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拯救
通往山寨的路崎岖艰险,颜怀瑾牵着暮云亦步亦趋,脚下偶有碎石滚落,惊起山间的飞鸟,盘旋几许之后,又停在某棵苍翠高耸的树上,颜怀瑾抬头望了望,树遮住了天,如同笼罩在穹顶之下,但再往前走,便能瞧见早已升起的太阳。
暮云有些累了,停下来用手帕擦拭汗珠,微微喘着粗气,忽见林中有一小鹿,见了人来也不怕,只呆呆地看着,然后扬起脖子,呦呦鸣叫。
这真是一个好地方,古人说“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原来是这样一种心境,如果能长成一朵花,一株草,长久地生活在这远离尘世的林间,该有多好。
暮云永远怀有浪漫多情的愁绪,故而会说出许多惊世骇俗的话,颜怀瑾反而十分欣赏她多才多思的性格,为平淡的生活增添了许多乐趣。
他用林间的野花编了一个花环戴在暮云的头上,她娇羞温柔的模样一如初见般美好,路渐渐好走了一些,他们便手拉手向寨子的方向走去,已经是中午了,远处炊烟袅袅,暮云肚子咕咕叫了,她难为情地捂住,对着颜怀瑾羞赧地笑了。
大约又走了小半个时辰,他们才在寨门前停下,颜怀瑾抬头一望,两具骷髅牛头赫然在上,牛头上系有数根红绳,伴着风,诡异地飘着,空气中弥漫着奇异的香味,很浓烈,但不刺鼻。
颜怀瑾心头一颤,紧紧握住了暮云的手,他们相视一笑,互相打气往里走,寨子中所有的房屋都是用木头建的,屋顶以茅草铺就,来的路上,他们见到了成片的茂盛的茅草,且这林间的树木取之不尽,人类仿佛天生就拥有就地取材的智慧,无论生在哪里,都能尽力让自己活得更好。
颜怀瑾想要在众多外形相似的木屋中找到胡桑老爹的家并非一件易事,他记得老爹原是寨子里的祭司,因发病的时候面目可憎如同着了魔一般可怕,不仅大喊大叫,还会打砸东西,为了不再惊扰四邻,他们一家便搬到离寨子稍远的地方住了。
只是当下四目望去,并不见一座孤独的房屋,颜怀瑾便叩开了一家房门,幸运的是,开门的是学堂里的那个黝黑的小伙子,他见到来人是先生,马上兴奋地要拉颜怀瑾进屋,颜怀瑾连忙向他说明了来意,小伙子听说先生是专程来探望胡桑老爹,连饭都顾不上吃,马上在前头带路,他们穿过寨子,又沿着一条草深没脚的小路,走到头便是胡桑老爹的家了。
站到门前,小伙在门口用越地土话高声喊,听声音便很激动,颜怀瑾与暮云又笑了。
不一会儿,昨日那位赤衣少年小跑着开了门,身后跟着的是他的阿姊,脖戴银盘的小姑娘,她怯生生地站在弟弟身后,不敢抬头与人对视。
他们被姐弟俩迎进门,赤衣少年冲在前面跟家中长辈介绍,颜怀瑾见到了他的父母,一对拘谨的苗族夫妻,胡桑老爹躺在里屋的床上,此时他正睡着,家里人没有叫醒他。
赤衣少年叫白鸟,她的姐姐叫白霜,姐弟俩是双胞胎,白霜比白鸟早出生,性子比弟弟沉稳不少。
她最先意识到夫妻俩没有吃饭正饿着肚子呢,便趁着先生跟父母交谈询问爷爷病情的时候,下厨为二人做了饭,虽然是两碗简单的烟笋饭,但每个碗里都有几块厚厚的咸肉片,因害怕二人嫌弃,白霜端上来的时候并不大方,直到暮云站起身来,双手恭敬接过,说着“多谢,多谢”,她才开心地笑了。
白鸟倒了茶水来,颜怀瑾端起尝了一口,是很清新的味道,与薄荷相似,但口味更丰富,于是便端起另一杯给暮云,此时她的头上还戴着花环,白霜便一直盯着她看。
