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回乡
时间流转,岁月更迭,日升月落也不会因谁的离开而就此停歇,转眼又是一年中秋,风里已经有淡淡的桂花香,马上就是皇嫂的忌日,可前朝后宫却表现得异常平静,陛下叫停了礼部关于皇后祭礼的一应事宜,只说,不要再劳民伤财了。
阿元回宫探望了太后和母妃,如今宫里添了新人,眼见得热闹了一些。
新封的几位皇妃果然生得很美,各有千秋,许是因为陛下不常去后宫,故而她们便常来万寿宫陪伴太后,几个人吵吵闹闹的,反而让太后觉得欢喜,所以也常常把敏太妃和嘉太妃叫过来一起乐。
每次来,阿元都会坐到一边,并不参与她们的活动,只静静地看着,眼里带着莫名的笑意。
之后,她便不怎么来了,大名宫的一砖一石都留下了她的脚印,那些景致,终究是看惯了。
皇兄已经叫平儿临政,宣政殿龙椅一侧便是太子的尊位,起初,朝臣们只觉得太子年纪尚小,过早接触国政会适得其反,可陛下却说晚不如早,太子心智成熟比过常人,日后必会大成。
一日,阿元在院中饮茶,得知了穆夫人的死讯,国丈大人穆雷穆将军也辞了官职,旷野茫茫,他策马驰骋一直往北,从此不知所踪,杳无音讯。
她听完,将茶盏中已经早已冷掉的浓茶一饮而尽。
一年前,皇后薨逝,出殡归陵后,穆将军便向陛下请求回西北,他说,昀初的母亲身体越来越不好,想落叶归根,葬在草原,陛下含泪答应了。
这才不过一年而已。
当晚,阿元直到很晚都没睡,她裹着披风,看外头月色凉如水,她一头乌发倾泻而下,乖巧地垂在后背。
她心中突然生出一种无边的悲凉,那种感觉由表及里深入骨髓,一瞬间,她的身体便冷透了,终于,泪滴簌簌而落,止都止不住。
此刻,身边那个人突然出现,颜仲琪一脸沧桑,一言不发便将阿元拥在怀里,无助地喘着粗气。
“琪哥,出什么事儿了吗?”
阿元不禁问,她感觉到琪哥的身体有些颤抖。
过了好久,颜仲琪才缓缓松开阿元,他低下头颅,有些自责,又有些卑微,用几乎乞求的语气对阿元说道:
“阿元,我们回岭南好不好?”
阿元鼻头发酸,声音哽咽,良久才平复心情,重重地说:
“好。”
三日之后,他们一家四口便启程回岭南,轻车简从,从繁华的洛京城走过,无一人知晓,马车内竟是镇国长公主。
陛下与太子只送到宣阳门外,虽多有不舍,可陛下眼中平静而祥和,太子也一样,也许是母后离开,他刻意训练自己,不过才九岁的年纪,便已经十分坚毅成熟了。
阿元携驸马和孩儿跪拜陛下,她说:
“二哥,我们走了,此番回去,保你东南从此安定。”
北堂靖之终于露出微笑,他轻轻点头,摆了摆手,然后侧身不愿多言。
可小小的太子却再也忍不住,他冲上前一把抱住阿元,硬生生将眼泪憋回去,颤颤地说:
“姑姑,记得回来看看平儿。”
衡儿和茂儿抱着太子表哥不愿撒手,三个小小的男子汉就此承诺,打胡虏,收蛮夷,保家卫国,开疆拓土。
车马缓行,出了洛京城,阿元才放下车帘,吩咐车夫快马加鞭,真好,洛京都城已经完完全全印在她脑海里了,永世不忘。
颜仲琪归心似箭,三日前,他接到家书,信上说,父亲颜雪涛病重,盼儿速归。
自前年他深入密林围剿叛军,不幸中了瘴气,身体受到重创,一直断断续续咳血,直到上月终于卧床不起,怕此生难见儿孙,不得已才命人写了家书。
若非曾经的丞相大人周仰正勾结苗蛮,趁裁撤各地驻军的机会将岭南十五万大军收归朝廷,唆使接纳驻军的将领乔云成与百越王勾结,由此给东南带来巨大的边患。
岭南节度使颜雪涛这几年也不会一直浴血奋战,致力于消灭叛军和苗蛮,经历大大小小的战争不下百次。
尽管战况惨烈,九死一生,颜雪涛从来没向远在京城的儿子抱怨过,求助过,他一直觉得,儿子身为驸马,又是朝廷预备军总教头,肩负重任,断不能叫家事牵绊住他。
为的也是,能让金尊玉贵的公主安心留在京城,安抚陛下与太子。
只是,他真的等不了了。
自他倒下之后,慕容老太君一直守在儿子的床前,有时也会拄着拐杖颤颤巍巍走到颜家祠堂,梗着脖子咒骂死去的丈夫不长眼,要是气不过就把她这把老骨头带走好了,何苦要为难儿子。
小孙子颜季琳劝慰了好多次,还把在衙门任职的三哥颜叔垚叫了回来。
“三哥,二哥和公主嫂嫂什么时候回来?”
