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情至
想起初见时,那位清朗俊秀的少年,如朗月相照,清风入怀。
“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巍峨若玉山之将崩。”
崔允的琴声曾深深印刻在长公主的心里,只是时间久了,慢慢就淡了,当帝国山河的风雨夹杂着平淡生活的琐碎,阿元早已从华美的高台上款款走下,她虽是公主,更是人妻。
她从一开始便知晓他的心事,离别之后却再也没有见过这位少年,如今的他,应该也是鬓已星星也。
暮云真是一个好姑娘,她文才兼备,学识渊博,曾女扮男装向茂儿讨教,二人从文史经书谈到地理游记,从庄周梦蝶谈到格物致知。
茂儿对阿元说,崔先生一生未婚,在陵阳县做了十八年的县令都未得升迁,以他这样无双的才智,真是可惜。
暮云自小就没了父母,崔先生待她视若己出。
茂儿还想再说什么,可阿元觉得有些累了,就叫茂儿扶她回房休息,又担心瑶州形势复杂,琪哥和衡儿没法及时赶回来过除夕,便吩咐下人去南边接引着,一有消息随时通知府里。
安排好这一切,阿元便睡了,她做了一个绮丽荒诞的怪梦,梦中,她是一只孤鸟,独自栖息在九重天的一株云杉树上,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大地,日升月落,斗转星移,无数的鸟儿从身边飞过,却从来没有一只停留。
醒来后,她觉得有些寒凉,不自觉轻轻咳嗽了一声,侍女香香听到动静后马上进来,撩起床幔后蹲在公主面前,忙问公主有何吩咐。
“香香,我有些冷。”阿元说。
侍女转头看了一眼窗外,将被子掖了掖,叹息地回道:
“公主,外头下雨了,天突然就冷了,您再歇会儿,奴婢去把棉衣找出来。”
洛京城内,也同样下起了大雨,寒冬腊月下大雨不算稀奇,可下雨之前有人听见了打雷声,于是大名宫内的老人家们便隐晦地交头接耳道:
“保不齐年后要出大事。”
梓宸宫内的皇后娘娘柳如意也听见了这话,心里觉得慌乱,便召见自己的母亲进宫陪伴,这位夫人临行之前,被老丞相叫住了,在书房交待了许久。
岭南昌州的大雨一连下了整整七天,颜府众人全都焦灼不安地等待,幸运的是,一家人终于在除夕之夜团圆了。
老太君虽然孱弱,却也勉强下了床,见了儿孙,气色明显好了许多,接受过众人的跪拜,老人家喟然长叹:
“我老婆子这辈子,真是没白活。”
颜仲琪起身将祖母眼角的泪花拭去,颜伯文双手奉茶,颜叔垚接过,捧杯递到祖母嘴边,老太君饮了一小口,四弟颜季琳又恢复了调皮伶俐的本色,跪在老人家脚边讨压岁钱。
“臭小子,你都是做小叔的人了,怎么还这么顽皮不着调,叫我重孙媳妇看着笑话。”
老太君话音未落,众人便齐齐向暮云看过去,小姑娘的脸颊迅速红到耳根,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此时茂儿这小子不但不上前解围反而站在一旁傻笑,幸得大嫂,也就是伯父颜伯文的儿媳妇姚紫嫣上前拉住未来妯娌的手,轻声和暖地宽慰道:
“好姑娘,咱们这一大家人都是极好的,千万别拘谨,茂儿若是有个粗心不周全的,怠慢了你,你尽管跟嫂子说。”
这位大嫂如今执掌中匮,将家事料理得妥妥当当,是老太君身边一等一的可心人,颜府上上下下没有不佩服的,连阿元都时常感叹,偌大一个家,幸亏有这般好媳妇。
暮云抬眸,先是望了一眼茂儿,然后又对上了大嫂炙热和善的眼神,抿着嘴,轻轻点了点头。
此时,众人又不得不打趣衡儿,叔伯兄弟齐齐逼问,这孩子死活不说心中属意何人,只会一个劲儿傻笑。
颜府的大管家瞧着里头这样热闹,于是吩咐人燃起了烟花,居然是银河落,阿元与颜仲琪相视一笑,齐齐望着天空绚烂无比,一家人无比自豪,这样的恩赏,的确分外荣耀。
这可是银河落啊,连皇子亲王都很少有机会燃放,颜府收到的年节礼单上,密密麻麻的,银河落是单独列在首页的。
除夕家宴便在这样热热闹闹的氛围里度过了,回到房间,颜仲琪先帮阿元脱去外衣,摸到她的双手冰凉,心疼地捂在怀里温暖,阿元顺势靠在他宽厚的肩上,不合时宜地喃喃道:
“琪哥,孩子们都大了,咱们也老了。”
颜仲琪听后,笑着拥紧了怀中的人儿,十分郑重地回答:
“阿元,在我心里,你永远如初见一般美好,我的小公主,怎么会老呢?”
