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遇爱
衡儿离开后,颜仲琪常去西山兵马场,军中是他熟悉且喜欢的环境,他在那里一待就是好几天,尤其因为这里为大周培养了无数高阶武将,朝廷将西山看得十分重要,别说陛下,连太上皇也常常提到这里,若非身体欠佳,他也想着约颜仲琪这位妹夫来这里骑马射箭,至晚不归。
是的,不到天命之年的他,已然江河日下了。
竟不知为何,自从禅让皇位于陛下后,北堂靖之如同卸下了重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苍老下去,阿元每次见到他,都觉得立于黄昏之中,松柏树下,明明郁郁苍翠,却总觉得寒气逼人,尽管二哥每回见她,都会温柔地笑,缱绻诉说,说陛下与新婚之妻感情甚好,说孩子们都长大了,有出息了,说颜仲琪是个好丈夫,说穆昀初都不知道自己都做人婆母了……
他还说,凌非晚那丫头是个好姑娘,昀儿定会喜欢她。
因此,阿元便去了长乐宫,那位臻妃娘娘的寝宫。
如今,她已经是贵妃了,她的父亲凌广海在陇西屡立军功,后宫上上下下都不再小瞧她,陛下也常去她宫中,时常宣召留宿。
她是贵妃,也只是贵妃,这样的出身,如此身份,已是绝佳的出路了,阿元心里想着。
如今,入驻梓宸宫的皇后娘娘,毫无疑问是老丞相柳前舟的孙女柳如意,她是柳家精心培养的大家闺秀,生来就是要做皇后的,出生那天,当时的圣上如今的太上皇,曾钦赐九宝凤钗一枚,足见其爱重。
她与陛下出双入对,相敬如宾,每每去静安宫给太上皇请安时,都能得到赞誉和褒奖。
阿元记得,二嫂穆昀初也见过柳家这位姑娘,也曾夸赞她出身名门,落落大方,的确是个好姑娘。
阿元对她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情意,只知道柳家对朝廷很重要,柳如意也的确是陛下良配,只是家国天下从来都是沉甸甸的,母仪天下的这份尊荣背后是无尽的责任,柳如意的凤冠,想来也是沉甸甸的,那得多累啊,阿元想着,自己本就是个没出息的,只想着两情缱绻,所以,在她心里,便觉得凌非晚要生动得多,起码,她足够自在,活生生的一个人儿,在这偌大的后宫,活得热热闹闹。
“言辞清爽,礼貌臻备”,这是她被册封为妃时,圣旨上的原话。
阿元进了长乐宫的宫门,抬手制止了下人的通传,原来,凌非晚正在院子的躺椅上眯着眼晒太阳,八月底的天气,早晚凉凉的,中午的日头正好,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
凌非晚就像一只困倦的小猫儿,蜷缩在躺椅上,手绢盖住脸,旁边也不让人伺候,嘴里哼着岭南本地的歌谣。
阿元瞧着欢喜,便蹑手蹑脚踱步到她身边,一把掀开了她脸上的手绢,她费力睁开眼睛,瞧见是阿元,便立马从躺椅上跳了起来,慌慌张张要行礼。
凌非晚在进宫之前便听说了这位大长公主殿下的许多事迹,也曾在皇家宴会上远远瞧过几回,初见之时已觉不凡,心里钦慕却觉得她是天潢贵胄金枝玉叶肯定难以亲近,故而也从未主动拜访过。
只是没想到,这位尊贵的皇姑母居然亲自登门,素衣简行,没有丝毫架子,如同普通的长辈一般,笑盈盈地看着你。
“即便是日头好,也不能敞着肚子晒,万一着凉了可怎么好?”
阿元边嗔怪,边从宫女手中接过披风披在凌非晚身上,这丫头比阿元略高一些,她便微微欠了身,因此,阿元很清晰便闻见了她身上淡淡的芍药味。
那味道,似曾相识,如此,便更亲近了。
阿元挽着凌非晚的手往内殿走去,宫女们齐齐在后头跟着,陛下也不知何时得了信儿,竟早早安排御膳房准备好了午膳,做好了直接送到长乐宫。
“陛下会过来用膳吗?”