颜季琳很担心,今早,伯父又咳血了,药都没喝完。
颜叔垚神情落寞,只说,快了,快了。
行至陵阳城外,颜仲琪提议去城内歇歇脚,阿元笑了笑,摇摇头拒绝了,颜仲琪便又说:
“这一路车马劳顿的,孩子们都累了。”
可阿元依旧没回应,她从包裹里摸出几块干点心,喂到孩子们的嘴里。
衡儿咽了下去,镇定地对父亲说道:
“衡儿不累,衡儿想回家看祖父。”
“茂儿也是,茂儿还未见过祖父。”
茂儿就了一口冷茶将点心顺了下去,又掰下一点递给父亲,催促他也快点吃完好继续赶路。
几位随行的侍卫将备马换上,检查马车的状况完好无损后,又将公主和二位世子请上了马车。
此时,斜阳脉脉,微风不燥。
远山郁郁葱葱,近处炊烟袅袅,陵阳真是个好地方,让人的心一下子就安静了许多。
可这里,终究不是归宿。
马蹄阵阵,扬起一片黄沙,再多的牵挂和情愫到这里终是断了线。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茂儿在马车上突然诵起了诗书,稚嫩的童声在乡野之地响起,一直飘向很远很远。
陵阳城,日落西斜,城楼之上的崔县令,望着城下百姓如织,进进出出,心中难以平静,虽然他看起来心如止水,面无表情。
直到夕阳渐渐隐入山峦之后,天地一片昏沉,点点灯光亮起,崔允才长叹一声,吩咐守城士兵关门落锁。
“咣当”一声,沉闷而又清晰。
至此,那扇门终于永远地关上了。
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再一次回到岭南,阿元的心境已经平和不少,只是两个孩儿如她初来那般新奇,一句接一句地问道:
“娘亲,山上都是荔枝树吗?”
“娘亲,为什么城里的房子多是砖头砌的?”
“娘亲,为什么那些婶婶嬷嬷们头上都戴花啊?”
……
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阿元没有急着回答,反而将两个孩子拉到怀里,轻柔地教导,她说:
“衡儿、茂儿,你们记住了,岭南才是你们的家,你们要替皇帝舅舅,太子表哥守好它,知道吗?”
孩子们抬头望向娘亲,眼睛里满是坚定,尤其是衡儿,他不禁握住了拳头,腰间还插有一把木剑。
黄昏时分,车马终于出现在岭南颜府的大门口,只是这一次,几乎整个颜府的人都出来迎接,为首的自然是慕容老太君。
颜仲琪下了马,最先跪在老太君面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老太君来不及拭泪,扔了紫金龙头拐杖去扶孙子,这时,阿元携孩儿车,她笑盈盈地领着衡儿、茂儿,款步走到老太君面前,吩咐孩子们给曾祖母请安。
孩子们磕了头,老太君喜不自胜,一把将两个孩子拦在自己怀里,喃喃道:
“好啊,真好。”
众人向公主行礼,阿元叫免礼,随后,老太君轻轻拭泪,哽咽地说:
“琪儿,去看看你父亲吧。”
阿元随即看向琪哥,他的眼圈通红,阿元拉住他的手,笑着说:
“走吧,父亲母亲还等着咱们呢。”
颜雪涛与夫人居住在颜府南侧的弃名斋,自他一病不起,颜夫人也随即苍老了许多,容貌早已不似当年。
因为早就得知儿孙将回,颜雪涛吃了药也不睡,非要让夫人帮他更衣坐起,只是旧衣早已不合身,那些常服穿在身上居然松松垮垮,颜雪涛自嘲道:
“这下好了,跟三弟的道袍差不多,夫人快去帮我我取支拂尘来,哈哈哈。”
