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盒饭小说 > 其他小说 > 南枝荔 > 第52章 破窗

第52章 破窗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柔柔的月光洒在龙凤床上,鸳鸯帐内,春光旖旎,久未相见的二人彼此诉说着思念,蓬勃的爱意如洪水猛兽一般,让缠绵变得放肆,情话说多了会开出花,引得月光也有了迷离的香气,叫人欲罢不能。

    凌非晚果真是瘦了,她的锁骨分明,横陈在雪山之上,突兀地显露出来,所以不能怪野兽奋力撕咬,她喊疼却不见血。

    竟一夜难眠。

    天微微亮了,北堂永胤已经在宫人的侍奉下悄然离开了长乐宫,凌非晚却还在呼呼大睡,临行之前,陛下轻吻了她微微出汗的额头,虽不舍,却也不忍心叫醒她。

    两个月后,宫女们就察觉到贵妃食欲不振,睡眠不好,惊慌失措下去请了太医,瞧过后说是贵妃脾胃失调,虚火旺,并不妨事,安安稳稳开了一些开胃安神的汤药,喝了半个月仍不见好,又请太医复瞧了一次,终于查出是喜脉,那时,贵妃已经有近三个月的身孕了,于是连忙禀明圣上,慌慌张张开了安胎养身的药。

    从头到尾,臻贵妃凌非晚都是一副懵懂无知的样子,无论外头怎么打探,她一概说不知,也许是第一次请太医之前,她还在院中练剑,身上的香汗都未干,气脉游离之下,所以才叫太医看走了眼,所幸太医所开汤药并未伤及腹中胎儿,否则这老头难逃一死。

    陛下狠狠责罚了近侍宫女太监,还有几个年长的嬷嬷,贵妃娘娘还年轻,又是初次有孕,自然不大注意,可他们都是内廷调教好的,连这样的大事都能忽略,实在过于可恶,不罚不足以惩戒示下。

    幸好太医将功折罪,将贵妃的身体调养的不错,暂时未被惩处。

    贵妃有孕,又恰值冬至节,阖宫上下出奇地热闹,宫女太监们得了进宫以来最多的一次赏赐,内廷司的大堂摆满了从国库取出来的银子,明闪闪地堆在那里,像一座山。

    岭南颜府的冬至节同样热闹,虽然人丁不全,颜家的几个顶梁柱都外放赶不回来,可毕竟风月同天,哪怕相隔千里,也能吃上一顿同样味道的饺子。

    阿元难得主动张罗起过节的事来,去给侄媳妇姚紫嫣打下手,女眷们围在一起包饺子的时候,阿元还感叹,幸亏男人们外出都带上了府里做久了的厨师,否则一定会惦念,出门在外的人,什么都不想,也会馋一碗家乡饭。

    姚紫嫣的儿子小满踉踉跄跄地摇着拨浪鼓往这边走来,阿元忍不住用沾满白面的手胡乱地抹了一下他的小脸,顿时,一个小花猫眨巴着无辜的大眼睛,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小满”这个名字还是阿元取的,当初姚紫嫣夫妇二人请公主赐名时,阿元慌乱地摆摆手,直言不敢担此重任,几经推脱之下,才同意给这孩子取个小名,当时阿元想了想说:

    “花看半开,酒饮微醺,水满则溢,月圆则亏,这世上万事万物,终归小满胜万全。”

    众人听了,都说好,于是便都开始“小满、小满”地叫着了。

    饺子煮好了,颜家人先端去祠堂祭了祖宗先人,颜仲琪从军中赶回,跪在祠堂正中,如今,他是一家之主,看着身后百十口子人,他觉着肩膀沉甸甸了,好在有阿元陪在身边,她平静地阖眸许愿,袅袅香火之下,慈悲的像一尊菩萨。

    看了烟火之后,一家人渐渐散了,颜仲琪陪着阿元在院中散步,冬月里,岭南的风中也夹杂着微微的寒意,摸着阿元的手有些冷,颜仲琪提议回房休息,可阿元却不愿,她拽住颜仲琪的胳膊就往东边去,浅笑着,也不说话,却把人的心都暖化了。

