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牺牲
漫长的平蛮之战终于结束了,经过一个多月的清扫,瑶州的战火渐渐平息,洪水冲毁了本不富饶的家园,越地的百姓死伤无数,饿殍遍野。
为了早日实现陛下关于“汉蛮同乐,共享太平”的夙愿,商议之后,由颜家三弟颜叔垚带领五万岭南军驻守当地,设西南郡,行均田制,朝廷拨付了来年春耕的谷种,百姓按人头领取。
在班师回朝之前,颜仲琪下令三军狂欢,阿元因怀有身孕,身形憔悴,不得已留在帐中安歇,已是生养过两个儿子的母亲,阿元本以为这一胎不会太辛苦,毕竟衡儿和茂儿从始至终都是乖巧听话的,在肚子里的时候也是十分心疼娘亲,不怎么折腾,可没想到,这一个居然如此不让人省心,日日扰得她狂吐不止。
“你这小家伙,看生出来我怎么收拾你。”
颜仲琪心疼阿元,坐在床边看着日渐瘦削的妻子,恨不得亲替她受苦。
所以,他对肚子里的第三个孩子并不甚关心,只觉得他生不逢时,又扰得亲娘如此难受,定是个来讨债的。
于是,抬起手掌佯装着要打他。
阿元马上就制止了,她羞赧一笑,顺势躺到颜仲琪的怀里,娇娇地说道:
“女儿娇气一些也正常,琪哥你莫要吓坏了她。”
起初,颜仲琪并没有反应过来,只是“女儿”这俩字在他嘴边过了几次他才终于抑制不住地狂喜,忙拉住阿元的手想要请脉,细细摸了一通,不相信又换了一只手继续摸,然后才起身抱住阿元在原地转圈,兴奋地大喊:
“是女儿,没错,这回真的是女儿。”
阿元敲了敲他的脑袋,嘟着嘴骂他“傻哥哥”。
颜仲琪突然想起什么,忙放下阿元,又走到书案后想要提笔写信,阿元问他是不是要写给祖母,还奉劝他说不必写了,昨日大哥颜伯文过来请安,也把了脉,确定怀的是女儿,立即派人快马加鞭回昌州报喜了。
“大哥也真是的,我才是乖女儿的亲爹。”
颜仲琪不禁抱怨,心中怅然若失,好似被人拆了红包,劫了彩头。
可阿元却不这么想,颜家终于得了一个女娃娃,对于全家来说,就是破了只生男不生女的魔咒,尤其是在平定蛮夷的非常时机,这样的喜事,早点传回家中便多一分欢愉,谁去报喜又有什么关系呢。
“阿元,这个女儿,咱们就叫她‘双喜’好不好,双喜临门,寓意好,叫起来也好听。”
颜仲琪突然想到一个“好名字”,忙不迭跟阿元汇报,只是阿元听完头疼,愈加觉得恶心想吐。
大名宫中,有个老太监养了一条哈巴狗就叫“双喜”,且还是个跛脚的残疾狗。
对于取名字这样的大事,颜家这辈人都过于随意,尤其是给茂儿取名字,现在想起来,阿元都觉得胡闹,只可惜拗不过那个人,只能由着他了。
只因他出生那天,颜仲琪见公主府花园内有一株野草长得异常茂盛,尤其是在众多奇花异草中显得格外突出,觉得它生命顽强,不卑不亢,很符合颜家一直以来对儿孙的教导。
本来一株野草在公主府长得茂盛应当是花匠们的失误,可颜仲琪居然当成天降祥瑞一般,忙吩咐下人务必照顾好那株野草。
后来,一棵狗尾巴草摇身一变,便成了公主府的宝贝。
“茂儿”便成为小世子的乳名,不过幸亏只是乳名而已,家里人叫叫也不妨事,老百姓也说贱名好养活,阿元也只好作罢。
虽说颜家取名字甚是随意,但糊弄人的功夫却令人叹服,茂儿有次下学回来,冷不丁问起自己名字的由来,是否如哥哥那般满含寓意,或是像太子表哥那样充满希望,阿元支支吾吾半天都没回答出来,这时颜仲琪张嘴就来:
“自然是了,你的名字源于曹孟德的名诗《观沧海》,所谓‘树木丛生,百草丰茂’,曹孟德借咏海以明志,终于一统天下,多厉害;你看,哥哥的名字取自山,你的名字取自海,你们兄弟俩联合起来,不正是平定山海的意思嘛,多好的名字啊。”
此话一出,茂儿的眼睛都亮了,兴冲冲跑去花厅,足足吃了两碗米饭,甚至都没让人喂,之前叫他吃饭就跟要命一般为难。
