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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天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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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人对于如何平定苗蛮,斩杀姜镬产生了严重的分歧,颜仲琪和颜季琳兄弟俩主战,决意踏平瑶州,哪怕最后得到的是一座座空城,白骨累累,也绝不易志,绝大部分的将士都有此意,他们胸中的怒火难以平息,恨不得将姜镬等人杀之而后快。

    但颜伯文和颜叔垚反而沉稳平和得多,在平叛的这三年内,无论是大周还是百越,兵将或者平民,焦土遍野,死伤无数,且苗蛮同化势头良好,他们有的人已经告别了原始的刀耕火种,开始学着使用农具,用更先进的农耕技术屯田垦地,甚至还学会了养蚕缫丝。

    所以,他们主张智取瑶州,尽可能减少伤亡,无论兴亡,起码要免于无辜百姓受苦。

    争执愈加激烈,后不欢而散。

    颜仲琪无奈地看向阿元,苦笑了几下。

    阿元将泡好的山茶递给琪哥,这茶她方才尝过,茶味浓烈,入口久不回甘,不是什么好茶,但想来,此情此境之下,已经很不错了。

    颜仲琪接过来,一口饮下,许是方才争执焦灼,他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阿元见状便用手帕轻轻擦拭,刚才帐中的几位将士,阿元都认得,可有一个很熟悉的人,以前总能听到他的名字,是琪哥一直以来在岭南军中顶佩服的人,本是左膀右臂如今却没有出现,于是便好奇地问道:

    “那位骁勇善战的赵金宝赵将军如今何处去了,方才怎么不见?”

    颜仲琪听完,眼神落寞地移向别处,不由地推开阿元的手,苦笑道:

    “老赵前年就战死了,中了姜镬的埋伏,万箭穿心而死。”

    阿元的心猛然一紧,呼吸也跟着沉重起来。

    她透过纱帐向外望去,远处青山绵延,百草丰茂,雾气蒸腾之处便是无法企及的远方,山外有山,远方之远也许就是大周牧马屯田之地。

    朝廷派遣的军队依旧从四面八方源源不断输送到岭南,山东、河北、陇西各派出五万人支援岭南平蛮,也许是经过上次驻军裁撤,几位节度使都极为默契地主动请旨送兵,也不约而同地将外派军队人数控制在五万人,因为根据大周律例,各节度使驻军不得少于十五万人方有权管辖州郡,则税收半数归驻地所有。

    这三年以来,但凡岭南请旨要兵,陛下无一不允。

    朝中有不少人皆以为平蛮之战耗费巨大,纷纷上奏弹劾驸马好战喜功,不该将国恨家仇混为一谈。

    陛下当庭呵斥,直言对于驸马来说,家恨也是因国仇而起,山戎不除,大周南境将永无宁日。

    “父皇,昨日儿臣在藏书楼无意中找到一本记载西南有象的小书,是前朝的一位游侠所著,书中说,有象国四季如春,物产丰富,只可惜北受苗蛮盘剥,南遭海贼侵扰,有象国主便寄希望于中原,以图庇佑,愿岁岁朝贡,可大周建国这么多年,为什么不见他们派人与我们和谈呢?”

    下朝之后,太子与陛下并排走在长街上,朝堂之上,对于一些朝臣反战的言辞,他并没有多话,只是默默听着,可当知道驸马身受重伤九死一生,姑姑也随军去了瑶州之后,他心中的愤怒达到了顶峰。

    只可惜,他是未来的储君,不可凭个人情绪左右朝堂,更何况父皇广开言路,鼓励纳谏,他承诺过,一定要做一位明君。

    但在他心中,苗蛮必须扫平,只可惜他们退回瑶州,以守为攻,若不能深入其中,意图剿灭实在太难,这才想到百越苗蛮之南还有别的国家,如若联合起来一同抗敌,不失为良策。

    遗憾的是,父皇的一番话很快便将他这个念头打消,年幼的他心情再次沉重起来,恨不得能马上长大,等他提枪上马,定扫平蛮夷,使四海升平。

    “有象国从来只能被征服,不可为盟为友,短短五十年来,有象国与别国结盟后复判不下十次,甚至不惜出卖同盟,向别国示好,高祖在位时,便说过‘卑劣莫如有象’的话,如果岭南平定百越,下一步我朝定会踏平有象。”

    “父皇,岭南军会赢吗?大周会赢吗?”