夫妻二人便在这炽热的目光中迅速吃完了一顿饭,随后,颜怀瑾就去里屋探望胡桑老爹,此时他已经醒了,苍老无力地躺在床上,白鸟把他扶起来靠着,用浑浊的眼球盯着来人看。
他也不过五十来岁,已经状如耄耋之年的老者,须发全白,脸上皱纹纵横,皮肉松弛,脖间两道血痕异常醒目,喘着粗气,仿佛每一次呼吸都用尽全力。
颜怀瑾走近了,坐在他身边,伸出右手替他把起脉来,他的医术是家传的,虽不高明却足够应对一般病症,把脉是基本功,他自小就练,本应很熟稔地根据脉象探出病因,但遗憾的是,胡桑老爹的脉象他从未遇到过,时沉时浮,时有时无,变幻莫测,他不禁皱起了眉头,额上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见他久不说话,其余人都怯怯地站在一边不敢上前,等他把完脉,暮云才最先开口询问如何了,颜怀瑾很诚实地对众人说,他没法准确说明老爹的病因,需要结合他发病时的症状综合诊断。
白鸟连忙说道:
“爷爷发病的时间不定,有时候一天发作两三次,有时候好几天都不发作。”
颜怀瑾回答:“我会在这里住上几天,不知是否方便。”
“方便方便,我这就去准备房间。”
回答的是白霜,她很是欢喜的样子,逗得暮云都忍不住笑了,她随白霜一起去了另一个房间,看样子,应是姑娘的闺房,房里很整洁,窗下有一张纺机,桌上有未完的绣品,火红的颜色很是亮眼,各色丝线织就的凤凰栩栩如生,仿佛要活过来了,暮云走上前去,拿起那绣品爱不释手,不禁赞叹道:
“白霜,这是你绣的吗?真美。”
白霜羞赧地点头,脸一下子就红了。
她的眼睛果真如星星一样明亮闪烁,此刻,少女的脸上开出一朵绯红的凤凰花,久久不败,暮云从自己的头上取下花环,轻轻戴在她的头上。
白霜很喜欢这花环,她的双手有些不自然地去抚摸头顶,此时的花环已经不那么新鲜,可白霜戴着它却依旧很好看。
暮云的眼神又不自觉地被桌上的绣品吸引,仔细看,这应当是一件衣服的前襟,暮云极少见当地女子穿这么靓丽的颜色,于是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衣裳,这么好看?”
“嫁衣。”
白霜沉沉地回答。
暮云马上兴奋地转过来看着她,原来,这姑娘要成亲了,真好,越地又要出一个美丽的新嫁娘了。
“恭喜你啊白霜。”暮云真诚地祝福她,可她却没再回答,眼眸里的星星瞬间黯淡了下去。
傍晚,颜怀瑾一直守在胡桑老爹的床边,寸步不离地观察他,暮云则在另一个房间教白霜念书,念的还是昨日先生在学堂上教的那首诗,当暮云念出“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时候,歪着脸看白霜,向她解释道:
“白霜,这里有你的名字,白露凝成了霜,真好听。”
只是暮云不知道的是,白霜的名字并不是取自这里,也不是字面的意思,而是他们的土话,与汉话发音相似而已。
白鸟也是一样。
白霜听不懂诗的意思,暮云便逐字逐句地讲给她听,告诉她,这是一个男子追求自己的心上人的故事,历经艰险却求之不得,所以才显得凄美。
“你们,很好。”
白霜听完,突然如是说道,暮云自然不解,睁大眼睛疑惑问道:
“白霜,你说什么?”
