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盒饭小说 > 其他小说 > 南枝荔 > 第41章 失神

第41章 失神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阿元终于从久远的混沌中苏醒,世间万物如同虚无世界里的幻影,她的眼睛睁开又闭上,睁开又闭上,如此反复,不知疲倦。

    “阿元……”

    守在床边的颜仲琪像个孩子一般讨好试探,他都不敢大声,生怕吵到了他的阿元。

    可阿元根本都不去看他,确切地说是没有看任何人,包括孩子们。

    她再也不会有孩子了。

    只是这一切都不再成为她的负担,此刻的阿元如同一只傀儡,双眼无神地躺在床上,从清晨到日暮。

    月光把天空照亮,幽幽地洒在阿元的床头,床帐上的蝴蝶和鸳鸯像是被施了魔法一样,它们活了过来,成双成对地飞来飞去,盘旋在阿元的周遭。

    这一瞬间,颜仲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端着药碗从楼下上来,甚至以为自己穿越到了异世界。

    直到一阵夜风穿过窗户,卷起床帐又放下来,那些鸳鸯蝴蝶才稳稳地落到床帐上,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只是阿元终于累了,她闭上双眼,均匀地呼吸。

    颜仲琪将药碗放在床头,起身将窗户关上了。

    阿元睡着了都还在哭,眼泪顺着她光洁白皙的脸颊滴落在白瓷枕头上,触之温凉。

    那碗药汤冷了,颜仲琪又拿去热了,热了几遍,他都没勇气叫醒阿元。

    次日,祖母说要请一位老神仙过来看看。

    颜仲琪拒绝了。

    他不想阿元被任何人打扰,他的阿元只是将身心都安置在独属于自己的堡垒内,只有那个地方是安全的,是和谐的,所有人都在,都没有离开。

    茂儿说:“子不语怪力乱神”。

    衡儿始终没有说话,只是一直不停地在院中练剑,如今少年青涩腼腆却威风凛凛,愈加话少。

    颜仲琪将军中的事务全部委托给大哥和四弟,他脱下铠甲换上常服,那些旧衣服是许多年前与阿元逃出皇宫行走江湖时穿的,有的袖口已经磨得起了毛边。

    日头好的时候,颜仲琪会牵着阿元去花园亭中小坐,鸟儿会欢快地唱歌,连水流声都温柔了,园中花开得正好,处处可见采蜜的蜜蜂。

    “阿元,我用柳条编了个花环,我给你戴上好不好?”

    颜仲琪温柔地注视着阿元空洞的眼睛,她依旧没有任何反应,漠然地望着什么地方。

    颜仲琪笑着把花环戴在阿元的头上,如今她都没有梳妆绾发,一头乌发柔柔地垂在身后,如泼墨一般。

    她穿着宽大的外袍,雪白的肌肤没有一点血色,青筋尽显,她的手总是凉凉的,颜仲琪便习惯将它们放在自己炽热的脸颊上温暖,却总是暖不热。

    无论颜仲琪说什么做什么,阿元都没有反应,她不哭不笑也不说话,风来了,吹起她的长发又飘落,急雨打湿她的裙摆,噼里啪啦地砸在青石板上。

    天边的云来了又走,日头落了又升,就这样过了一个月,颜仲琪抱着瘦削清冷的阿元,在悄无人声处,无助地哭了。

    第二天,他就带着阿元离开了颜府,离开了昌州,没有告诉任何人他们去了哪里。

    慕容老太君望着空荡荡的房间,长叹一声,落寞地对众人说道:

    “随他们去吧。”

    疾行的马儿顾不得喘息,马背上的人儿也顾不上看风景,颜仲琪用宽绰的披风将阿元紧紧裹在怀里,他的双手勒住缰绳,翻红的指节铮铮有力,他需要在天黑前赶往某个地方,现在日已黄昏,故而加快了脚步。

