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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相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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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陛下大封后宫之后,阿元原本该随夫君和儿子一同回到岭南,只是在后宫见过了臻妃凌非晚之后,居然对她生出一种莫名的喜欢,阿元也说不上来究竟为何,直到内廷的宫人无意中说了一句“臻妃娘娘的长乐宫异常简朴”,阿元才恍然顿悟,原来,这位侄媳妇,与她的婆婆竟然如此相似。

    她于是向陛下请愿,希望与琪哥在京中多留几天,陛下自然无不应允。

    衡儿只身回到岭南,可并非原路返回,下人传信回京,说世子绕道去了江南。

    鹭州。

    从鹭州港口坐船出海到岭南,这条水路琪哥曾经走过,阿元听说了也不觉得担心,只是很好奇衡儿为何突然对鹭州有了兴趣。

    也好,如今正是江南好风景。

    衡儿与谁同路自然不必多说,那位清雅隽秀的白衣少年若是女儿身,定冠绝天下。

    只是如今陛下的终身大事已经圆满完成,兄弟俩不过两岁之差,衡儿不知何时才能觅得良缘,娶妻生子,阿元如此想着,竟然还联想到要为孙儿取个什么样的名字,这次定然不会像给茂儿取名那样随便。

    颜仲琪听完不好意思地笑了。

    在去鹭州的路上,衡儿素来习惯骑马,那位印公子却乘坐一辆华美无比的马车,车内熏了香,备有江南盛产的好茶,菱香露,衡儿也被邀请到车上饮了几杯,粗犷的他居然也品出茶汤入喉时隐约的菱角香,直呼怪不得叫这个名字。

    鹭州的万仙湖盛产菱角,当年太上皇在鹭州做祯平王时,当地知府为了更好地呈现万仙湖碧波千里的景象,曾经下令清除菱角,还是太上皇出面阻止,百姓们喜爱的水产美食得以保留。

    印百川提议道:

    “烟雨蒙蒙时,泛舟于湖上,依稀可见仙人抚琴的盛景,世子此番前往,定要好好欣赏一番。”

    颜衡听完,轻轻放下茶盏,想起母亲曾经说过的一句俗语:“莫恋上青天,何不下江南。”

    于是,他轻轻点头,并且再次强调:

    “百川兄不必称呼我为‘世子’,可唤我本名‘青山’。”

    印百川掩面浅笑,也不推辞。

    之后,二人逐渐熟稔,印公子虽然看起来瘦挺如修竹,可剑法却极好,这让惯于使枪的颜衡佩服不已,几番交手,他竟没有占到什么便宜。

    “百川兄身手不凡,真叫我等出身行伍之人汗颜。”

    颜衡并不吝于赞美,只是不太明白像印百川这样的奇人,为何甘愿委身于王府做个区区门客。

    他也应当去投军建功立业,青史留名。

    印百川却说:

    “王爷于我有救命之恩,此生定要以命相酬。”

    颜衡顿觉自己唐突,马上反思是不是自己太过于功利。

    十日后,二人的车马行至鹭州城门,恒昌王北堂月明提前得了信儿,早早就派众人在城门外列队迎接,颜衡与这位舅舅从未有过交集,母亲也很少提起他,所以对他的性格一无所知,但印百川告诉他,恒昌王本人温婉和善,贵气逼人。

    被迎进了王府,颜衡单独被管家大人请进正堂,如今的恒昌王府便是之前太上皇在此做王爷时祯平王府,王府所有的格局几乎都没变,连建筑的名字都沿用旧称。

    松会堂是王府最常用的一个宴堂,恒昌王北堂月明在这里等候多时了,颜衡被引进之后,恭恭敬敬地给这位长辈磕了头,虽是长辈,可恒昌王还不到而立之年,等他叫免礼之后,颜衡才抬头与他清澈温柔的眼神相对,此时,他才明白印百川没有夸大其词,这位舅舅果真贵气逼人。

    如今,他又被陛下敕封为“诸王之冠”,普天之下,也称得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恒昌王轻轻抬手示意颜衡坐下,管家会意后,马上吩咐下人上酒菜,为远道而来素未谋面的外甥接风洗尘。

    “你母亲还好吗?”

