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开花
狂风卷起的海浪一下又一下地撞击在岸边的礁石上,轰隆声声,响彻耳边,印百川的心也跟着狂跳不止,他的心情在瞬间急速转换,上天入地一般。
他盯着那幅画,双手摸索不止,心中不停默念那句题词,画中是何处风光他不得而知,作画时的灵溪老人在想些什么也不得而知,但世上就是有一些神妙的巧合,能与人的心意贯通,替人说出不可明说的情话。
印百川将那画小心翼翼合上,安放在隐秘处。
颜衡躺在床上,始终无法入眠,也许琼瑶岛是一个天赐的好地方,是一个不理世俗的世外桃源,军营、哨岗、兵械处,演武场、庖厨……应有的功能场所在他脑中逐一构建,就像排兵布阵一样熟练和从容。
月落星沉,鸡鸣狗叫。
颜衡翻身闭眼,隐约有了困意,船上养的鸡许是越来越少,打鸣的声音远远不如刚出发时那样气势磅礴。
阿元如今没有别的乐趣,又开始读庄子了,侍女香香总是劝她多出来走走,她常摇头拒绝,有时整日都不出房门半步。
终有一日,府上家丁跪在她房门口报喜,上气不接下气地兴奋喊道:
“小的给大长公主报喜了,皇后娘娘于三日前诞下龙子,陛下当即封为太子,着礼部行册封大礼,大赦天下!”
阿元一听,马上放下书卷冲到门外,连着问了三遍:
“果真是皇后娘娘诞下龙子?”
那家丁的头都快磕破了,自信答道:“千真万确,的确是皇后娘娘。”
阿元似笑非笑,拉着香香的手有些不知所措,皇后生子,陛下有后,北堂一族的血脉得以延续,大周有了千秋万代的基础,这是多么盛大的喜事,怪不得阿元太过惊喜以至于一时间不发一言。
过了一会儿,颜府上上下下男女老少都聚集到阿元的房门前,乌泱泱跪了一地,口中高呼“贺喜公主,大周万岁万万岁!”
阿元吩咐免礼,下令颜府连摆三天宴席庆贺,并于城南设粥棚施恩于贫苦百姓,她自己出金银各三百两,为妈祖娘娘重塑金身。
此时的大明宫,已经燃放了第三颗银河落了,梓宸宫内,皇后娘娘柳如意怀抱着软乎乎的稚子,又是哭又是笑,把自己的亲娘都惹得直抹眼泪。
她老人家握住女儿的手,不停地劝慰道:
“娘娘,这孩子来的不易,您可千万要保重身体,陛下已经封了这孩子做太子,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柳如意爱怜地看着孩子,他刚吃过奶,已经呼呼安睡,小脸红润饱满,一瞧就知道天生一副俊俏模样。
“母亲,如今我得了这个孩子,已经心满意足再无奢愿,他就是我的命,我这一辈子就为他而活。”
柳如意的眼眶红红的,鼻子又忍不住发酸,国公夫人连忙叫乳娘把孩子抱走,怕惹得女儿情绪起伏过大,不利于安养身体。
等一干人都离开了,寝殿里就剩下娘俩儿和一个贴身宫女,夫人把爱女抱在怀里,替她擦去眼泪,细心宽慰道:
“好姑娘,为娘知道你心里的苦,你只管好好养着,可千万别落下月子病,太子既立,你祖父便可放心了,我的儿,生在咱们这样的人家,也是迫不得已。”
柳如意当然明白母亲的意思,这六年来,她不知受了多少委屈,内外夹击之下,她几乎就要失去信心了。
喜得麟儿,也许是上天有意怜悯,否则她这个只有尊荣却无宠爱的皇后娘娘真是余生无半点指望了。
正阳殿内,北堂永胤如往常一般批阅奏折,只是近日,内外大臣的奏折多为贺表,并无他言,陛下朱批极快,仅仅一个“阅”字即可。
唯一令他欣喜近乎若狂的便是来自表弟颜衡的奏折,上写道:
“……据守宝岛,以抗海贼,兵戎利方得友邦睦邻,四海安可享万世太平……”
字字铿锵,令这位年轻的帝王心潮澎湃,他不禁从龙椅上站了起来,口中大呼:
“好你个颜青山,不愧是朕的好兄弟!”