白霜指了指另一个房间,又指了指暮云,嫣然一笑,认真地解释:
“你和先生,你们,很好。”
暮云顿时明白了,原来,她在羡慕自己拥有美满的爱情,暮云拉起白霜的手,轻柔地安慰她:
“你也会有的。”
白霜又读起了那首诗,她读得磕磕绊绊,却字字句句都饱含真情,暮云坐在一旁欣慰地瞧着她,心中幻想她成为新娘的模样,这样纯真善良的姑娘,她的新郎一定十分爱她吧。
这时,颜怀瑾敲门进来,把暮云叫出去说话。
两人走出院外,颜怀瑾有些惆怅地看向里面,长叹一声说道:
“胡桑老爹不像是得了病,而是……”
他欲言又止,暮云不禁皱眉追问:“而是什么?”
“中邪。”
颜怀瑾重重地,为难地说出这两个字,这对他一直以来的信仰造成严重的冲击,但他无法解释,即使他医术并不算高明,但万变不离其宗,老爹的病情他眼下无法用任何病理解释。
他很沮丧,暮云只得拉住他的双手,尽可能用轻松的话语宽慰他,说天地之大,大到无法想象,穷其一生也无法完全探寻,用不着过分苛责自己。
“可是……”
颜怀瑾这话还没说出口,便听到一声凄惨的叫喊声,二人怔了一下,瞬间反应过来,是胡桑老爹发病了,于是连忙冲进房间。
眼前的一幕,把他们二人吓坏了,只见胡桑老爹怒目圆睁,青筋凸显,倒在地上不停翻滚,好似身上有虫蚁啃噬,脖间的两道血痕鼓囊囊的,几乎要喷溅出来。
突然,老爹如同着了魔一样,张着大嘴向二人爬过来,颜怀瑾立即将暮云护在身后,就在老爹的双手快要触碰到颜怀瑾的脚背,他又突然静止了,极痛苦地捂住肚子,不一会儿,嘴里吐出一口黑血便昏死过去。
白鸟的父母才慌忙上前将老人抬到床上躺下,方才老人发病,他们应是见惯了,无助地立在门外,不是无动于衷,而是无能为力。
“先生,爷爷发病就是这个样子的。”
白鸟落寞地说道。
颜怀瑾没有接话,而是将怀里惊魂未定的暮云扶到白霜房内,安慰了片刻后才回到老爹的房内,他再一次替老人把脉,而这一次的脉象与上次全然不同,他的脉可触及两尺,脉长而滑实。
这种脉象一般是年轻力壮的人才有,他们一般气血旺盛、精气充盛,故脉气充盈有余,如今却在一个老人身上出现了,实在是罕见。
颜怀瑾记得《脉诀汇辨》上说:“长脉迢迢,首尾俱端,直上直下,如循长竿。长主有余,气逆火盛。”细探之下,他发现老爹的心脉、肾脉皆无异常,唯有肝脉软弱招招,如揭长竿末梢,如此看来,老爹病在肝上。
能做出这样的诊断,虽不全善,但也算寻到叩门之石,颜怀瑾长舒一口气,欣慰地将手收回,问白鸟要了纸笔,熟稔地开了方子。
白鸟接过药方,一脸迟疑地望着先生,颜怀瑾这才明白,他暂未识得这些汉字,尤其是复杂的药名,正要解释将方子随意拿到一家药房,他们自会配好,可白鸟依旧为难地搓手,并不接话。
直到暮云提醒,颜怀瑾才终于意识到,百越之地皆信巫医,除了瑶州城,任何一个山寨都没有药房。
于是,他对白鸟和家人承诺,他回去后,会尽快配好药送过来,白鸟一听,马上要跪下给先生磕头,幸而被他一把提起来,直言不过举手之劳,万不可如此挂怀。
天色已晚,白鸟的父母早早备好了晚饭,白霜在厨房帮忙烧火,出来时,她白皙的脸颊上粘上了少许锅灰,正好在鼻子和嘴边,活脱脱一个小花猫,惹得众人哈哈大笑,白霜不明所以,茫然地看着大家,暮云不忍,上前用手帕将锅灰擦净了,一株亭亭玉立,含苞待放的白荷再次绽放于人前。
真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小姑娘。
晚上,暮云主动要求与白霜同住,在那张不大的木床上,两个女子聊到了深夜,暮云给白霜讲了许多越地之外的故事,她听得格外认真,眼中满是憧憬,对远方,对未来。
她最喜欢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在听到慕云说,他们最后双双化成了蝴蝶,她一下子坐了起来,好似突然想到了什么,马上下床从一个木匣子里掏出一个碧色的荷包,献宝一样双手捧给暮云,那上头正好绣着一对蝴蝶。
她没有说话,只看着暮云笑,暮云自然也明白了她的用意,但依旧不可置信地指着自己问道:
“送我的?”