    席间,北堂月明亲自为颜衡夹了一筷红白龙脯,这道菜是一道名贵的江南菜,是以鳜鱼肉干和鱼翅做的,鳜鱼干用红曲米染成红色,与洁白的鱼翅相互缠绕堆叠在玉盘上,层层叠叠,鲜香扑鼻,又好看又开胃。

    见舅舅问起母亲,颜衡马上放下碗筷站起来,俯身回道:

    “多谢王爷惦念,家母很好。”

    北堂月明便又摆手叫颜衡坐下,依次介绍了几道特色菜,颜衡在军营中待惯了,对于吃的东西并没什么讲究,无论是珍馐美馔还是粗茶淡饭,对他来说都不过是果腹而已,用阿元的话说,是个皮实不金贵的家伙。

    接风宴一过,颜衡便被安排在母亲曾经住过的雪映堂,屋内已经有四位妙龄少女等着伺候他沐浴更衣,颜衡见状,立马面红耳赤地将人请了出去,直言自己不惯被人伺候。

    四位姑娘面面相觑,只好一一行礼离开了。

    出了门,姑娘们才斗胆笑出声来。

    这一幕,恰巧被前来关心问候印百川撞见了,几位侍女瞧见印公子,马上羞赧地问安,

    她们齐齐称呼他为“无痕公子”。

    印百川听说屋内的世子从未被女子贴身服侍过亦觉得好笑,于是叫侍女们离开了。

    随后,他略微沉吟,抬手敲开了雪映堂的门。

    颜衡此时已经脱掉了外衣,听闻屋外是印公子,便衣服也没穿就开门迎他进来,印百川连忙扭头避开,谁料颜衡却大大方方请他进来,还因进府之后一直没有面见他而道歉。

    见颜衡如此爽朗,印百川也自然熟络起来,他见颜衡后背有伤还未完全愈合,看到桌上的药瓶,便主动帮颜衡换药,他的手指纤细修长,鲜嫩如柔荑,将药粉洒在伤口上时,动作轻柔舒缓,竟一丝疼痛都未觉察到。

    颜衡苦笑一声,自嘲道:

    “同样身为男儿,相差却如此巨大,近乎云泥,百川兄美如谪仙,而我却粗鄙不堪,母亲貌美精致,我竟未及她十一,说来真是惭愧。”

    此时,印百川恰好帮颜衡上好了药,他将药瓶盖好放到一边,拿起干净的外衣帮他穿上,边说边整理:

    “青山兄何出此言,你我所处环境不同,行为举止自然有别,你军功赫赫须得衬上浑身的杀伐之气,而我只是王府一个小小的门客,除了附庸风雅之外别无长处,”

    说到这里,印百川又倒了一杯茶递给颜衡,特地瞧了一眼他的脸,于是补充道:

    “大长公主殿下是何等得尊贵高雅,这世间除了已故的穆皇后,谁能及得上她,青山兄能得几分像殿下已经是风采卓然了。”

    颜衡也不再纠缠,只是再次听别人说起这位已故的穆皇后还是有些惊诧,凡提及她,最常用的说辞便是“风华绝代,貌比天仙”,他幼时常见到她,那时总觉得太子表哥与她长得不像,人总说儿子像娘多一些,可放到他们母子身上却不准确。

    见颜衡思绪飘飞,印百川便又接着说:

    “太上皇与穆皇后在这里住了还不到一年,如今这府里还有你当年王府的旧人,据说穆皇后身体一直不好,需经常求医问药,那年中秋家宴上,还遭到刺客袭击,险些小产,咱们陛下能顺利降生实乃天佑我大周。”

    颜衡对这些皇家秘辛一概不知,只知道穆皇后十分疼爱陛下,可惜她英年早逝,对于她,颜衡既佩服又惋惜。

    可他没想到,印百川对于她也这么感兴趣,穆皇后虽然可怜,但也做了八年的皇后,期间后宫闲置,太上皇为了她饱受群臣攻讦。

    而那个在位不到一年便香消玉殒的周皇后才真是可怜,母子俱亡。

    想到这里,颜衡不禁有些惭愧,大丈夫不该如此伤春悲秋,更何况,这些都是皇家的私事,怎好拿出来与一个外人闲说。

    印百川仿佛察觉到颜衡的心理,自知冒犯天家威严,于是便坦诚解释道:

    “青山兄请恕罪,我母亲原是歌女,太宗皇帝驾崩后,因国丧,民间三年不得演乐,母亲因此没了活路被舅舅一家赶了出来,除了我母亲,鹭州多得是这样的可怜人,要不是穆皇后人善心慈,请王爷想法将她们通通安置,以纺线刺绣养活自己,渐渐形成产业,若非如此,我母亲她们怎么会有活路?如今鹭州城的丝织绣品享誉天下,这难道不是穆皇后的恩德?”

    原来如此,颜衡对于这位舅母更加钦佩了。

    印百川此番前来是想邀请颜衡与他一起泛舟湖上,赏江南美景,只是近几日,鹭州都是风和日丽的天气,想要有幸得见仙人抚琴的盛景,须得阴雨绵绵才好,但颜衡在鹭州无法久留,他不愿扫了这位世子爷的兴致,便提议明日就去游湖。

    颜衡自然说好,印百川便拱手退下,临行前还嘱托颜衡好好休息。

    只是天刚擦黑,颜衡并不觉得困顿,在屋内反复踱步之后,他推开门走向屋外,此时,夜空之上,月明星稀,微风轻拂,风带着花香扑鼻而来,是荷花。

    大名宫的未央湖也种满了荷花,如今才不过刚刚打苞,断然不会有如此浓烈的荷香,可见,在这里,荷花应该正值盛放吧。

    于是,他穿过沾花小径,又绕过假山花圃,径直来到风雨连廊,只因鹭州祯平王府与京中几乎无差,颜衡凭借记忆,居然丝毫不差地来到种满荷花的浅塘。

    果然,这里的味道更馥郁,更清甜。

    难道,荷花也有不同的品种,还是说,橘生淮南为橘,生淮北则成枳?

    身着鸦青色的颜衡立在连廊之上不甚显眼,王府里的夜灯微微照在他的身上,如同薄雾一般轻盈。

    常年在军中历练,他的身材自然匀称挺拔,宽肩窄腰,双腿颀长,让不远处合欢树下的站立的恒昌王和印百川主仆二人纷纷静默观看,王爷的眼神里满是欣赏,不禁开口赞叹道:

    “本王的这位外甥,不愧少年英才,小小年纪便老成持重,颜家真是好教养。”

    印百川自然同意王爷的话,自从上次在洛京城外初见,世子仆从的马儿不小心撞翻了菜农的担子,面对老人家的恶语相向,世子不但面无愠色,还亲自下马赔礼,谦卑文雅,不愧出身世家。

    “只是千万不要沾染上北堂一族的卑劣无耻。”

    王爷愤恨地说道。

    赏过了花,颜衡看向天边的圆月,一时间无比思念岭南的家人,老太君年岁越来越大了,子孙多不在身边,老姊妹们又一一离开人世,她老人家定然十分寂寞吧。

    此时,他居然有些后悔转道鹭州,若不是,印公子盛情邀请。

    更深露重,府兵列队巡逻,偌大的王府肃穆安静,颜衡这才觉得困意袭来,背手而行,缓步往回走。

    这一晚,恒昌王的生母纯老太妃在儿子面前痛哭流涕,她满头白发,苍老如暮霭沉沉,颤抖着握住北堂月明的手,哭诉道:

    “明儿,他们骗得我们娘俩好惨,等我去了地底下,定要在你父皇面前告他们的状,我要告他们……”

    次日,王府的侍女们捧着数道精致的餐点候在雪映堂的门外,为首的那位侍女正准备抬手叩门,颜衡已经从里头将门打开了,他早起在院中练了一套拳,稍稍活动了筋骨,又沐浴更衣罢,这时果真觉得饿了。

    他今日穿的是一身苍绿色的衣裳,袖口和衣襟上绣有竹叶,只是外头罩了一层同色的丝袍,那竹叶隐隐可见,如此,与江南的文人雅士十分相似。

    用过了早饭,颜衡觉得百无聊赖,在房中徘徊,见书架上有古籍数卷,随手拿起一卷就是孤本。

    他小心展开,这本是柳诚悬所作《金刚经》的拓印,颜衡的书法造诣远不及胞弟茂儿,对这样珍贵的书法孤本自然没有过分欣喜,只是想着,倘若茂儿见了,一定会不择手段请王爷割爱。