    东楼今日也装扮起来了,大红的灯笼与天上的月亮交相辉映,整个颜府,也只有这里还算借了节日的光,其余的地方,因守丧,都还挂着白灯笼。

    阿元与颜仲琪相视一笑,因为这里,连带着大名宫的等闲居,收藏了许多他们的回忆,从初见就已经镌刻了地老天荒。

    颜仲琪时不时还会想起,那个古灵精怪的小公主,义正言辞地要拉着他一起“私奔”。

    他推开门,牵着阿元走了进去,许久没往这边来,阿元也不知道书案后一直挂着那副《沐春图》如今怎么换了别的,新挂上的那幅是湖景图,湖上漂着一叶扁舟,舟上有一白衣仙人横笛吹奏,他衣袂飘飘,几欲乘风归去,湖面有鱼儿争相跃出,似要一睹仙人芳容。

    画瞧着灵动有趣,且笔法纯熟,用色不拘,竟比之前的那幅《沐春图》还要强一些,阿元好奇地凑近了想看落款,仔细辨认过,是一位“无痕公子”所绘。

    他二人自然不知“无痕公子”是何许人,只惊叹他画技高超,堪比宫中画师,且他着笔更加细腻,连水中的倒影都足够惊艳。

    阿元斗胆猜测,这位“无痕公子”定是一位女儿家。

    之前挂着的那幅《沐春图》也是由一位女画师创作,是老太君专门请一位客居在昌州的女居士所绘,目的是求颜家多出一些金贵的女娃娃,画上的百花盛放寓意女子百媚千娇,老太君思女心切,想来也是好笑。

    所以,阿元便猜测这幅也是女子所作,只是寓意为何,她猜不出来。

    索性就不猜了,他们继续往二楼去,那里几乎完全复刻了宫里的等闲居,阿元一瞧见那把紫檀木摇椅便情不自禁躺了上去,颜仲琪立在她身边,暧昧地瞧着她。

    摇椅被放到窗边,躺在上面也能看见远处巍巍青山,那里终年常绿,无论什么时候瞧着都是郁郁葱葱的。

    今日冬节,不知道衡儿远在南海是否安好?吃了饺子是不是更想家了?有没有放烟花?后背上的伤好全了没有?

    正想着,颜仲琪突然兴奋地把阿元叫了起来,只见他手里扬着一张纸笺,是粉色的薛涛笺,上写着某人的生辰八字,瞧这字迹,九成九是衡儿自己写的。

    这书笺恰似一份合婚庚帖,虽不郑重却很新巧,阿元笑眯眯地接过来放到手里,细细看着,算年纪,这姑娘与衡儿同岁,只相差不到三个月,且都是申时出生的,这不禁让夫妻二人大喜,八成是衡儿瞧着胞弟新婚大喜,与弟妹琴瑟和鸣,心中也起了想要娶妻生子的念头。

    颜仲琪说这庚帖是在《孙子兵法》里夹着呢,这本书衡儿常读,原先是在父亲颜雪涛的书房里搁着,不知何时被拿到这里来了。

    阿元欣喜若狂,将那八字牢牢记在心里,又小心翼翼放回到兵书里,既然她那木头疙瘩一般的傻儿子难得有了心上人,她盘算着,等丧期过了,她定请旨向陛下为她的儿子儿媳赐婚,方显恩宠与隆重。

    如此兴致勃勃,以至于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阿元与颜仲琪相对而卧,虽不发一言,却默契地一同笑出了声。

    他们很想写信给衡儿,探一探他的心思,却又生了一种做贼心虚的愧疚感,阿元提笔又放下,终于下定决心顺其自然,衡儿是个心里有谱的孩子,他们决定尊重自己的儿子。

    而他们的另一个儿子在瑶州也同样精彩,茂儿随暮云去往瑶州之后,日子过得异常充实,瑶州知府秉承朝廷意志,积极推行汉化,广设学堂为苗蛮子弟启智开蒙,使之习汉字,懂汉学。