尽管如此,头上的白发不会骗人,时光荏苒,白驹过隙,总会留下一些痕迹,初见时,她只是情窦初开懵懂天真的小姑娘,不过豆蔻年华,而如今,已是徐娘半老了,二十多年的岁月,将人雕琢打磨成另一番模样,身边越来越多的人离开了,再也不会回来。
“琪哥,过了年我就准备回京了,我怕,我怕来不及了。”
阿元的眼睛湿润了。
颜仲琪的心也跟着狂跳起来,太上皇身体每况愈下,如日薄西山,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丧仪朝廷年前都开始预备了,只是棺椁迟迟未制,这不由地让人揪心。
颜仲琪收了收情绪,讨好地询问阿元:
“我想尽快把茂儿的婚事办了,拖久了,怕耽误了孩子,阿元,你多留几日好不好?”
阿元自然知道琪哥的担忧,家中的老祖母亦是时日无多,如今这情形,朝夕之间变数无穷,有一日就过好一日吧。
只是……
阿元心里有些话说不出口,没想到颜仲琪却十分了解她的为难,他将阿元扶到一旁坐下,蹲在她身边,笑着宽慰道:
“崔先生来信说,因身体抱恙,恐难承受路途颠簸,舟车劳顿之苦,故而无法前来参加婚礼,他亲自为孩子们写了婚书,托人送到昌州,今日傍晚方才送到,随婚书一起送来的,还有一把古琴,就在我书房里,阿元,你要瞧瞧吗?”
阿元听完,不由地长叹一声,心中好似有千言万语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好无奈地笑了笑,最后词不达意地自嘲道:
“看吧,就说我们都老了。”
茂儿的婚礼十分盛大,从清晨到夜半,整个颜府的鼓乐之声都没停过,岭南当地的风俗自然与中原大不相同,新郎披红挂彩,与亲友兄弟一起迎亲,新娘这边没有亲眷参与,颜家大嫂姚紫嫣便叫上自己娘家的姐姐妹妹,又是添妆又是洗尘,暮云的眼眶一直红红的,她自小没有父母,也没有兄弟姊妹,受了多少难以言说的苦,直到被崔先生收养,她才亦步亦趋地跟在幸福的身后,日日胆战心惊,生怕这样的好日子随时溜走了。
更幸运的是,她遇到了自己的真命天子,爱她护她如至宝,现在,又收获了一大家人的宠爱。
大嫂将红盖头盖上之前,轻轻抱了抱她,俯身在她耳边说道:
“好姑娘,往后就都是好日子了,你可要开开心心的呀。”
暮云终于忍不住流下眼泪,大嫂的一位未出阁的表妹瞧见了,马上过来补妆,还直夸自己的手艺好,把新娘子衬得更貌美了。
在迎亲之前,颜衡手持一方锦盒走到二弟颜怀瑾的新房,笑着递到他手上,说是新婚之礼。
茂儿很欢喜,从小到大,大哥从未送过他任何礼物,也很少说什么冠冕堂皇的知心话,在这大喜的日子,居然第一次收到大哥的礼物,心中自然幸福满溢。
他小心翼翼打开,他瞬间呆住,里头居然是柳公权所作《金刚经》的拓印孤本,这对挚爱书法甚至于痴魔的他来说,无疑是心头好,茂儿几乎要跳起来,想要去拥抱大哥,又怕不小心弄坏了拓本,张皇失措地原地踱步,口中念念有词: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早已失传了呀。”
颜衡见他如此,不禁笑出声来。
