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平叛
岭南气候温热,颜公只停灵了七七四十九日,便被送往颜家祖坟下葬,陛下钦派礼部官员前来吊唁,并颁诏命驸马颜仲琪继任岭南节度使一职。
颜公下葬后,颜仲琪独自在父亲的书房待了整整一天一夜,不吃不喝,不眠不休,阿元带着两个孩子在窗外悄悄看过几回,但都没进去,茂儿一直在哭,哭着要爹爹抱。
衡儿一直很冷静,他坚信爹爹很快就出来了。
阿元起初不信,可第二天傍晚的时候,颜仲琪真的从书房走了出来,他没有任何修整,直接从下人手中牵过缰绳,策马往军营的方向奔去。
“要打仗了。”
衡儿冲着爹爹离开的方向,自信又惆怅地说道。
他的样子,真真像极了他的父亲。
以至于阿元对他所说的话没有任何怀疑,只是不太明白为什么。
但她没有追问,因为琪哥一定会告诉她的。
自打颜公去世后,颜府上下都很团结,没有一个人说丧气话,众人也被迫从悲伤的气氛中迅速抽离,各司其职。
老太君还像从前那般常去祠堂骂人,只是这一回,她连父子三人一起骂。
“不中用的东西,一个能熬得过我老太婆的都没有。”
阿元知道她背地里已经把眼泪流干了,这个可怜的老太婆,她的两个儿子相继战死,却又眼见着孙辈们马上要替补上阵了。
“唉,这都是命!”
她仿佛看得很开,在她眼里,世事苍茫得如同满头白发,刚生出来零星几根,妄想拔去便不再生长,以此获得短暂的宽慰,可渐渐地越长越多,如野草一般风吹又生,直到覆满头。
人生也是如此,武将的天职就是保家卫国,征战沙场,所以为国捐躯自当是宿命。
宿命而已。
谁能逃得掉呢。
阿元去过颜家祠堂,这里不仅供奉着颜家的列祖列宗,还有所有战死沙场的岭南军高阶将领,无论他们是否姓颜。
这里一年四季香火不断,无数盏白烛如同星河点点,四根硕大的原木被黑漆涂满,庄严肃穆,刚正不移,阿元想,这便是大周的脊梁吧。
果真是要打仗了。
颜仲琪是十日后的五更天从军营回来的,那时,阿元还在梦中,颜仲琪走到床边,脱了靴子便往被子里钻,他紧紧拥着妻子,呼吸粗重。
阿元被惊醒了,感知到身边人之后,她迅速转身回抱住他,颜仲琪把头埋在她的颈窝,贪婪地攫取她的温暖。
“阿元,我要去军营待上一段时间,这一家老老小小,就托付给你了。”
他用平淡的语气,尽可能把悲伤沉重的气氛稀释,可阿元还是听出他的不安和担忧,隐忍却蓬勃。
阿元的眼眶红了,所幸,天黑着,看不出来。
“是要打仗了吗?”
“嗯。”
“百越苗蛮?”
“嗯。”
后来,两个人都没再说话,只是静静相拥,直到天亮。
颜仲琪去颜家祠堂上了香,虔诚跪拜了许久,也没有与家人告别便离开了,阿元站在高楼,望着他离开的背影,突然想起那句诗:
“悔教夫婿觅封侯”。
可终究只是想想而已,国仇,家恨,哪一座不是琪哥心头的大山。
“娘亲,衡儿长大了也要随父亲一起打仗。”
他握着拳头,眼中尽是仇恨。
很小的时候,阿元总会躲在正阳殿的窗户下,听父皇和两个哥哥探讨国家大事,父皇提到西北的骑寇和东南的山戎总是会叹息,仿佛两根巨索,捆缚住大周前行的脚步,在和平的沃土上插上了两根长钉。
终年战战兢兢,不得安睡。
曾经的百越苗蛮一如西北的弥夏一般,时战时和,如今有了叛军乔云成做内应,百越王姜镬好似猛虎插翅,渐渐生了与大周争夺岭南的念头。
岭南的二十万大军已经整饬完毕,他们需要跨越的第一座高山,就是叛贼乔云成和随他一起叛逃的两万士兵。
若不是他暗中与百越王勾结,将颜公诓骗至密林,他也不会染上瘴气,久病不医。
这两万人之所以嚣张至今,还是因为有东南的崇山峻岭作为天然的屏障,背后再加上百越王的支持,他们频频异动,侵扰岭南郡的百姓,但神出鬼没,且人数众多。
颜公便组织军队巡逻,虽略有成效,却始终不治。
当远在京城的天子收到来自岭南请战的奏折,上头没有过多赘述,只一短短一句话:
“山戎频扰,犯我大周,意欲除之而后快,请陛下恩准。”
北堂靖之沉默了许久,终于御笔朱批了一个字:
“准!”