    当夜空中第一颗星星亮起,颜仲琪终于勒马停住,他先翻身下马,然后又将阿元抱了下来,借着微弱的火光,他瞧着阿元的眼睛,深邃悠远,黑洞一般没有尽头。

    山路是有些难走的,还好有人提前备好了火把,就在不远处静静地守候着,等到他们二人走近了,那老者才拱手作揖,颜仲琪也恭恭敬敬回了礼。

    眼看着山路越来越陡峭,阿元的鞋袜上都沾满了露水,颜仲琪于是将她抱起,所幸她是很轻盈的,颜仲琪并不觉得吃力,又走了一段路,方才觉得微微出汗。

    终于到山顶了,颜仲琪将阿元放在平缓处,抬眼便见一古旧的木质阁楼,此楼无匾,但颜仲琪却十分熟悉,只见他与老者道别后,轻车熟路牵着阿元进了楼内。

    这楼里除了日常简单的家具别无其他奢华无用的摆设,颜仲琪反而觉得很好,床够宽,屋内够暖,这就很好。

    红泥火炉上煨着瓦罐粥,咕咚咕咚地冒着热气。

    颜仲琪扶阿元坐下,解开她身上的披风挂在一侧的衣架上。

    走了大半个月终于到了目的地,如此人迹罕至的地方,颜仲琪也是许久未来了。

    阿元并不知饥渴,但只要喂她,她就会张嘴乖乖配合,小米粥是好入口的,老者有心了,提前在里头加了陈皮和黄芪。

    山里的夜晚是很冷的,木床铺了两层褥子,棉被也略厚些,即便如此,阿元的身体还是冷的,颜仲琪便抱着她,像是哄孩童一般哼着歌儿哄她入睡。

    灯花落了,月亮也西沉了。

    一早醒来,见阿元还在睡,颜仲琪抚摸她通红的小脸,吻了吻她的长发。

    老者鹤发童颜,在观云台上打坐修行,颜仲琪提了提气,本想着继续练一套拳,转念间便靠近老者坐下,双腿盘在蒲团上,闭目养神起来。

    只是,他心神不宁,并无法与老者并肩而坐,浊气沾染了这位世外高人,他稍一运气便惊起了山间的飞鸟。

    那是一只明黄色的小鸟,安定后,轻轻地落在老者的肩膀上,欢呼雀跃。

    颜仲琪睁开双眼,目之所及,是无尽的山峦,在这十方大山里,藏着数不尽的惊喜,雀鸟飞来,流岚涌动,彩虹架桥,还有潺潺的溪水,不知疲倦地流向远方。

    只是这一切,本来是阿元喜欢的,她在自然中总能找到平和的力量。

    这也是为什么会带她来这个世外桃源。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南边的桃树刚刚开花,颜仲琪便把就近那扇窗户打开了,清风吹过,花瓣飘在木桌上,那上头放了一张古琴。

    琴弦生涩,应该是很久都没人弹过了。

    可阿元却坐到那边,她纤细的双手轻轻按在琴上,琴声呜咽了几声,阿元便也跟着哭了。

    眼泪滴滴答答落在那琴上,奏出不成调的曲子。

    如此过了几天。

    一日,老者前来叩门辞行,说是要往尘世走一遭,否则便自以为真成了神仙。

    临行前,他提了一个小药箱,蒙了牛皮的,很是古朴自然,他将那药箱打开,拿出一个白瓷药瓶,叹息着递给颜仲琪,嘱咐道:

    “她若真的不愿醒,这样也很好,记住了,药丸佐以蜂蜜,隔水蒸了,每日午时准时服用,连续七日,七日后她便活过来了。”

    颜仲琪恭恭敬敬接了,又虔诚地将老者送往门外,目送着他下了山。

    也许是那株桃花开得很好,颜仲琪静心欣赏了片刻,只片刻而已,等他再回到楼内,已经不见阿元的踪影。

    她没有像之前那样一直端坐在窗下,临风看着窗外桃之夭夭。

    楼前屋后,台前树下,颜仲琪都找遍了,都没见到阿元,她如同鬼魅一般,瞬间就消失不见了。

    颜仲琪彻底慌了神,他一施轻功登临到屋顶最高处,极目望去,终于见半山腰处有一白影,静静不动,而她对面便是一方深潭,深不可见底。

    山涧水流汇聚于此,经年不停,却始终不见潭水溢出,原来是潭底有汇通大山的暗道,这山那么大,那么深,能盛下许多东西。

    颜仲琪几乎用尽全身力气以最快的速度来到阿元的身边,只是她的双脚已经被潭水沾湿,裙角也落寞地漂在水面上。

    她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颜仲琪也不敢靠近,甚至不敢呼唤她的名字。

    但是他能感觉到自己已经忘了呼吸,身体瞬间就凉透了。

    “阿元。”

    终于,颜仲琪小心翼翼伸手向阿元踱去,脚步轻盈,没有一丝声响。

    “鱼游走了。”

    阿元突然开口说道,差点将颜仲琪吓了一跳。

    他没有听清,所以不禁问了一遍。

    “鱼,都游走了。”

    阿元沉了沉语气,又说了一遍。

    等走近了,颜仲琪才发现,原来,深潭里有许多小鱼,因水至清,这些鱼儿通体透明,不仔细看很难分辨它们,也许是因为阿元在这里看了很久,所以才看清鱼儿从近处往水深处游去了。

    “是啊,鱼儿要回家吃饭了,阿元,我们也回去吃饭好不好?”