哪怕天下人都指责他穷兵黩武,好战喜功,颜衡也一定能理解他的苦心与决心,和平永远只在剑锋之上,若非大周兵强马壮,有象国怎会将银矿拱手相让。
对于西北胡虏,只能一鼓作气歼灭全族,才能断绝边境长久以来的战乱,而这一天,已经不远了。
自皇后娘娘诞下龙子,后宫接连有喜,不出两个月,已经有三位嫔妃纷纷有孕,钦天监夜观星象后上表圣上,言“辰星起,天门开,玄鸟至,妇人娠”,应是东宫青龙辰星异动引南宫玄鸟落宿,辰星为东方吉星,主管女子生育。
如此,朝野上下直呼天降祥瑞于大周,太子殿下更是天命所指了。
后宫难得热闹非凡,内廷司整日奔走不断,往各宫送赏赐,宫女太监们也因此得了不少恩惠,一个个喜笑颜开。
略显冷清的便是臻贵妃凌非晚的长乐宫了,她承宠最多,却始终没有子嗣,为此她也不着急,依旧日日练剑插花,一副事不关己,没心没肺的样子。
这一日,陛下探望过皇后与太子,转道就往长乐宫来了,这姑娘闲着无聊,便与宫里人玩起了投壶,因她是习过武的,为了比赛公平,她自己主动蒙住了眼睛,所以自然没注意到陛下在她身边注视多时了。
接连几次都没投中,凌非晚有些懊恼,正要拽下蒙布宣布弃赛,陛下悄然走到她身后,握住她的手,看准方向后轻轻一投,便投进去了。
凌非晚自然知道是陛下,只是装傻地细细摸着那人的脸,语气轻佻地问道:
“呦,叫我猜猜,是哪个小太监长了一张这么俊俏的脸?”
陛下无奈地笑了,默不作声地任她玩闹。
凌非晚越来越放肆,双手不自觉地摸到陛下的腰间,北堂永胤不禁皱眉,一把抓住她的手,转了一圈后拉到自己的怀中,紧紧锁住。
“陛下,我错了。”凌非晚讨饶,可北堂永胤却不想善罢甘休,一把抱起她往内殿走去,宫女太监们适时回避,等二人进去后关上了殿门。
“陛下不回去批折子吗?”
凌非晚被陛下抱到床上,她自己摘下蒙布,疑惑地看着眼前人。
陛下脱了靴子,躺到她身边,有些疲惫地回道:
“朕这会儿累了,在你这里小憩片刻。”
凌非晚便乖乖地替陛下盖好被子,自己往里挪了挪,却又被陛下拽回来了,凌非晚努努嘴,不服气地嘟囔道:
“不是说累了吗?”
陛下懒得搭理她,只想好好睡一觉,可凌非晚却一点也不困,睁着眼睛往上看了半天,也许是陛下察觉到她有些耐不住性子躺在那里,便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
“晚儿,也给朕生个孩子吧。”
此话一出,凌非晚马上坐起来,一副不可置信地样子看着陛下,北堂永胤叹了一口气,无奈地坐了起来。
“你只说愿不愿意?”