于是,“平蛮之战”的战鼓正式敲响,漫长而沉重,死伤无数。
朝廷的兵马陆续向东南转移,犹如当年的西北之战,近乎举全国之力。
岭南军作为先锋,很快将乔云成斩于马下,两万叛军无一人存活,或战死或处死,一时间,岭南血流成河,横尸遍野。
颜仲琪如同一头暴怒的雄狮,所到之处,寸草不生,手起刀落间,敌人连求饶的机会都没有。
属下有劝诫过,但皆被罚二十军棍,后便无人再提。
他的杀戮整整持续了三年零两个月,这期间,他从未回过家,连一封家书都不曾写。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阿元也没有写过,她每日都会登上高楼向远处望去,一望便是半天。
河流有时会因少雨而枯竭,而衡山始终郁郁葱葱。
日升月落,斗转星移,短暂却又漫长的三载春秋倏忽而过,衡儿和茂儿都长高了许多,只是一个更活泼,一个更安静。
虽然他们之间只差了两岁而已。
每一年的除夕,颜家的饭桌上都是女人和稚子,男人们即使不上阵打仗,也会随军。
老太君已经很苍老了,但她依旧会说说笑笑逗晚辈们开心,她一遍又一遍说着她年轻时的趣事,多是与老颜公之间的龃龉磨合,她说,有一回因为某事吵翻了,老太君随口便指着丈夫骂道:
“我看你就是打打杀杀的命,一辈子享不了儿女的福。”
“谁说我享不了,女儿又不用上战场,以后我女儿自会孝敬我。”
“那我就咒你一辈子生不出女儿!”
“哈哈哈。”
一桌人听到老太君如是说,全都笑趴了,老太君也笑得眼泪直流,自嘲道:
“怪不得我们家没生出女孩子,当真是一语成谶。”
于是,众人便都不笑了。
言笑晏晏起,意兴阑珊归。
世事,从来如此。
元宵前夕,阿元终于收到了第一封家书,这封家书应当是辗转了许久才到阿元的手上,信封斑驳褶皱,像一块破抹布,脏兮兮地躺在阿元的手中。
回到房中,她颤颤巍巍地打开,又慌慌张张地合住了,眼泪终于一泻千里,止都止不住。
“公主嫂嫂,二哥中了毒箭,素来瑶州,盼你,等你。”
信,是颜家四弟颜季琳写的。
很快,阿元收了眼泪,定了定神情,她阔步走下东楼,径直往老太君的房中去了。
老太君许是等了她很久,早就支走了旁人,端坐在床上,神情肃穆哀伤。
阿元跪在她面前,扬起脸,坚定地说:
“祖母,我要随军去了,帮我照顾好两个孩子。”
老太君笑着点了点头,阿元终于见到她哭泣了,曾经,公公颜雪涛病逝,她都倔强地,没有掉一滴眼泪。
眼泪滴落在阿元的手背上,温热沉重,胜过千言万语。
当晚,阿元便只身骑马走出颜家,颜府外,三百岭南军静候多时。
孩子们都睡了,众人也都歇息了,无人前来送行。
阿元没有回头,等她离开后,颜府的每一个房间,全都默契地,齐齐亮起了灯。
随后,全家老老少少齐聚院中,将早已准备好的孔明灯点燃,灯火升空的那一刻,衡儿在心里默念道:
“爹,娘,平安归来。”
也不知为何,没过多久,昌州城家家户户都放飞了孔明灯,整个夜空被瞬间点亮,那些如漫天星火一般灼亮而温暖的火光,照亮了漆黑的夜幕,也照亮了每一位牺牲的亡灵回家的路。
阿元站在山头,回望这一幕,泪流满面。