想起这些趣事,阿元更加想念孩子们了,分别几年,他们应该长高了不少吧。
也许是有了重逢的期待,阿元的孕吐居然没那么频繁了,每日居然也能吃一些流食,只不过依旧消瘦,叫人心疼不已。
回程的路途漫漫,因阿元的身子笨重,车马能缓则缓,为了不耽误大哥和三弟早日归家团圆,阿元和颜仲琪商量后决定请兄弟二人先行一步,不必刻意照顾他们夫妻。
二人自然不肯,老祖母在信中千叮万嘱,务必要保护照顾好公主,要是公主掉了一根头发少了一两肉,回家一定会家法伺候,他们不敢拿自个儿的性命冒险。
阿元再三恳请推脱,才把兄弟二人送上马,颜仲琪揽着阿元的腰,望着她温柔欣喜的眼眸,再一次欲言又止。
这时,山间起了一阵阴风,大风卷起枯叶盘旋在半空中,久久没有掉下来。
颜仲琪一把护住阿元在怀里,用宽大的外袍裹住小小的她,然后听见她怯怯地呢喃:
“近来总是觉得心中不安,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近乡情怯,竟然没来由地想哭。”
颜仲琪微张了张嘴,嗫嚅了半天,依旧无话可说。
两个月后,阿元望着昌州城门,与身边的人相视一笑,他们默契地亲吻了对方,等再抬眼时,颜府上下,老老少少都在门内迎接,浩浩荡荡站了好几排。
“爹,娘!”
衡儿和茂儿飞奔过来,果真是光阴似箭,孩子们的个头已经比过阿元,面容也有了很大的改变,渐渐显出了轮廓。
老太君也颤颤巍巍向二人移动,颜仲琪扶着阿元迎上祖母,恭恭敬敬给祖母行礼问安。
老太太喜极而泣,背身拭泪后,又欢喜异常地牵起阿元,招呼众人:
“走,咱们回家!”
回到熟悉又陌生的家中,到处都是张灯结彩喜气洋洋,阿元望着那些彩灯和花卉,想起在军中的点点滴滴,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
颜仲琪自然去了祠堂,他将百越王姜镬的金冠郑重地供奉在祭台上,隐忍了许久,终于嚎啕大哭起来。
“父亲,叛贼已除,苗蛮既平,您泉下有知,终可安心了吧。”
岭南军南定百越,又浩浩荡荡班师回朝,那些因此牺牲的亡灵此时都已经回家了吧。
昌州城又升起了孔明灯,伴随着万盏明灯冉冉升起,那些或隐忍或释怀的哭声,顺着风,飘向山的那边,飘得很远很远。
还有三个多月就临盆了,阿元终于见识到颜家上下的凝聚力,自然以以老太君,每人都拿出十二分用心照顾阿元的饮食起居,各种食疗药膳数不胜数,每日流水一般送到楼外楼,老太君特别交代,不用勉强,有胃口了就吃点,都浪费了也没有关系,可阿元知道这些都是他们的心意,许多方子都是翻遍了古籍医书才得来的,不想辜负了他们。
于是,阿元便如泡发的木耳一般,眼见着饱胀了起来,早起照镜子,都会埋怨自己现在全身上下都是圆滚滚的,像头小肥猪。
“胡说,咱们苑舍养的小猪已经两百斤了,阿元才没那么胖,顶多半头猪的重量。”
颜仲琪的话并没有让阿元获得安慰,反而让她更加焦虑了,幸亏自归家后祖母不许他们二人同房居住,把这人赶到西边住了,阿元才得了几日清净,否则早晚被他气死。
孩子们倒是与爹爹亲近了不少,也许是佩服他斩杀敌军平定苗蛮的赫赫功勋,每日都粘着他要去军营观摩,颜仲琪瞧着个头儿渐长的孩子,也明白他们迟早会出现在战场上,早点历练自然是有好处的,于是欣然点头,他们一人得了一张小弓,兴奋地跑到阿元面前炫耀。
男人们又都不在家,阿元她们这些女眷乐得清闲。
祖母还是会讲笑话,只是她年岁渐高,常常说着说着就瞌睡了。
阿元便跑到琪哥的书房找一些闲书打发时间,一连看了好几本民间志异传说,晚上还会做梦,光怪陆离的,早起也便都忘了。