    正想着,印百川叩响了房门,他今日依旧一身白衣,只是外袍不再宽大飘逸,腰间的玉带紧收,整个人看起来修身紧致不少。

    颜衡回头,二人相视一笑。

    今日约好了,要泛舟万仙湖。

    他们各自骑了一匹骏马,王府的马匹品相极好,连辔头都是镶金的,足见恒昌王府富庶尊贵。

    二人并排行驶在鹭州街头,少年风流,高头大马足够引人频频侧目,尤其是印百川,他生得貌美异常,非潘安可比。

    女人家们或是三三两两交头接耳,或是羞赧地掩面而笑,或是激动地高喊:

    “无痕公子!无痕公子!”

    印百川仿佛早已习惯了这样热烈的场景,面不改色地策马飞奔起来,颜衡也抽马跟上,随着他的脚步驰骋到了码头。

    勒马停驻,颜衡见湖面上已经停着一艘巨大华美的二层画舫,足足有两层楼高,雕梁画柱,绸幔纷飞,上面插满了恒昌府的王旗。

    印百川首先下了马,立刻便有下人将马牵走,颜衡也下了马,将缰绳递给身侧候着的仆从,见场面如此郑重,不禁向印百川致谢,又觉得太过叨扰。

    而印百川只微微一笑,淡淡说道:

    “无妨,都是王爷的心意,你难得来鹭州一趟,若不盛情款待,王爷担心无法向大长公主殿下交差。”

    颜衡只好作罢。

    登船之后,随着岸边的侍从一声鸣锣,起了锚,画舫缓缓移动起来,随着船动,汩汩的水流声不绝于耳,颜衡跟随印百川登上船的最高处,顿觉神清气爽,胸怀开阔。

    四下望去,渡口和城镇越来越远,湖面上渐渐有了雾气,万仙湖果真是大,极目望去便是水天相接处,根本没有边际。

    同样是水,岭南的海和鹭州的湖居然差得那么远。

    他颜衡,既没有读万卷书,也没有行万里路,大周万里疆域,四时不同,山山水水皆是风景。

    只可惜,他的余生怕只能困在军营里,钉在马背上了。

    此时此刻,他终于懂了茂儿为何要随着灵溪老人云游四海了。

    楼下响起了管弦之声,和着水流声别有一番风情,远处有几只渔船在打渔,船夫唱着本地小调,抑扬顿挫,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在这天地之间,居然完美地相融。

    印百川从腰间取下玉竹笛,轻轻放到嘴边,吹奏了起来,颜衡注视着他,白色的发带在风中飘舞,他的衣袍也被吹起又放下,水色朦胧,薄雾飘散,这位无痕公子屹立于船头,如同仙人下凡。

    他可真是个美人啊。

    颜衡从未见过生得如此俊秀貌美的男儿。

    他望着他,眼中不知不觉朦胧潮湿起来,心中涌起一种既欢快又悲伤的情绪,压抑却止不住沸腾。

    当渔歌渐远,管弦声歇,玉笛也悄悄回到那人的腰间,天地间阒然无声。

    颜衡眼中的雾气弥散,突然明亮清澈起来,他微微一笑,正好对上了那人的桃花眼。

    两人相对而立,水色朦胧,碧波荡漾,薄薄的雾气笼罩,仿佛神游在九天之上,微风吹开雾霭,依稀可见远处的仙人峰。

    “青山,快看,仙人抚琴。”

    颜衡顺着印百川手指的方向看去,从这个角度,仙人峰最上头的那顶巨石,果然形似抚琴的仙人,若是风和日丽万里无云时看过去,不过就是一块石头,而若是烟雨蒙蒙,那巨石被雨幕掩映,被薄雾缠绕,果如仙人抚琴一般,亦真亦幻。

    也许,是玉人的笛声引出天上的神仙以琴声相和,毕竟独声不曲,知音难寻。

    “俱为不等闲,谁是知音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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