瑶州本是百越国的领土,去年中秋才被岭南军攻陷,距离昌州府不过三百里,只不过要翻越数座大山。
车马不及之处,阿元便徒手攀爬,士兵们提议抬公主上山,均被拒绝了。
夜里,若来不及赶到驻地,阿元便露宿在荒野,山林常有野兽毒虫出没,阿元和士兵们围着篝火分吃干粮,唱着岭南的民谣。
只是夜深人静之时,她才会偷偷流泪,将琪哥临行前放在她床头的黄铜醒狮到紧紧贴在胸前,一遍又一遍地默念:
“我好想你,真的好想好想。”
而那些士兵,他们的呼噜声此起彼伏,常常睁着眼睛也会打呼。
彼此心照不宣地保护着公主的尊荣和脆弱。
一个月后,她终于见到了心心念念的琪哥。
他胸前所中的毒箭已经被军医处理过,九死一生救了回来,只是依旧下不了床,中毒虽险创口却小,真正让他无法下地走动的,是满身的刀伤,剑伤,有的已经愈合,有的却依旧可见骨肉。
阿元狼狈瘦削的模样惹得颜仲琪胸口起伏不定,军帐中已经没有旁人,只有夫妻二人,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阿元,你瘦了许多。”
颜仲琪最先开口,他抚摸着多年未见的妻子,一时间,千言万语涌上喉头,阿元的小脸尖尖的,身体也是柴柴的,整个人圆润不足,轻巧有余,大大的眼眸完全没有了往日的灵动娇俏,显得氤氲朦朣。
阿元没有接话,只是不停地检查琪哥身上的处处伤口,指尖轻轻划过,皮开肉绽满目疮痍就如同被熨贴过,舒坦地说不出话来。
“傻瓜,还疼吗?”
阿元终于开口哭了出来。
颜仲琪一把将阿元抱在怀里,舍不得用力,生怕把她这几两骨头给揉碎了,所以只去亲吻她的发丝,贪婪地吮吸着久违的女儿香。
入夜,军中送来浴桶和热水,军医按时前来给将军上药,见过公主后,阿元吩咐他将药留下,她会亲自照料将军。
众人又都撤下了,阿元先净了手,便去帮颜仲琪褪去衣衫,纱布包裹处,一些伤口渗出了血,阿元心疼地皱眉,瞧着眼泪又要掉下来了。
颜仲琪握住她的手,不让她再去碰那些污秽,他用虔诚的目光看着阿元,冒犯地乞求道:
“阿元,沐浴吧,我想看看你。”
阿元的脸颊瞬间红透了,她不做声,但全身颤抖,颜仲琪怕她为难,毕竟二人几年未见,疏离了太久陡然亲近,对于姑娘来说,是有些唐突和勉强。
可阿元只是怕,并不是不愿。
怕的是小别胜新婚的羞赧,怕的是忘却了床笫之欢的遗憾,最怕的,而是她不再青春貌美活色生香,琪哥会失望的吧。
“对不起阿元,是我太想你了,太想太想了。”
太想念,所以求之若渴。
阿元终于放下心来,她轻轻拔去发髻之上的玉钗,一瞬间,乌发倾泻而下,乖巧地垂在后背,直达腰间。
她站起身,又轻轻褪去满身污秽的衣衫,缓缓地步入浴桶里,坐下,停住,任凭温水将身体包裹,把每一处不安的肌肤全都抚平。
军帐中的另一个人,他的眼睛都直了,呼吸粗重,血脉贲张。
“阿元啊……”
一身薄纱的阿元熟练地为颜仲琪上药,换下来的纱布几乎都被鲜血浸染,颜仲琪躺在床上,嘴角含笑。
他十分餍足地瞧着妩媚的阿元,一支玉钗就把满头秀发收拾服帖,斜插在头上。
“傻瓜,伤口开裂了都不知道,那么用力做什么?”