凌非晚询问正阳殿过来传话的太监,那小太监是个实诚的,老老实实回答道:
“皇后娘娘凤体小恙,陛下下了朝就去了梓宸宫。”
本以为凌非晚会不开心,谁知这丫头居然陡然明媚起来,抿着嘴偷笑,阿元打趣问她,夫君不来瞧怎么还这么开心,凌非晚有些难为地回道:
“陛下总盯着我,怪不自在的。”
这话一出,惹得阿元哈哈大笑,她不是不清楚平儿的性子,喜怒哀乐都在脸上,从不拐弯抹角,若是常盯着姑娘的脸看,内心自然是喜欢的不得了。
长乐宫果然如宫人们所说,简朴异常,但装饰得很精致,瓶中的插花和架上的摆件颇有岭南的风情,花几上搁着没做完的绣品,阿元拿起来一瞧,便看出是岭南姑娘家常戴的头巾。
她还瞧见了凌非晚的佩剑,被端正地立在楠木架上,阿元忍不住问道:
“和陛下交过手没有?”
凌非晚想起那夜喝醉了酒被陛下一把揽在怀里,脸上骤然绯红。
她受父亲的影响,从小习武,可总被人诟病,女孩子家家整日里都是刀啊剑啊,哪有半分窈窕淑女的气质,父亲老来得女,娇惯得不行,也从不听旁人讥讽,尽心尽力辅导女儿,可就因为那次失误,放走了百越王姜镬,被革职下马,没有了身份荣耀,凌家的女儿处境更艰难了。
污蔑、嘲笑、辱骂、讥讽,短短几个月,凌非晚几乎把过去十几年的从没听过的难听话都听了一遍,竟还有人说,她习武,体格一定好,送去做军妓再合适不过了。
昔日还算锦衣玉食,后来被迫北上进京,成为罪臣之女,凌非晚便再也不敢舞刀弄枪了,实在手痒,就在晚上偷偷练几下。
也就是在那个晚上,她把躲在屋顶偷窥的陛下当成了刺客,差点就伤了龙体。
只是技不如人,陛下试出她的身手后,轻而易举就折断了她的剑。
陛下喝多了,巧的是,那晚,她也偷喝了父亲的米酒。
她倒在陛下的怀中,陛下醉在她的眸里。
后来,她便进了宫,成了陛下的宠妃。
凌非晚没有回答阿元的话,阿元瞧着她绯红的小脸,也没有继续追问。
午膳很丰盛,阿元难得吃撑了,回去的时候,凌非晚特意把阿元送到宁安门,盛情邀请她再来,阿元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自嘲多来几次早晚变成大胖子,门外,颜仲琪亲自驾着马车在等,阿元自知他们该走了,心中十分不舍地抚摸凌非晚的脸颊,用潮湿温柔的口吻嘱托道:
“陛下是个可怜孩子,你要好好待他。”
凌非晚眼眸噙泪,重重地点了点头。
当晚,从未主动找过陛下的贵妃娘娘头一回去了正阳殿,殿内,熹微的灯火下,陛下斜靠在龙椅上小憩,他眉头深锁,疲惫至极。
近侍太监不敢通报,凌非晚独自走进殿内,解下自己的披风,盖在陛下身上。
北堂永胤被惊醒了,瞧见眼前人,十分惊讶,猛地拉到身边坐下,有些欢喜地问道:
“晚儿,你怎么来了?”
凌非晚想起皇姑母的嘱托,并没有正面回答陛下,只柔柔地询问道:
“陛下,今晚别翻牌子了,去晚儿那里吧?”