白霜笑了,也不说话,重重地点头。
暮云爱怜地将她抱在怀里,哼着歌儿哄她睡觉。
这一夜,漫天星河如轻纱缠绕,罩住了女儿家温柔缱绻的梦。
次日,颜怀瑾早起后,抬手扣响白霜的房门,片刻后,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暮云拉着重新装扮的白霜出现在众人面前,将他们惊得都忘了呼吸。
她身着汉服,梳着大周未嫁女常梳的双丫髻,袅袅婷婷,羞羞答答,未语先低头。
半新的衣裳是暮云送的,胭脂红的颜色很衬她,哪怕只是略施粉黛,荆钗插头依旧难掩动人之姿。
暮云本想对着白霜的父母夸赞她们女儿的美貌,不输给任何一个她见过的大周的姑娘,可还未等开口,白霜的母亲居然簌簌落下泪来,她捂着嘴不说话,只默默地看着改头换面的女儿,这让暮云心疼不已。
也许,这位母亲,是因为想到女儿出嫁的样子才会喜极而泣吧。
清晨,踏着朝露,颜怀瑾和暮云离开了村寨,他们步履轻松,没有回头,因为他们很快就会回来。
回程的路上,颜怀瑾再次采撷山间的野花为暮云做了一顶花环,这一次暮云满脸欢喜地拿在手上,指着上头蓝色的小花,扬着小脸笑着问颜怀瑾:
“你知道这是什么花吗?”
颜怀瑾摇摇头,他哪里会知道。
“这花叫‘姊妹花’,寨子里的姐妹常拿它染丝线绣花,是白霜告诉我的。”
暮云很骄傲的样子,说罢,将花环戴在头上,哼着歌儿往前走去。
过了晌午,他们才走到家,说是家,不过是几间简朴的木屋,但被收拾得很温馨,三个月前,他们向瑶州知府请示,来到这里教授汉学,推行汉化。
这里离瑶州城大约三百里远,但离原始的山寨更近,之所以来这里,是暮云听说越地女书的源头就在这,很多上了年纪的阿妈就是一本活字书。
接连两天长途跋涉,暮云连饭都没吃就睡了,颜怀瑾忙去书房翻起了医书古籍,他深知自己的方子不可能根治胡桑老爹的病,顶多会抑制发作而已,只是他翻遍典藏,直至日暮,都一无所获,他惆怅落寞地坐在桌案后,不发一言。
暮云端进来一碗米粥和几张饼子,放到他面前,嘱咐他快些用饭,别饿坏了身体,颜怀瑾苦笑一声,将托盘推到一边,问暮云自己是不是很没用。
“世人说我颜怀瑾是天纵之才,学识渊博可比孔明,如今看来不过是谬赞,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当真是可笑。”
暮云没有正面回复他的话,也不忍心看他如此妄自菲薄,想了想,很快便郑重地提议道:
“人再高明总不及神,不如将灵溪老人请来吧。”
话未完,颜怀瑾就激动地站起身来,握住暮云的手久久不放,她说的没错,灵溪老人擅看疑难杂症,他的鬼手银针甚至将一个已经下葬的孕妇救了回来,且使之顺利分娩,母子俱全。
灵溪老人是悠游天地的老神仙,他若出马,胡桑老爹一定有救。
颜怀瑾也顾不上吃饭,狠狠亲了暮云几口之后,马上坐下提笔写信。
暮云抬手剪了灯花,将饭菜留在原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