“大哥,这宝物你是哪里得来的?”茂儿哆哆嗦嗦将孤本收好,依旧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对着大哥发问。
“鹭州恒昌王府。”颜衡倒是诚实,丝毫没有隐瞒。
可茂儿反倒疑惑了,据说这位诸王之冠的恒昌王亦酷爱书法,当年还是太宗皇帝亲自教授开蒙,遍请名家指导,这样一位风雅王爷,如此宝物,怎会割爱呢。
颜衡的眼中陡然闪过一缕柔光,他含糊道:
“不择手段。”
而后,便背手仰头,大笑着阔步走出房间,留下这位新郎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所谓“不择手段”不过是哄骗了某位英俊的白衣少年,在他醉酒之后,与他打赌,少年若能说服王爷将拓本拱手相让,自己就满足他一个心愿。
“什么心愿都可以?”少年醉眼朦胧,举起酒坛发问。
颜衡酒量极好,此时不过微醺而已,便胸有成竹地点了点头。
令他没想到的是,少年踉跄着从竹席上站起,将垂在前肩的秀发一手拢到身后,叉着腰就往王爷的卧房去了,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叫人忍俊不禁。
颜衡本以为印百川会使什么巧计,毕竟他生了一副七窍玲珑心,向来诡计多端,可没料到,他只是借着酒劲儿扑通一声跪倒在王爷卧房的门口,五体投地痛哭不已:
“王爷,臣侍奉左右一直尽心尽力,只要您一声令下,臣上天入地在所不惜,不敢有丝毫怨言,为的就是报答您的救命之恩,您是高高在上的王爷,金尊玉贵,荣宠至极,臣卑贱如蝼蚁,此生能得您差遣,难道不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
“你到底想说什么?”
合欢堂内,恒昌王被搅得心烦意乱,于是不耐烦地问道。
印百川接着哭诉,神色悲戚比方才还要卖力些:
“臣别无所求,惟愿王爷此生事事顺遂,长命百岁,福寿安康,一劳永逸……”
眼见着印百川越来越不成体统,颜衡急忙上前拉他起来,阻止他在王爷面前丢人,可没料到,恒昌王自然是清楚自己的属下是何许人也,从来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夜半登门跪拜,必有所求,于是王爷清了清嗓子,不耐烦地问道:
“想要什么赏赐,说吧。”
听到这话,印百川立马坐直了身子,重重叩首,轻声恳求:
“臣近日醉心于书法,时常临摹名家大作,多习柳体,以图下笔如有神,偶然得知柳公权……”
“拿去吧,别再来烦本王。”
印百川话还没说完,王爷就立即应允,可见,实在看不惯又烦透了他这副恃宠而骄的派头。
颜衡惊呆了,心想这样也成,这样的套路他从未见过。
达成所愿后,印百川还不忘恭恭敬敬行礼退出,回到雪映堂,他迅速换了一张面孔,清冷高傲地背手而立,向颜衡讨要他的承诺。
颜衡无奈一笑,让他尽管吩咐。
无痕公子眼珠一转计上心来,浅笑着走向颜衡,漫不经心地说道:
“听说大长公主殿下的金镶玉锁为太宗皇帝钦赐,精雕细琢,神妙绝伦,你借来让我把玩几日如何?”