陛下轻声问她。
凌非晚忍不住咬唇沉思,片刻之后,才重重点头。
陛下满意地笑了,又揽着她一起躺下,喃喃道:“那就生个公主吧。”
凌非晚这下着急了,她极为难地叹息,心中埋怨,她又不是神仙,说生个公主就能生个公主啊。
话虽如此,陛下却一连半个月都没有传幸她,也没有再来长乐宫。
她又恢复了原来样子,练剑插花,喂鱼逗猫。
随着陛下的冷落,后宫对这位贵妃娘娘也开始不甚规矩起来,起因是怀孕的容妃因孕吐难耐,想要吃些好入口的甜食,听说宫里有一个食谱,是故太后穆氏亲笔撰写的,名字叫《盒子园食单》,里头记录着许多小吃的做法,便想叫自己宫里的厨房照着做几份开开胃。
这份食谱一直保存在皇后娘娘的梓宸宫,容妃听说了,就借着拜见皇后的机会借阅食谱,柳如意是个好脾气的,瞧见容妃的肚子越来越大,又听说她怀孕辛苦,马上赏赐她一斛珍珠,说是渤海进贡的,十分珍贵。
容妃千恩万谢后,皇后才十分抱歉地说食谱前几日被臻贵妃借走了,至今还未归还。
容妃向来不喜凌非晚,对于她之前宠冠六宫多有不满,所以便随口埋怨了一句:
“再好的东西吃到她肚子里也变不出龙种。”
幸而皇后娘娘喝止了,否则容妃更要口不择言,但不知道这话怎么就传到凌非晚的耳朵里,当晚她气得把食谱丢到地上狠狠踩了几脚,刚好被前来探望的陛下瞧见了。
陛下对先母的感情有多深厚,阖宫上下无人不知,凌非晚竟然如此糟践她的遗物,陛下气急败坏,当即就扇了凌非晚一个耳光,响彻后宫。
凌非晚被罚闭门思过,三月不得外出,也不许有人去探望她,足见陛下的震怒。
眼见着立秋将至,太子也快要半岁了,一日早朝,陛下决定年后御驾亲征,带兵西北,与胡人决一死战。
此言一出,堂下哗然。
反对的声音几乎要掀翻宣政殿的屋顶,北堂永胤正襟危坐,神情肃穆,“朕意已决”四个大字好似写在了脸上,众臣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气秉性,只是御驾亲征兹事体大,尽管陛下已经下定决心,文武百官也必须全力劝阻。
“天子守国门,如今四海安定,唯有西北战乱频发,胡人觊觎中原,贼心不死,朕身为天子,沐仁宗皇帝盛世之福,自当竭力达成其遗愿,荡平西北,使边关永无兵患。”
群臣就此哑然,面面相觑,丞相大人柳前舟颤颤巍巍跪下磕头,愿以病体残躯,替陛下坐镇后方。
“如此,便有劳丞相了。”
陛下起身宣布退朝,堂下马上有人扶起了老丞相,如今他须发斑白,已经是风烛残年的老朽,当年仁宗即位时,这位当时的兵部尚书因平叛有功,一举被擢升为当朝宰辅,柳家因此青云直上。
如今,柳家的女儿也成了皇后,其势态与当年的周家几乎一模一样。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却走不出一条崭新的路,依旧是沿着前车的车辙行进,只是车上的人换了,路上的风景也变了。
在遥远的西北,大都督拓跋牧都接到来自都城的圣旨又惊又喜,他镇守西北几十年,与胡人交战不下百次,皆因兵力不足不敢贸然出击匈奴,虽然他们退守到延宕山一千里外,但始终贼心不死,高车部被围歼后,其余孽全部投身匈奴,再加上月石部的支持,今日的匈奴已经壮大了数倍,他们对于大周一直虎视眈眈,从无停止过。
而今,陛下决意御驾亲征荡平西北,不惜以举国之力与匈奴决一死战,怎能不让他热血沸腾。
茫茫西北,终于只剩一个主人了。
多格深情地望着父亲,他的眼睛里也湿润了起来,他曾不止一次听父亲如是说,如今的陛下,不愧是昀姐姐的儿子,身上流着同样的,不死不休的热血。
“如果母亲还在,她一定很开心吧。”
多格无时无刻不再思念母亲,就像父亲无时无刻不再思念自己的爱妻。
远嫁西北的小公主瑶瑶,如今,不知道变成了哪朵云,哪朵花了。