    茂儿便依据当地蛮人的习俗和理解编纂课本,以最实用的农学知识编成易懂易传播的土话教授给他们,让他们在敬畏天地神祇的时候理解和顺应自然现象,什么时候要刮风,什么时候会下雨,闪电打雷,冰雹降雪都是自然现象,天老爷虽是无常难定的,但也能寻摸到他的脾气秉性,要懂得顺时而为。

    此举,很受当地人称赞,当年,百越王姜镬以巫蛊之术辖制百姓,愚民弄权,为所欲为,相比之下,在瑶州百姓的心中,大周还地于民、劝课农桑的德政,其功劳可比天神。

    暮云日日陪伴着夫君,替他誊抄文书,整理笔记,闲暇时,便去集市上找相熟的阿嫂阿婆买一些本地食材,跟着她们学做本地菜。

    茂儿很喜欢吃五色糯米饭,只是不好消化,暮云便以酸汤辅佐,用腌渍过的蔬菜混合鱼头熬成高汤,清爽开胃,叫人欲罢不能。

    每每吃饱喝足,茂儿都十分欢快,说着“天上瑶池女,解钗作羹汤”的浑话,暮云并不愿搭理,目无斜视将布衣围裙递给他,回到书房,幽幽地弹起了琴。

    日子因此过得平淡而祥和。

    这日,茂儿正在学堂教授《诗经》,读到了“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他便解释何为“伊人”,何为“在水一方”。

    先秦时的古人,可以如此浪漫直白地抒发对心仪女子的爱慕,而如今所谓的伦理纲常之下,很难再出现这样真挚淳朴的男欢女爱,这难道不算是“道阻且长”吗。

    他怀着有些沉重的心情教这些越地男儿逐句诵读,每每开口,都是怅然若失。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令他没有想到的是,除了学堂上的这些绮纨之岁的男子在临风诵读,柴门之外,有一碧玉年华的姑娘正倚门而立,痴痴地望着堂上教书的先生,默默地读着他刚朗诵的诗句。

    颜怀瑾转身之后,毫无意外地对上了姑娘慌乱的眼神,越地人几乎没有女子读书,学堂上也从未见过女人,颜怀瑾自然疑惑,不禁停下来打量那姑娘。

    她身着靛蓝色的苗衣,身上叮当作响,那是贝壳和银饰碰撞的声音,窄袄宽裙,上头绣有当地人喜欢的凤凰花。只看装扮,她只是一个普通的本地邻家姑娘,但她又与她们不甚相同,她的眼睛很大,睫毛很长,忽闪如蝶翼,皮肤白皙透亮,脖子上戴了一快硕大的银盘,彰显着她异于常人的身份。

    随着颜怀瑾的停顿和目之所及,学堂里的其他人也纷纷向外看过去,那姑娘瞬间红了脸,突然,一位赤衣少年“腾”地站了起来,冲着那姑娘大声喊道:

    “阿姊,你怎么来了?”

    姑娘瞧见了弟弟,忙招手叫他出来,赤衣少年向先生鞠了躬,颜怀瑾点头同意之后,他才小跑着出了门。

    他们二人不知耳语了一些什么,不一会儿,赤衣少年便随着姑娘离开了,然后堂上的其他人便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

    颜怀瑾皱眉,方才情诗里的悱恻缠绵转瞬便被当下的聒噪蛮音冲散,他刚准备下学,就有一位黝黑的少年站起来用不太标准的汉话对他说道:

    “先生,胡桑老爹又发病了,先生去瞧瞧吧。”

    他话语中带着乞求,颜怀瑾来不及询问缘由,其他人也纷纷站起来附和,他们汉话苗语夹杂着表述,颜怀瑾大约听明白了。

    刚刚那位赤衣少年的爷爷是山寨里的祭司,曾经觐见过百越王姜镬,被喂了一颗神丹,说是能祛病除灾,长生不老,起初确有奇效,老爹精神焕发,竟比一个精壮少年还要有力气,不过数年,陡然苍老,身体连从前都不如了,几乎是一夜之间都下不来床了。