    平儿的眼眶有些湿润,不止岭南,西北也打了好几仗,胜多负少。

    拓跋牧都将军一直替大周苦守着西北,这几年,他都没有回来过。

    母后在时,总会让他称呼牧都将军为“小舅舅”,自从母后薨逝,他再也没有回到京城。

    可他每本奏折之后,都会用蝇头小楷如此写着:

    “遥叩芳魂”

    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缅怀着故人。

    父皇更是如此,他肉眼可见地逐渐苍老下去,他不闻丝竹管弦,却总是在独自一人时,吹起哪管筚篥。

    “会的,平儿你记住,只要上下一心,山海皆可平。”

    这一夜,瑶州大雨倾盆,帐中,烛火摇曳,颜仲琪久久不能入睡。

    他披着风衣在帐中来回踱步,眼见朝廷派军陆续抵达岭南,如果久不开战,每日粮草损耗之数,实在巨大。

    可瑶山艰险,沙溪汹涌,岭南军几次登临皆以失败告终。

    颜仲琪面对着墙上的舆图,陷入沉思。

    阿元见琪哥许久都没睡,便穿了衣裳下了床,她从背后抱住颜仲琪的细腰,喃喃道:

    “天无绝人之路,会有办法的。”

    颜仲琪回过身来,将阿元牢牢拥住,他的心口疯狂跳动,久久不能平静,他恨恨地说:

    “阿元,我不服啊,我不服,一江之险竟阻我几十万大军,枉我颜仲琪自负聪明,如今却困守至此,当真是可笑,可悲。”

    阿元的眼泪随帐外大雨滂沱,她的琪哥,从来都是明媚自信的少年郎,是金戈铁马的猛将军,如今的他却如此挫败,如此沧桑。

    大雨一直在下,整整下了半个月。

    颜仲琪身上的伤口好了又坏,越是雨湿夜凉,越是痛痒难耐。

    每当此时,阿元都会用棉巾沾着药水,一遍又一遍地擦拭伤口,她咬着牙不敢哭,任凭那些崎岖纵横的伤口在她眼前肆虐。

    半个月后,大雨终于停了。

    一日,前方斥候骑马来报:

    “涨水了!涨水了!”

    帐中与众将商议的颜仲琪忙问道:

    “什么涨水了?”

    那小将兴奋地支吾答道:

    “沙溪涨水了,涨到了半山腰,把瑶州府衙都淹了,百年不遇,百年不遇啊。”

    众人面面相觑,还是颜仲琪老道,马上移步到沙盘前,在心中盘算了一下,马上便有了主意。

    他来不及与众人解释,冲到帐外叫人牵马,随后便上马飞驰,颜伯文等人也相继明白他的意图,全都骑上马随他而去。

    几人往山下的方向策马而去,一路上,瑶州城百姓全都拖家带口往山上转移,只是地势高处都被岭南军占据,他们语言不甚想通,只可勉强交流,虽是异族,但颜仲琪并不想见死不救,他吩咐颜叔垚妥善安置,下令所有将士不可驱逐百姓,同时又厉声交代,如若流民趁机作乱,立斩不赦。

    于是,瑶州百姓磕头谢恩,直呼大周皇帝万岁。

    望着水泽遍地,四野茫茫,颜仲琪的眼里终于有了光,若瑶州城被淹,那百越王姜镬盘踞的其他州县,只会更艰难,沙溪自北向南而流,绕过瑶山,奔腾而去,之前水流汹涌,船只难过,一场大雨之后,水面拓宽数倍,水流自然平缓不少。

    他心中狂喜,却声色平和地说道:

    “岭南海贼近乎绝迹,昌州所建造的百余艘巨舰,如今可乘风从海上来了。”

    于是颜伯文与其相视一笑。

    又过了十天,阿元正从难民那里学习五色米的做法,颜仲琪在不远处默默注视着,她绾了头发,殷勤地帮着一位大嫂过滤汁液。

    这段时间,她素衣简衫,帮着颜叔垚安顿瑶州难民,许多事都亲力亲为,例如誊抄姓名,分拨口粮,军中大部分人并不知道她就是镇国长公主,只以为是颜三将军从别处请来的帮手。

    颜季琳想要去叫公主嫂嫂,被二哥拦住了,他笑着对四弟说:

    “你看,阿元许久都没这么开心了。”