天气越来越冷,西北下了第一场雪,洛京城内,百姓们正为即将到来的中秋佳节忙里忙外,不知何时开始,南边的鱼灯传到了中原,至此,在中秋节这天,京城的百姓不仅要吃月饼,祭月神,还要做鱼灯斗彩,谁家的鱼灯做的最好,便最得月神庇佑,一整年都会顺遂安康。
中秋节这日,按照宫中惯例,皇后娘娘邀请后宫妃嫔来梓宸宫赏月品酒,那株桂花树如今可遮天蔽日了,每每花开,整个大名宫都是香的。
宫里的桂花酒也好,陛下吩咐宫人将去年酿好的酒分给众人享用,他感怀神伤,不禁说起年幼时,祖母最会做桂花酒了,每年中秋,她都会在梓宸宫办中秋宴,赏花赏月,吃饼饮酒。
这株桂花树,还是祖父太宗皇帝为她亲手所值,从潜邸移栽到这里的。
“移栽的桂树都活了,移栽的梅树却活不了,真是一树一命,半点都强求不得。”
陛下喃喃自语,极落寞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后来,他借口国事繁忙离开了梓宸宫,皇后娘娘柳如意继续招呼姐妹们行令喝酒,一直闹到后半夜才散去。
只是他却并未回正阳殿,撤走了御驾,只留一个御前侍卫跟在身后,驻足停留,仰头瞧见天上的圆月悄然躲在一片浮云之后,好似笼罩了一层轻纱。
他叹息着挪动脚步,不由自主往东边去了。
自仁宗驾崩,静安宫再无人居住,而宫人们习惯了每日打扫,从无怠慢,如今这里,依旧整洁如初,不过是,少了人气便显得荒芜。
宫门大开,无需引领,陛下自顾自向里走去,走过照壁,映入眼帘的一幕让他彻底愣在原地。
一位女子身着彩衣,在月光下,枯树旁,手持宝剑翩翩起舞,一招一式皆凌厉矫健,一举一动都优雅从容,风携花香,影随人移,这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
北堂永胤鬼使神差地走上前,侍卫想要跟去,被他抬手制止了。
侍卫瞬间意识到,后宫之中,只有臻贵妃是习武之人。
凌非晚见了陛下,很自然地与他交手,数月未见,他们依旧默契地像是从未分开过,陛下刚饮过酒,酒气熏人,凌非晚以剑逼近的时候故意又快又狠,剑尖几乎碰到陛下的鼻尖。
北堂永胤冷笑一声,一个侧身回旋,飞速绕到她的身后,动作迅猛如鹞子翻身,一把将凌非晚圈在怀里,使之动弹不得,这一幕,连御前侍卫都惊到了。
“晚儿,你瘦了,是不是又没有好好吃饭?”
凌非晚想要挣脱却不得,陛下手劲儿太大,又喝了酒,既蛮横又粗鲁。
“陛下竟记挂晚儿没有好好吃饭,都这么久了,怎么不来看看晚儿?”
北堂永胤低头苦笑,明知她是在故作生气,却又心疼不已,便将她转了半圈使之与他相对。
她甚少穿这样明丽多彩的衣裳,但据说,这样在岭南当地,却十分受妇女欢迎,人这一辈子,就应该热热闹闹五彩缤纷的,总是一成不变暮气沉沉多没意思啊。
于是陛下答非所问,眉眼含笑地望着她,赞叹道:
“晚儿还是那么美。”
于是,她也笑了,腼腆又多情。
陛下牵着她的手,一步一步往长乐宫走去,这时,月亮从云彩里钻了出来,大大方方地照在二人身上,风中始终有淡淡的桂花香,不着痕迹却沁人心脾。
长乐宫早就备好了形状各异的月饼,连内馅儿都花了不少心思,有甜的,咸的,果仁的,枣泥的,还有荔枝的。
陛下各样都尝了一口,直夸味道都不错,但最喜欢的还是荔枝馅儿的月饼,里头因加了酒酿而滋味丰富,甜而不腻,他一连吃了两个。
凌非晚托着腮,骄傲地望着陛下,脸上的笑容都快堆不下了,她看着陛下吃完,兴奋地抚掌而笑,扬着小脸儿说道:
“我就知道陛下喜欢吃这个。”
北堂永胤刮了一下她的小翘鼻,好奇地问她是如何学会做这样的月饼,宫里头从未见过。
“是姑母教我的。”她的眼眸明亮,似有星光闪烁。
北堂永胤的心被狠狠地击中了,对于眼前这个小女子,他终于从某处获得了巨大的信心,此刻,他疯狂地想要与她开花结果,期待着地久天长。
“晚儿,给朕生个孩子吧。”
他再一次恳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