眼前的九五之尊自然应允,在他面前,晚儿从来都是淡淡的,尊敬有余,热情不足,从未像今晚这样主动争宠。
于是,北堂永胤拉着心爱女子的手,款款走下台阶,走出正阳殿,太监们在前头打着灯,将回宫的路照得亮堂堂的。
今宵酒暖衾温,贵妃娘娘的身上香香的,她的小腹平坦紧实,四肢纤细匀称,陛下拥着她,微醺后呢喃,不厌其烦地诉说:
“晚儿,你好美。”
这一夜,阿元与琪哥也缠绵到很晚,月亮西沉后,天边悄然露出微光。
天不亮,颜仲琪便骑马离开了京城,他已经离开岭南太久了,毕竟是一方的节度使,自百越诸地归顺大周后,岭南军的任务就更重了。
三弟颜叔垚和四弟颜季琳常年驻守瑶州,不过两年的时间,大周轻徭薄赋的政策如春风化雨一般席卷了越地,自然是颜公叔垚执政有方,百姓无不交口称赞,齐写万民书以颂扬颜公仁义,感念大周陛下恩德。
颜仲琪此番返回,是因为西南有象国派来使者到瑶州,呈书献宝,愿结友好邦邻。
颜叔垚接待使者后,迅速上奏朝廷,陛下接到奏报后当即下令岭南节度使颜仲琪速速赶往瑶州处理此事,兹事体大,非信任之人不可托付。
颜衡在回岭南的船上接到了传信,此时已是深夜,海上狂风大作,搅得人惴惴不安。
“有象国从来只能被征服,不可为盟为友,短短五十年来,有象国与别国结盟后复判不下十次,甚至不惜出卖同盟,向别国示好,高祖在位时,便说过‘卑劣莫如有象’的话,朕为天子,此生唯有两愿难遂,一愿西北平定,二愿南海归一,如此,大周方可万世太平。”
颜衡的心中不断回响起陛下的话,他们是兄弟,更是君臣,陛下的心愿,自然也是他的心愿。
西北不是他的战场,岭南才是,颜衡本想着等瑶州休养生息后,扩大驻军,找机会踏平有象,南下琼州,可突然之间,有象国主便献宝求和,实在让人难以揣测其动机。
如若是一般宝物,大周自然不屑一顾,可有象国呈上来的,是本国境内新发掘出的一座巨大的银矿,潜藏丰厚。
大周连年用兵,国库眼见着日渐空虚,朝中的几位重臣曾设法劝说陛下加重赋税,取钱于民,一开始陛下坚决反对,后来也开始沉默起来。
如今,这座银矿来的正好,可正因正好却才不好。
大周如今没有余力攻打有象,直接将银矿收入囊中,即使勉强拿下,没有有象国鼎力相助,如此复杂的矿产,大周的匠人也很难开掘。
想到这里,颜衡索性披衣下床,走到了甲板上。
狂风卷着咸湿的海浪一次次涌向船舱又迅速退回,如此几番,颜衡浑身上下很快就湿透了,他却不觉得寒冷。
此时,颜仲琪正策马奔波在某处官道上,披星戴月,风尘仆仆。
父子俩的心以同样的频率跳动,祈愿前路顺遂。
阿元却没有回去,她执意留在京城,守在大名宫。
分别之前,她的眼泪打湿了颜仲琪的前襟,她哽咽地说:
“我放心不下二哥,如今,他连雁鱼灯都提不起来了。”
小雪这天,太上皇北堂靖之晕倒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整座宫城,太医们慌慌张张奔赴静安宫,又是施针又是灌药,费了半天劲,太上皇才从混沌中苏醒过来,醒来的第一句话便惊呆了众人,他说:
“芍药花都开了吧。”
正值寒冬,百花凋零,哪里还会有什么芍药牡丹,可见,此时的他,神智并不清明。
可为了取悦他,使他不至于继续消沉,陛下便下令吩咐内廷司,连夜将暖房培育的各式新鲜花卉催熟,全部送到静安宫,不得延误。
阿元得了信儿,马不停蹄进了宫,她及时阻止了陛下,又把下人们都遣走了,脱了沾满风霜的大氅,静静地坐到太上皇的病榻前。
她瞧着二哥憔悴的面庞,拉着他的手,挤出一丝暖洋洋的微笑。
“芍药要到明年春上才开,等开了花,我去王府挑一朵碧色的送你可好?“
阿元淡淡地对他说,好像自己浑身也没什么力气似的。
北堂靖之把头转过去了,深深叹了口气,故作轻松地回答:
“也好,那就再等等。”
侍奉着二哥睡下了,阿元随陛下走出殿外,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天上飘起了雪花,细细碎碎地落在人的头上、身上,很快就融化了。
阿元瞬间红了眼眶,极力地平复自己的情绪,背对着平儿,哽咽地对他说:
“也该预备起来了。”
陛下的眼神里迸发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悲伤,他死死地盯着那株从紫嫣阁移栽过来的红梅,这么多年了,它再也没有开过花。
突然,他又轻飘飘地,好似卸下了千斤枷锁一般,笑着问阿元:
“姑母,你说,父皇他,这一辈子是不是只爱我母后一人?”