而颜仲琪只是笑,什么话都不说。
等换好了药,报时的更鼓已经打响,五更天了。
阿元累坏了,乖乖地睡在床里,瑶州地处山区,夜晚较寒凉,她裹紧了被子,依旧一个角都没给身边的人留。
如此,颜仲琪都不舍得叫醒她,这样娇小柔弱的阿元她实在有些怀念,当年“私奔”的点点滴滴终于又浮上心头,温暖,炽热,他的心如同着了火,一点都不觉得冷。
于是索性不睡了,披了外衣下了床,坐到书案后翻起了兵书,直到天明。
军中有早练,如此震耳欲聋的声音都没能将阿元吵醒,说来也奇怪,她已经很久都没像昨晚那般熟睡了,完完全全地享受睡眠,一个梦都没做。
用过早饭,属下前来问安,全都被颜仲琪拦在了帐外,他回身看向里面,吩咐一个时辰后再来。
众人心知肚明,憋着笑离开了。
大约半个时辰后,阿元终于哼哼唧唧地醒来了,不出所料,自然是全身酸痛。
颜仲琪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竟然想要重温钗环之乐,闹着要给阿元描眉,也不知是在哪里学的本事,一对远山眉居然画得不错。
属实叫阿元惊呆了。
“老实说,你是不是身边有旁人了?”
阿元撅着嘴嗔怒,皱眉不笑的样子把颜仲琪吓坏了。
于是他便回答道:
“这三年来,我日日都会想你,照着你的样子不知在心中比划了多少遍。”
他是极认真的,阿元于是又很想哭。
她轻轻踮起脚尖,吻了吻那人的嘴唇。
只是这一幕,恰巧被闯进来的颜季琳瞧见了,他活泼鲁莽,从来都是如此。
尽管已经是十几岁的小伙子了,个头也可比肩哥哥们了,却依旧不忘拿人打趣,对着两个脸红的人调侃道:
“怪不得大哥叫我晚些再来看公主嫂嫂,原来是怕我耽误了你们的好事啊。”
“颜季琳,你想要吃军棍不成?”
颜仲琪被羞坏了,在属下面前,他从来都是刚毅果敢,横扫千军的模样,唯独镇不住这个弟弟,老是挑战他的军威。
颜季琳才不怕呢,如今又有一个人来给他撑腰了,他便更加肆意妄为,只见他连忙钻到阿元的身后,冲着二哥比划鬼脸。
“公主嫂嫂,二哥总是罚我,还克扣我的军饷,你要为我做主啊。”
“什么叫克扣你的军饷,谁叫你总是跟一群老兵比射箭,军饷都被输完了,二哥那是替你保管。”
颜仲琪气得鼻子都歪了。
可颜季琳才不管,扯着阿元的衣裳教唆她收拾二哥。
阿元都快被他转晕了。
幸得副将们前来请安问候,见大哥颜伯文、三哥颜叔垚也进来了,颜季琳这才收了脾气,老老实实立在一边。
众人齐齐问候公主,阿元深谢,以礼还之。
几人于是便开始讨论进攻之法,在颜仲琪中箭昏迷的这一个多月里,他们断断续续进攻了数次,都被盘踞在深山里的姜镬挡回去了。
瑶山是天险,沙溪是地堑,百越王姜镬的确狡猾,谁能想到,在岭南军向越地深入推移的三年内,他居然放弃了富庶的盘台十六郡,而是将阵地转移到贫瘠的瑶州,瑶州不仅贫乏,且离岭南军更近。
阿元老老实实坐到一边不去打扰,仔细听他们讨论。
她不懂军事,但颜季琳是个活宝,他一言以蔽之,将战局简单说明:
“攻下瑶州,活捉姜镬,就算平定百越了。”
的确如此,三年的时间,朝廷共出兵三十万,耗费军资粮草无数,已经歼灭苗蛮十五万人,俘虏三万人,大周的百姓随着军队南移,响应朝廷号召,开始随之南下,屯田开垦,同化蛮夷,颜仲琪允许汉蛮通婚,并派专人负责传播汉文化,教授农学。
颜仲琪的三弟颜叔垚是最佳人选,他博学多闻,精通汉语和蛮语,且为人磊落儒雅,鲜有人不服他。
这一点,与颜家男儿向来以武唯尊,在马背上论输赢的气势大有出入。
她一直觉得,颜家三弟与二哥很像,虽寡言少语,但内心乾坤大,非将才,但为帅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