    五色糯米做熟了,那位大嫂便请阿元一同享用,蒿目时艰,阿元并不舍得占用他们用以果腹的口粮,于是只要了一小坨,小心翼翼用手帕包了,欢天喜地小跑着回到军帐。

    帐中,琪哥难得坐下来看书喝茶,阿元便捧出那坨糯米饭,献宝似地请琪哥品尝。

    颜仲琪尝了一口,只说好吃。

    “那位婶婶说,五色糯米饭是祈福求平安的,自是要亲手做的才好,诚心诚意才能事事如意,琪哥,你吃了阿元亲手做的糯米饭,一定会心想事成的。”

    她的眸子清亮生动,闪烁着懵懂的柔光。

    原来,这一切都是为了自己。

    颜仲琪握住阿元的手,眉头一下子便舒展了,他讨好地邀请阿元:

    “想不想看看大船?”

    “大船?”

    阿元虽不解,却十分期待。

    于是立马点头。

    牵手走出帐外,颜仲琪一把将阿元抱上自己的战马上,随后自己也飞身上马,策马走了好远的路,终于在一处高地平缓处停了下来。

    沙溪水面茫茫,如今已经被当地人唤作“沙江”了。

    阿元见水面上赫然停留着十几艘巨舰,每一艘约么有七八丈高,看到有一艘是在昌州远远见过的,便兴奋地喊道:

    “飞云,飞云号!”

    颜仲琪宠溺地笑着看她欢欣鼓舞,难为她还记得,最前面那艘就是“飞云号”,它虽不是最大,但轻便精巧,速度极快,常用做先锋船。

    “想不想去上去看看?”

    阿元急不可耐地点头,颜仲琪无奈地刮了刮她的小鼻子,牵着她的手往岸边走去。

    岸边水浅,登飞云号之前,他们需先乘小船前往,阿元将手放进冰凉的水里,天真地幻想着捞一条不长眼的鱼。

    很快便登了船,阿元走近了才发现,飞云号虽是最小的那艘,但高度几乎与洛京都城南边的重阳塔一样,甲板上建有高高的楼层,在每层都设有防御敌人冷箭的矮墙,还有发射弓弩的窗孔,船体蒙有皮革,旗幡林立,声势浩大。

    阿元兴奋地跑上跑下,以前总听说南境海上有巨船,船大可容万人,本以为是文人们夸张,如今切实见了,才知事实如此。

    可颜仲琪却说:“若非沙溪水浅,不比海上,因吃水的缘故,许多比飞云更大的船都没有派过来,否则今日定叫你大开眼界。”

    阿元不服气地努努嘴,但依旧谄媚夸赞道:

    “那当然了,我们岭南海军最最厉害了。”

    颜仲琪心中窃喜,将阿元领到最顶上,大臂一挥向南指去,胸有成竹地说道:

    “百越可取,苗蛮可灭,阿元,咱们很快就能回家了。”

    阿元望着他,意气风发的样子是许久不见的,如今的颜仲琪,才是他最本真的模样。

    天刚入夜,十万大军开始井然有序地登船。

    颜仲琪都没有告别,趁着阿元睡着了便轻吻了她的脸颊离开了,等他走出军帐,阿元才睁开眼,衣裳都没披就下了床,站在门口,看着外头火光冲天,人声鼎沸。

    此时,她唯有祈祷。

    十几艘巨舰趁着夜色悄然向南进发,飞云号上的甲板上,颜仲琪神色肃穆而立,面无表情。

    颜伯文笑着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站立,江上风大,吹得战袍猎猎作响。

    “二叔的忌日快到了,这一天你等很久了吧?”

    面对大哥的询问,颜仲琪默不作声,他眼中的恨意渐起,仿佛要溢出来,双拳紧握,手上的青筋显露,似要挣脱出皮肤,咆哮而出。

    “逝者已逝,往日已不可追,但前路漫漫,身边之人更应当好好把握,”颜伯文停顿了片刻,终于将心里的话和盘托出:

    “公主怀孕了,但她告诫军医千万保密,要不是叔垚在核查药草时无意中发现一副安胎的方子,恐怕我们都要被蒙在鼓里,二弟,你也是学医之人,日日与公主相伴,难道没有察觉出任何异常吗?”

    颜仲琪惊慌不已地看向大哥,胸中波涛汹涌,原来,近段时间,阿元一直恶心反胃,不是因为水土不服,脾胃不调,而是因为怀了身孕!

