今日正值七夕,娥眉新月孤零零地挂在天边,银河水迸溅出一种莫名的忧愁,颜怀瑾只觉山中寒凉,他不由裹紧披风。
“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
他笑着呢喃,脑中适时出现这句诗,这七夕乞巧节,无论是在洛京还是在岭南都是女儿家极注重的节日,只是在这里,不过是寻常的一天,他并未见这家的姑娘拜织女,斗巧,或是说着乞求姻缘的吉祥话。
“先生……”
一声清脆的声音打断了颜怀瑾的思绪,他转头,是白霜在呼唤他,那声音含蓄迟疑,仿佛鼓足了勇气。
等她从阴暗中走出来,颜怀瑾才惊喜地发现她身着火红的嫁衣,袅袅婷婷向他走来。
“白霜,这是你的新嫁衣吗?”
颜怀瑾的眼神一直难以从白霜嫁衣前襟那只绚烂的凤凰上移开,这种形状的凤凰他从未见过,似投入,又似逃离。
“先生,我好看吗?”
白霜的脸上凝出惨淡的微笑,她十分期待地看着颜怀瑾,却不知眼泪何时悄然坠落。
可惜颜怀瑾并未察觉,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瞧见瑶州越地的新嫁娘,除了她们的嫁衣之外,连发髻头饰都与汉人大为不同。
“白霜,你很好看。”
白霜听见,轻轻抬手拭去泪水,又向颜怀瑾走近了几步,才终于被他看清楚。
“暮云姐姐会喜欢吗?”
白霜扯着笑脸问道,颜怀瑾哑然失笑,心中感叹怪不得这两人互相惦念,真是如亲姐妹一般,只可惜,暮云没能亲眼瞧见这美好的一幕,朦胧月色中的火凤凰,仿佛浴火涅槃,只是还未重生就经了风霜。
颜怀瑾于是认真地回答:“她定会喜欢。”
白霜终于真正开怀笑了,她沉思片刻,抬起脚转身要走,颜怀瑾不禁抬手想要挽留,却始终开不了口,只觉得心里沉沉的。
等白霜彻底转过身,颜怀瑾终于发现她嫁衣背后绣着一副面目狰狞的神龟图,细看之下,颜怀瑾终于认出,那是本地人敬奉的偶像,主管驱除瘟疫,呼风唤雨,他们都称之为“傩神”。
颜怀瑾被那惊悚的面像吓坏了,心头一颤,这才终于艰难开口问道:
“白霜,你何时出嫁?”
白霜停下,却未回头,她沉默了一会儿才淡淡回道:
“后日。”
然后,她终于彻底消失在黑幕中,留给颜怀瑾一个沉重落寞的背影。
与此同时,木屋内,暮云依旧伏案抄写,灯火被风吹得时明时暗,她于是起身关上了窗,伸了伸懒腰,又回到案后坐下,只是再提起笔的时候,她的手不知为何颤抖个不停,墨汁滴落在发黄的纸上,刚巧落在那个字旁边,几乎覆盖。
暮云将那个字圈出来,放下笔,对照快要编好的女书,翻看了许久,终于找出一个一模一样的,那上面是用汉字如此注释的:
“祀女,献给傩神的少女。”
被圈出的那个字,暮云始终记得,是白霜曾经一笔一划写在纸上的,那时,她对暮云说,这是她的名字。
原来……
暮云被一阵从胃里涌出来的酸气冲击得连连呕吐,都快要把胆汁吐出来了。
原来,白霜的名字并不是白露凝成霜,而是祀女,她天生就是要敬献给傩神的,每一次如此呼唤她,都是在告知她的责任,警醒她要面对的宿命。
她还一直满心期待,白霜穿上火红艳丽的嫁衣,如凤凰归巢一般,嫁给她爱的,也是爱她的新郎。
山寨里呜呜刮起了风,檐下的竹风铃肆意飞转呜咽,月亮隐在乌云之后,牵牛织女星又被天河分隔出两个世界,再见又要等一年。
给胡桑老爹取了针,灵溪老人便拉着颜怀瑾离开了,尽管被告知还有别的祭司需要拯救,老人依旧我行我素,骑着那匹破马走到了前面。
“他们曾为虎作伥,帮着百越王干了不少坏事,这都是报应。”老人又豪饮了一口酒,仿佛那个锡葫芦的酒永远不会见底。
颜怀瑾叹了口气,回望白霜的家,叹息着策马离开了。
白霜站在门前始终不停挥手,眼泪簌簌而落,今晚,她就要被人抬上山嫁给傩神了,在那个漆黑狭窄的山洞里,孤独地度过余生。
半路上,灵溪老人的马儿停下来吃草,颜怀瑾陡然瞧见草丛里那些蓝色的小花,心潮澎湃,曾经他用这些花为暮云编织了花环,后来得知,这花叫“姊妹花”。
于是,他心中起了一个念头,只是还未等他开口,就被灵溪老人一句话浇熄了:
“各族有各族的规矩,别妄想着移风易俗,大周虽推行越地汉化,却也主张蛮人自治,你可别打错了主意。”
果然,灵溪老人是老神仙,他怎会不知颜怀瑾动的什么脑筋,不过是想通过朝廷施压,废除越地这些神神鬼鬼的风俗,把白霜从魔窟中救出来。
“命,都是命啊……”
灵溪老人将葫芦中的酒倾倒在那些蓝色的小花上,看着她们在风中摇曳,想着某日她们终将枯萎零落,化成污泥。
个人有个人的命,谁也强求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