阿元没有回答,她只是转过身来,不可置信地看着平儿,她不明白,这天下无人不知帝后情深不移,身为他们的独子,陛下怎还如此发问。
见姑母没有回答,陛下仰天大笑出了宫门,他如释重负,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的父皇和母后,自然是生生世世都要在一起的。
次日,阿元便收拾了行囊,回到了岭南。
去正阳殿辞行时,姑侄两个人,一个跪在殿下,一个坐在堂上,中间仿佛隔山跨水一般遥远,陛下自始至终都没有从龙椅上走下来,安稳地注视着这位“镇国长公主”行跪拜之礼,然后,将头埋在已经批阅过的奏折里,悄悄滴下泪来。
“此番回去,妾定日日祈福祝祷,愿陛下圣体康健,大周万世太平。”
他们都默契地,没有再提到那个话题,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暂时将悲伤封存。
明年春天还会再见的,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
回到了昌州颜府,阿元起初有些不习惯,话也不怎么说,每日除了去老太君那里问安之外,便只躲在房内写写画画。
这里不比京城,园中还开着许多花,各式各样的,好像从来都没开败过。
离京之后,阿元的心口总是一阵一阵地扯着痛,马上就到除夕了,琪哥和孩子们都来信说会回来团聚,这让她十分期待,不只是她自己,一家人都盼望着团聚。
让阿元没想到的是,最先回家的,居然是茂儿。
他脱下外袍,风尘仆仆地跪到阿元面前,明明是自己亲生的儿子,阿元几乎没敢相认。
他变化太大了,除外貌,连声音都像变了个人。
“孩儿颜怀瑾,叩见母亲大人。”
阿元抬手,轻轻抚摸儿子的脸颊,他的眼睛深邃澄净,仿佛盛得下江山与万民。
她的茂儿长大了,如他的名字一般,怀瑾握瑜。
这么多年云游在外,“颜怀瑾”这个大名早已响彻江湖,作为灵溪老人的嫡传弟子,他每到一处都开坛讲学,论理说道,从不回避他人的挑衅与辩论,本着“理不辨不明”的态度广试天下,为朝廷推荐遴选了诸多有识之士。
阿元自觉非常骄傲,常常在琪哥面前夸赞这个小儿子,因此也常惹得颜仲琪怀疑阿元作为母亲偏心。
“衡儿自小都不如茂儿能说会道,可他武艺高强胆识过人,自然也是我颜家的宝贝,大周的栋梁。”
都是自己的儿子,怎么可能会偏心呢,只是茂儿他没有秉承延续颜家世袭的军功和荣耀,另辟蹊径,用自己的方式踏踏实实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这让阿元这位为娘的怎么能不自豪呢。
瞧着许久不见的儿子异常欢喜,阿元几乎都忘了让他起来。
茂儿顺势捉住娘亲的手,有些羞赧地对阿元说:
“娘亲,我给你带了个人回来。”
阿元聪慧伶俐,一下子就猜出来了,这个傻小子,闷声干了件大事,这一点,真是比他那木头一般的大哥要强。
随后,一位身着酡颜色齐胸襦裙的女子如流岚一般涌入阿元的眼睛里,她笑意盈盈,款款走来,规规矩矩跪到阿元的脚边,匍匐在地,柔柔地问候道:
“参见大长公主殿下。”
阿元马上将姑娘请起,瞧着她那张明丽的脸庞,浮翠流丹的样子,不禁叫人心生欢喜。
“叫什么名字?”阿元和悦地笑着问道。
“暮云”。
姑娘老老实实回答。
阿元沉吟片刻说道:
“晓看天色暮看云,真是个好名字。”
“哪家的?”
对于这样温柔缱绻的名字,阿元自然好奇她的出身。
这下,姑娘没有回答,只是眨巴着一双鹿眼看向身侧的茂儿。
于是,茂儿便替她回答:
“博陵崔家,暮云,她是崔允崔先生的养女。”
“哦”
阿元脸上的笑容逐渐黯淡下去,“崔允”这个名字,她已经十几年都没听人提起过了,遥远的就像天上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