只是这一晚,她梦见了小妹妹瑶瑶,她一身青衣在广袤的草原跳舞,清风摇起成片的花海,那些五彩斑斓的花瓣缠绕在她身边久久不散,她的身后是一弯彩虹,彩虹的尽头是一只硕大的鸿雁,悠然地盘旋在彩虹桥上。
后来,风停了,鸿雁从彩虹上俯冲而下,轻飘飘地来到瑶瑶的身边,驮着她飞走了,消失在天边。
花瓣纷飞飘散,彩虹也逐渐褪色,梦里,阿元不停地往前奔跑,可怎么也追不上鸿雁。
于是,她只好停下脚步,回身一看,身后的路不知何时变成了悬崖峭壁,草原不见了,花海不见了,没有归途,也没有前路,留阿元一人孤零零地站在原地,裹足不前。
天亮了,阿元满脸都是眼泪,还好,只是一场梦而已。
梦都是虚无缥缈的,抓不住,却也逃不开,阿元不喜欢这种感觉,所以她决定不再看那些话本小说了。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一连几天都做梦,梦中的情形大致相同,都是从五彩斑斓到昏暗晦涩,只是主角都是她那可爱明媚的小妹妹,远在西北的瑶瑶。
阿元开始觉得心慌,终于在这一天,她拉住快要出门的琪哥,佯装平和地试探问道:
“回来这么久,怎么不见瑶瑶给我写信?是不是寄到军营里了?”
颜仲琪的眼神猛然闪烁,心开始狂跳不止。
他不敢说话,身后的众人都不敢说话,只是惊恐地看着阿元,一个个,大气不敢出,像挨训的顽童。
阿元不知为何流下泪来,一滴一滴落在圆满的孕肚上。
她没再说话,却控制不住喘息,大口大口,如同脱水的鱼儿。
一瞬间,仿佛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挣脱出来,阿元来不及细想,她的周遭天旋地转,梦里的那些花瓣不知从何处飘来,围着她宣传,绕着她的身躯,上下翻飞。
“阿元!”
她晕倒了,重重地倒在颜仲琪的怀里,恍惚间,她又看到了那只美丽的鸿雁。
颜仲琪抱着她冲到房间,他的双手也沾满了鲜血。
他们失去了女儿,她来到这个世界的模样一点也不似众人期待的那般,她没有睁眼,更不会啼哭。
本来,她会拥有如她的姨母同样美丽的名字。
她叫“瑶瑶”,如珍似宝,阿元说,她的女儿要叫“珂珂”,像美玉一般温润。
当小公主瑶瑶的死讯传到洛京时,陛下正预备着如何封赏妹夫拓跋牧都,自他带兵攻破弥夏之后,朝廷对于他的封赏达到了顶峰,已经赏无可赏,功名、财富、权力,一个武将该有的,他全都有了。
尤其是爱妻的陪伴,儿女的承欢,这对年少失就去双亲,渴望家人温暖的他无比满足,已觉此生别无他求。
出身卑微的胡人却幸运地得到尊贵美丽公主的青睐,长枫道上的惊鸿一舞,从此,公主便如神祇一般被他供奉在心里。
大周长久与西北胡人交战,已是宿仇,公主从没嫌弃他的身份,她总说:
“皇嫂也是胡人之后啊,可她依旧是皇兄最爱的人,为了她,皇兄坚持不纳妃嫔,整个后宫只有她一人相伴。”
她还说:“我们北堂家的人,一旦交付真心,便万死不悔。”
“愿你我如蒲草之韧,磐石匪转,生生世世,不离不弃。”
不离不弃……
陛下听到奏报,瘫坐在龙椅上久久未起,这个小妹妹,并不如阿元那般惹人注目,她总是乖巧胆怯地躲在众人之后,加之她的母妃并不受宠,所以在宫中一直没什么存在感。
可她也会怯怯地学着阿元的样子叫自己“二哥”,还会鼓起勇气央求二哥教她骑马。
她太懂事了,从来都是不争不抢的。
唯独一次主动争取,是因为她有了心中所爱,一个终于满心满眼都是她的人。
“我愿意,我愿意嫁给牧都将军。”
然后,她便随着心爱的人远赴西北,她偶尔也会给自己这个不是很亲近的二哥写信,汇报她的生活,她在信中写道:
“二哥,我终于学会骑马了。”
终于,北堂靖之缓缓抬头,眼眶通红,他茫然地注视着堂下,百官沉默不语,唯一出声的,是他那近乎发狂的儿子,平儿说,他这辈子一定会全歼胡虏,为小姑姑报仇。
“瑶瑶,瑶瑶她是如何遇害的?”