    家里人请了许多土医看过皆不见效,又拜了神祭了鬼,竟致他开始神神叨叨,满嘴胡言乱语,所幸平日里还清醒,一旦发作起来是极可怕的,怒目圆瞪,张牙舞爪,像是要吃人。

    他们家本想再去见姜镬寻解救之法,可惜姜镬被岭南颜家军诛灭,他们唯一的希望就此破灭。

    颜怀瑾的眉头难以舒展,他一边觉得荒诞可笑,怎会有人轻信这世间有长生不老的仙丹,这一切不过是百越王治民的手段而已,一边又觉得解铃还须系铃人,若姜镬下毒给老爹,找到他自然也能找到解药,但姜镬早已被诛杀,他的项上人头还是自己的父亲亲手砍下的。

    并非只有胡桑老爹一个人如此可怜,瑶州属地,十八座山寨,每个山寨都有一个饱受折磨的疯人。

    颜怀瑾自小便懂得“子不语怪力乱神”,他不会相信胡桑老爹如传言一样被虫王娘娘吃了脑子,但这些人的确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连同他们的家人一起备受煎熬。

    当晚,颜怀瑾彻夜难眠。

    不停地翻来覆去只会吵醒酣睡的暮云,于是,他蹑手蹑脚下了床,披衣走出屋外,看月色凉如水。

    白日里,暮云随那些女子们学习女书,那是越地的苗女们独创的一种文字,历代只在女人之间流传,她十分好奇,那些如柳叶刀棱一样的文字怎能说的尽女子间的无奈与辛酸。

    阿婆阿婶们告诉她,这世上,女人活着最难,比猫猫狗狗还要不易,所以女书上会写到被迫出嫁,被迫生子,被迫养育,被迫卖女,被迫迎另一个苦命的女子进门……

    字字泣血,句句浸泪。

    当然,也会用欢快的语句与姊妹分享好消息,比如猪生仔了,制了新衣,找到了红色的指甲草,得了一个银项圈……

    暮云每每读到那些尘封已久的书信,都会心潮澎湃,好似与那些姑娘家围着篝火对坐,互相说着自己的喜怒哀乐,或哭或笑,身不由己。

    她记得父亲总是会说“天下女子多不易”,起初,她并不甚明白,出身名门,世代簪缨的崔家大学士怎么会有如此感慨,后来,父亲便带她去县衙,让她看一些有关女子的卷宗,他用一整夜的时间讲述了一个尘封已久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三个可怜的“未嫁女”。

    “这个案子,为父并没有参与,是镇国长公主与驸马爷路过陵阳时尽心破获,他们二人险些丧命于此……”

    “公主曾屈尊向为父行礼,恳请为父在编纂律法时为天下女子说一些公道话……”

    “公主胸怀天下,体恤万民,为父这一生都难以企及,只当草芥之身,遥望苍穹皓月……”

    所以,她要把这些写尽越地女子悲喜的女书好好地整理编纂,一字一句地讲给世人听,她与那些人虽不同宗同族,但悲喜是相通的,如今百越之地归属于大周,她们也是大周的女子,是自己的姐妹。

    如果能把这件事做好,父亲也一定会很开心的。

    次日,颜怀瑾对暮云说了胡桑老爹的事情,他决定今日去探望他,当然,他还告诉暮云,胡桑老爹的孙女儿生得很美,眼睛像星星一样闪烁,她喜欢读诗,读到“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时候眼睛都亮了,可惜越地的女子都没法进学堂,否则,她一定会像你一样是个才学渊博女状元。

    “我随你一起去吧?”

    暮云听了他的话,眉目含笑地提议道。

    “女孩子喜欢读书多好,她虽进不了学堂,却有我这个女状元可以教她啊。”

    颜怀瑾瞧着暮云歪头浅笑的模样,心中的阴霾顿时一扫而空。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添加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