    他慌张说不出话来,颜伯文只好拍了拍他的肩膀嘱托道:

    “她是公主,更是你的结发妻子,切莫因为满怀仇恨而鲁莽行事,你要是有什么好歹,你让她怎么活?”

    说罢,颜伯文便离开了,颜仲琪望着他的背影,心中久久不能平静,他一直抱着必死的决心,一心只想踏平瑶州,斩杀姜镬,大哥看得出来,阿元如此机敏伶俐,难道会看不出来吗?

    可她,只是默默承受,从来没有因为个人的情绪影响到自己,装傻充愣,若无其事。

    他等这一天的确等了很久,可与阿元相伴到老的日子,他更期待。

    因为洪水,百越的苗蛮已经损伤不少,姜镬的十二万大军被迫向高处转移,正因如此,才终于暴露在岭南军的视野下,没有了天险阻隔,巨舰登临,几乎所向披靡。

    颜仲琪身先士卒,率先突破缺口,随后几位副将从四面包抄,颜仲琪退守回来,又带领三千通过严苛训练的猛士乘着小舟顺江而下,绕到越军后面,突袭了越王姜镬和其他王族的宫殿,生擒王室成员百余人,其中包括姜镬的王妃和一双儿女。

    这场战争一直持续了三天三夜,每个岭南军士兵身上都随身带了一块干饼,硬邦邦的如铠甲一般。

    沙江血流成河,江面横尸无数。

    阿元在对岸,一下都没有合眼。

    也许是因为身怀希望,她居然不觉得疲累,在帐中敲起了战鼓,这面战鼓是琪哥缴获的战利品,因为鼓面上的花纹是苗人的图腾,觉得新奇便留下来了。

    后来精通蛮语的颜叔垚告诉他,图腾里还藏有“和平”二字。

    起初,阿元敲鼓并未使劲,只觉得如泣如诉,想把内心的情绪随鼓声抒发出来,也不知为何,居然越敲越响,很快,帐外的驻军也敲鼓附和,不一会儿,鼓声喧天,如茫茫夜色中的惊雷,惊醒了万物,也惊醒了对岸的岭南军。

    “平山海,扫南蛮。”

    “平山海,扫南蛮。”

    “平山海,扫南蛮。”

    杀伐之声不绝于耳,自颜公去世,这便是岭南军的口号,如今,这满腔仇恨的龙吟虎啸,终于要在此地画上句点了。

    鼓声由浅入深,又渐渐冷静,停歇,沙江对岸放起了烟花,阿元冲到帐外,看着他们相拥庆贺,不禁泪流满面。

    后《瑶州志》中记载:“节度使颜仲琪率军十万,大船十余艘, 兵械百万, 浮江伐越, 取苗蛮之地, 后设西南郡,瑶州为郡都……”

    漫长的战争终于要结束了,她和她的琪哥终于要回家了,阿元抚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殷切地期盼着。

    百越王姜镬在逃跑时被颜仲琪斩于马下,他擎着姜镬的项上人头,面无表情地穿过众人,他头发凌乱,铠甲破损,身上满是鲜血,淋漓而下,已经分不清是敌是我。

    只见他随手将人头丢进虎笼之中,那头饿极了的猛虎丝毫没有犹豫,几口便吞进肚里,然后又张开血盆大口,警觉地看着笼外众人。

    这头猛虎是从姜镬的后苑缴获的,也许他至死都不会知道,为何要养虎为患,使自己也落入虎口。

    若不是被告知姜镬虽勇猛无敌,却唯独惧怕蛇类,见到蛇后便会失智,行动受限迟缓,颜仲琪也很难突破他设置的高墙,逼他出逃。

    这一切,都是西南有象国的国主密信告知,因为这几年姜镬频频向有象国索要巨额财宝,他们被欺负急了才不得已借岭南军的刀杀了他。

    而那只猛虎,也是有象国精挑细选进奉的贡品。

    洛京城内,自岭南军大胜的消息传到京都,臣民便狂欢不止,游龙舞狮,烟花爆竹声声不绝,热闹如同春节。

    陛下与太子并肩立于宫墙之上,良久无言。

    “平儿,你看,父皇说过的,只要上下一心,大周终将会赢。”

    “可是,山戎已除,但骑寇不绝,小姑姑再也回不了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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