陛下艰难开口问道。
当定北大将军拓跋牧都凭借杰出的军事才能歼灭弥夏后,大周朝上下陷入狂欢,弥夏是西北胡部的重要的一支,除匈奴和高车之外,唯弥夏最为狡猾,且实力雄厚,为大周西北劲敌之一。
而弥夏部的首领拓跋石熊为人阴狠毒辣,他武艺高强,能屈能伸,在大周和西域诸部的纠缠和夹击下,左右逢源却又左右摇摆,令人恨之入骨。
但遗憾的是,他行踪诡秘谨慎,茫茫草原,或是漫漫黄沙,他总能出其不意地消失或出现,而且非常擅长利用地形作战,故而在与大周的缠斗中,虽损失惨重,却总能劫后重生,每每都会保留精锐实力,以待东山再起。
直到同样身为胡人的拓跋牧都被派往西北坐镇边疆,他的好日子终于要到头了,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当年那个被他赶出部落的瘦弱少年,居然摇身一变成了大周的大将军。
谁也不知道,拓跋牧都的母亲是他父亲的奴隶,偶然酒后纵情临幸了这个粗鄙不堪的奴隶女,才有了拓跋牧都这个野种的出现,所以,他和他的母妃决不允许这个私生子成为他继承弥夏王位的阻碍,若不是父亲阻拦,他们绝不会放过这母子二人。
庆幸的是,父亲突遭重病而死,二十岁的拓跋石熊终于成为弥夏的首领,可父亲的部下不忍他残害手足,无奈之下,才找了个错处把他们母子赶出部落,没有族人的庇护,他们就是群狼的晚餐。
遗憾的是,并没有,这个野种居然攀上了未来大周的皇后,成了她的弟弟,因为这层关系,他投入军中,屡立战功,又在大周平叛时立下汗马功劳。
他依旧叫拓跋牧都,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只是,他是大周的武将,是弥夏的仇敌。
他的一生,在他母亲因饱受残害而因病去世后,复仇便成了他唯一的执念。
在西北时,因为穆家的施舍与照顾,他从那个瘦弱的少年,摇身一变成了昀姐姐口中的“小胖子”。
而后,终成功勋卓著的少将军。
在大周的支持下,他终于报了仇,只可惜,却让拓跋石熊侥幸逃脱了。
他自然心有不甘,居然冒险乔装混入西昌郡,在府中掳走了小公主瑶瑶,意图作为投奔高车部的筹码,而那时,瑶瑶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
拓跋牧都追上他时,他自知没有活路,以瑶瑶为人质,让拓跋牧都放了他。
可公主却坚持不能放虎归山。
她知道,所有人都知道,一旦拓跋石熊回到胡部,投奔高车或者匈奴,大周又将陷入无尽的战火之中。
“将军,别放他走。”
她一直命令,恳求,语气虽变,但她坚毅的眼神从未变过。
拓跋牧都说什么也不肯,公主怕他为难,自己毅然决然将纤细白皙的脖颈伸向锋利的大刀。
“谁也别想妄图要挟大周,我们北堂儿女从来都不怕死……”
皇兄、皇姐皆是如此,她的身上也留着北堂一族的血,自然也是如此。
只是,她再也回不了家了,永远葬在了离家千里之遥的茫茫草原。
“定北将军如何?”
陛下如是问道。
“将军带兵深入草原,消失在延宕山后,至今无音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