    颜仲琪的声音也在颤抖。

    可阿元依旧一动不动,从背后,颜仲琪可以看到她的肩膀抖动,她在哭,随着肩膀急速抖动,阿元的哭声越来越大,她蹲下来,痛苦地捂住脸,哭得歇斯底里。

    颜仲琪也跟着眼眶通红。

    原来,他的阿元不是因为痛苦得失了神智,而是她在用这种方式逃避现实,试图忘却痛苦。

    于是,颜仲琪摸了摸腰间的那个药瓶。

    让阿元把这一切都忘了也很好。

    可阿元却站起身来,她泪眼婆娑地看向颜仲琪,哽咽地说道:

    “灵溪老人的复魂丹就不要给我吃了,我想记住这一切,哪怕是痛苦的,我不能,”她顿了顿,眼睛看向深潭,又落寞地接着说道:

    “我不能忘了他们,不能忘了瑶瑶。”

    颜仲琪一把将她抱在怀里,久久不放。

    山间起风了,起了凉凉的风。

    阿元累坏了,颜仲琪便背着她上山,一步一个台阶,阿元睡着了,靠着琪哥的肩膀,含着泪沉沉睡去。

    不知走了多远,颜仲琪听见一阵熟悉的鸟叫,他甫一抬头,便又见到那只明黄色的雀鸟,悠然地站在树枝上。

    枝间新绿一重重,新的生命慢慢涌现了。

    他们又在山上住了半个月,这段时间,阿元依旧话少,但肉眼可见的精神了。

    桃花渐渐谢了,枝叶却青翠茂密起来,阿元开始学着抚琴,那只雀鸟还会来,透过窗棂偷窥里头的人儿。

    一日,黄昏。

    阿元犹自静坐在窗边,斜阳温顺虔诚地照在她的脸上,她面前的茶已经冷透,颜仲琪便去外间取一壶热水来。

    只是他起身的时候,很警觉地往窗外看了一眼,只一眼,他便愣住了。

    那是一位故人,许久未见的,陌生的故人。

    阿元也看见他了,她微张着嘴巴,双目噙泪,伸出双臂想要去拥抱那人。

    他的脸上有一道丑陋的疤痕,横亘在隽秀优越的脸上。

    他微笑着,绕到前门走了进来,手里拿了一束野花,亦是金灿灿的颜色。

    “大哥……”

    阿元呼唤他,扑到他的怀里,把压抑很久的怀情绪全都吐露出来。

    北堂肆其一身游侠装扮,但始终贵气逼人。

    “我们阿元又不乖了吧,看看,都瘦了。”

    热茶续上了,只是这一次,三只粗陶茶盏都用上了。

    北堂肆其将他这么多年的经历娓娓道来,他见了大漠八月飘雪,乘了日行千里的快船,饮了窖藏百年的古酒,摘了悬崖峭壁上的白茶花……

    他腕上的桂花鎏金手镯同样经历的风霜雨雪、暮霭斜阳,还有数不尽的有趣的人和事,变得有故事起来。

    他们三人跪坐在草席上,阿元依偎在大哥的脚边,累了就会靠着他的腿躺下,就像小时候那样。

    也不知过了多久,颜仲琪只记得,月亮悄悄爬了上来,替代了本就熹微的灯火。

    终于,他们说到了西北,说到了那只本该娇养在深宫最后却洒血西北的百灵鸟。

    也许,她本来就是一只勇敢豪迈的大雁,是众人都误解她了,大名宫的光芒照不到那个隐秘的角落,其实这只雏鸟早已羽翼丰满。

    “阿元,去西北吧,把孩子们接回来……”

    瑶瑶的一双儿女没有母亲的关爱与娇养,在那个杀人如麻的地方,该如何生活呢,他们的父亲,至今都没有音讯。

    他们的身上也流着北堂皇族的血。

    北堂肆其说,他在西北断断续续生活了数年,亲眼见过孩子们,他们长得很好,尤其是小女儿,她跟她母亲几乎一模一样。

    阿元抬眸看着大哥,重重地说:

    “好!”