颜衡听罢立马脸色大变,牵涉到母亲大人,他肯定无法贸然应允,且这玉锁是母后身为帝国公主身份的象征,被当成赌注已是轻薄不敬,岂能随意任人把玩。
印百川自然察觉到颜衡的为难,于是,他不再勉强,又饮了半壶酒,洒脱漫笑,将酒壶递给颜衡,注视着他一饮而尽。
“那世子可要记得,还欠本公子一个心愿。”印百川神色庄重,微微颔首。
颜衡拱手回礼,认真回道:“那是自然。”
所以,茂儿自然不会知道大哥所说的“不择手段”究竟为何,颜衡在与印公子分别后,即使千里之遥,也因着这么一个人情债一直耿耿于怀,从而念念不忘。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世子大婚,皇家的赏赐贺礼自是必不可少,江南鹭州的恒昌王府自然也要有所表示,于是,为这桩婚事筹备贺礼并亲自护送到岭南昌州的重任便落到了印百川的肩上。
毕竟,他曾代表王爷为陛下登基送过贺礼,名身在外,此番亲去岭南,自然能得大长公主的欢喜。
印百川临行之前,恒昌王亲自送行至码头,大船在呼啸的北风中渐行渐远,望着王爷的身影慢慢消隐,印百川的胸口如大浪奔腾,久久不能平静。
北堂月明,在印百川的心中,王爷当如明月高悬于苍穹之上,高贵而神圣。
恒昌王府派人送来贺礼的消息传至颜府,上下一片沸腾,阿元瞧着礼单,不禁感叹一句破费,可颜衡却说,王爷是诸王之冠,贵及天子,富可敌国,呈给皇姐的贺礼,如若不丰厚些,难免会惹世人喉舌。
阿元将礼单轻轻合起,递回到颜衡的手上,疲惫地笑了。
此时,她心中躁郁不安,礼单之上,别的还好说,不过是奇珍异宝,罕见珍贵,可唯有一件,叫阿元不明所以,那是一只金嵌宝石镂空花卉首饰盒,用以给新娘添妆的,可这首饰盒并非寻常宝物,而是恒昌王的母妃,纯太妃娘娘被封妃时,父皇亲自从内库挑选的珍品,这样有纪念意义的东西,怎舍得拿来送人呢?
可惜颜衡并未察觉到母亲神色的转变,满心期待旧友将至,二月的岭南早已花开遍野,青山之上,碧水之中,处处可见姹紫嫣红,江南的春风里,多的是纸醉金迷和附庸风雅,定然比不上岭南的婉转多情,返璞归真。
那人曾说,自己从未离开过鹭州,想来也没有机会尝尝岭南早熟的鸡心荔枝,如果他能在这里待到三月的话。
届时,他们二人自可以临溪放艇依山而坐,闻溪水潺潺,赏山花盛放,难得将家国大事抛诸脑后,做一个浪荡自在的闲人。
茂儿没有见过这位印公子,只是听人说他男生女相,风采不凡,自是十分好奇,望早得以相见,又听说他颇受王爷器重,不仅精通音律,且功夫了得,心中便自然而然将他描绘成“江左风流美丈夫”的周公瑾。
大嫂姚紫嫣在接到信儿后,忙问颜衡这位远道而来的印公子有什么喜恶忌讳,生怕招待不周,怠慢了贵客,丢了颜家的脸面。
颜衡却有些为难,与印公子相处这么长时间,他并未过多留意,只觉得他是个洒脱随性却彬彬有礼的人,虽出身寒微,却比他们这些世家公子还要丰姿俊雅得多。
见颜衡回答不出来,大嫂有些无奈,随后便又询问道:
“等这位公子来了,安排他住在府上何处才好?”
这个问题难不倒颜衡,他定神一想,马上有了主意,笑着回道:
“东楼。”
大嫂略略忖度,马上抚掌表示赞同,东楼为木质阁楼,轻盈婉转,精致考究,一派江南风情,用以招待从鹭州来的贵客,再合适不过了。
且楹联上的那句诗,更赋予主人盼君将至的欣喜与激动。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岭南的春风也许是吹到了京城,今年,旧祯平王府的芍药花开得格外早,在太上皇再一次昏倒之后,陛下忙命人快马加鞭送信至岭南,他心中无限悲戚却无人诉说,幸好爱妃凌非晚一直陪伴在侧,虽相对无言,却足以得片刻慰藉。
芍药,又称“将离”,这是母后生前告诉他的。
“将离,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