    她央求大哥随她一起去,并不是怕路途遥远,而是想要尽可能把大哥留在身边,如今,她厌透了生离死别,也怕极了。

    只是,大哥拒绝了,他的理由很充分,他站起来,抖了抖衣袍,长叹一声说道:

    “阿元,我们都有各自的事要办,有各自的路要走。”

    三千里外的洛京都城,正阳殿里的灯火也暗了下来。

    御前侍卫朱青从外头又提了一盏进来,将陛下案上的那盏替换了下来,殿内又恢复了光明。

    北堂靖之忽地放下朱笔,沉思片刻,进而怅然问道:

    “雁鱼灯许久没点了吧?”

    朱青亦觉得悲伤起来,雁鱼灯是皇后娘娘生前挚爱的物件,早在王府的时候,这灯便出现在王爷的案头,王爷处理公事,王妃总是红袖添香陪在身旁。

    后来回了京,平了叛,王爷王妃便成了陛下和皇后,那盏灯也跟着从鹭州回到了京城。

    朱青自知难以回答,却又不得不回答,他沉沉回道:

    “那灯一直在静安宫,确实很久没点了。”

    陛下从台上缓缓走了下来,拉住朱青,笑着说道:

    “如此好灯怎可放着不用,朱青,陪朕一起取回来吧。”

    还是一样的夜晚,一样的月亮,只是故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故人。

    大名宫头顶的这轮圆月,这么久了,还是会升在静安宫的正上方。

    “打开吧。”

    陛下抬手吩咐宫外戍守的侍卫。

    厚重的推门声惊动了夜栖的雀鸟,扑棱棱都飞走了,朱青提灯走在前面照亮,陛下随后,他走得很慢,多年无人居住的宫殿,落寞萧瑟得不成样子。

    院中那株从紫嫣阁移栽过来的梅树,依旧枯萎没有生发。

    推开正殿的大门,奇怪的是,朱青并未闻见任何枯朽的味道,那盏雁鱼灯还在,静静地立在娘娘生前读书练字的案头。

    点了灯,灯光不足以照亮整个大殿,却足够照亮陛下昏沉晦暗的内心。

    朱青适时退了出去,为帝后留下独处的空间。

    “昀儿,我有些想你了……”

    雁鱼灯也许听见了陛下的心声,灯火忽闪,时明时暗,陛下的脸也跟着时隐时现,无人察觉到他眼角的泪珠,不知何时滴落在案头。

    而后,他伏在案上哭泣不止,夜风吹起,一阵桂香袭来,西边梓宸宫里的桂花树已经悄然开了花。

    皇后娘娘已经走了快十载了,十年生死两茫茫,人们总说光阴似箭,却也承认有人度日如年。

    北堂靖之将至不惑之年,何谓不惑,他从来疑惑,难道人到了四十岁就绝情断爱,就不会思念了吗,就不会因为失去挚爱而肝肠寸断了吗?

    亦或许,只有他,是个没出息的人。

    他忘不了他的昀儿,一时一刻都没忘。

    人说情深不寿想来是有些道理的,人总要经历死别,活得越长失的越多,薄情寡义的人才会长寿。

    “昀儿,我定是活不长呢……”

    可平儿该长大了。

    落红并非无情无义,它们零落成泥,还是要继续滋养新花的。

    阿元是在赶赴西北的途中,得知了陛下禅让帝位给太子的消息。

    她暮宿在黄河边,望着河水奔腾不息,东流到海,心中久久不化的愁绪仿佛被这汹涌的黄河水冲散了。

    她继续往西走,走了很远,忽然发觉黄河变得清澈平静,奇怪,明明是同一条河啊。

    她的心也愈加平静了,至此,她终于接受了“宿命”这个词语,并学着与它和解。

    一切皆是命。

    大哥说,各人有各人的事要做,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

    想来,他早就活明白了。

    凛冬将至,胡地下起了雪,好大的雪啊,阿元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雪。

    大名宫又少了一个人,万寿宫里,太后娘娘病逝了。

    阿元往南边跪下磕了头,含着泪继续往前走……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添加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