一下子逗得夫人也不自觉笑了,她嗔骂道:“老不正经。”
等儿孙进了屋,老爷子才恢复以往严肃威猛的姿态,颜仲琪和孩儿恭恭敬敬行了礼,颜雪涛还是忍不住教训起儿子,说他连累公主舟车劳顿,还累坏了两个孙子。
颜仲琪跪到父亲面前认错,只说都是孩儿的错,衡儿和茂儿抱住从未见过的祖父撒起了娇,吵着闹着要让祖父教他们骑马射箭。
前提是,他要快快好起来。
阿元将颜夫人拉到门外,给他们爷孙几个留出单独的空间闲话说笑,站定后,阿元向夫人规规矩矩行了礼,夫人受宠若惊,忙扶起公主,只说使不得,使不得。
阿元挽住婆婆的手,心里很知道她这么多年操持一大家是多么的不容易,尤其是如今颜将军病重在床,儿子又不在身边,她一下子老了许多,像霜后的菊花,眼见着消薄凌乱。
颜夫人终于放肆落下泪来,却不敢放声痛哭,只是用手帕不停地拭泪,哽咽地求阿元多留一些时日。
可阿元却说:
“夫人放心,我们既回来,就不会再走了。”
颜夫人的眼眸马上明亮起来,这时,从房内传来阵阵笑声,颜将军咳嗽了几声也被孩子们的清脆笑声遮住了。
这一瞬,老人家等了很久了吧。
用过晚饭,喝了荔枝酒,阿元和孩子们被安排在了东楼,依旧像当年那般,阿元引着衡儿茂儿,穿过照壁和前厅,绕到花园长廊,顺着水景向前走,来到一幢造型独特的二层小楼前,几位侍女早已经静候在侧,见到公主和世子后,齐齐下跪行礼请安。
阿元抬眼向上看去,一晃经年,东楼未变,木质阁楼,轻盈婉转,精致考究,与岭南当地寻常的砖楼不同,别有一番江南细柳低吟,斜风细雨的韵味。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大门两侧的木楹联依旧篆刻着久别重逢的欢喜。
只是门匾上,“楼外楼”三个颜体行书大字已经肉眼可见的斑驳了。
衡儿最先跑进去,楼上楼下转了一圈,然后快速跑回来,兴奋地跟母亲报告,这栋木楼与宫中某处很相似,甚至一模一样。
“娘亲,衡儿喜欢这里,以后我们就住在这里可好?”
阿元笑着点头,跟他说,这里就是你的家,想住多久都行。
茂儿毕竟年纪小,路上疾行了整日,刚吃完饭就开始瞌睡了,他控制不住打了好几个哈欠,抱着阿元的腰吵着要睡觉。
阿元一把抱起他,走进东楼,上了二楼。
颜仲琪接替母亲守在父亲床前,尽管老爷子发了几次火让他去睡觉,明天一早过来请安就好,可颜仲琪不气不恼,神色平和地煎起药来。
颜雪涛无奈,气鼓鼓地躺到床上,翻身向里。
颜仲琪见炉火正好,又随手从书案拿起一本兵书,自顾自翻看起来。
颜雪涛压低声音咳了几声,颜仲琪听见了,忙起身倒茶,送到了床边,老爷子接过来,胡须抖动,似有千言万语,可始终一句话也没说,叹息着将茶水饮下。
颜仲琪又用帕子帮他拭去嘴角的水痕。
老爷子心中宽慰不少,于是提议道:
“咱们父子好多年没有在一起下棋了吧,要不来一局。”
颜仲琪浅浅一笑,说好。
摆好了棋盘,又过来扶老爷子坐下,如从年一样,父亲执子猜先,颜仲琪猜中了,他手执黑子先下。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颜雪涛已经很清楚地感知到儿子棋艺精进不少,他十分自信坦然地提子,不骄不躁,不卑不亢。
见父亲疑虑,颜仲琪便浅笑解释,说他在西山兵马场寂寥无赖之时,徐冲老将军便把他叫过去对弈,久而久之,棋艺略有长进。
颜雪涛心中欣慰,于是便打起十二分精神应战,慢慢地居然不怎么咳嗽了。
夜半三更,烛火闪烁棋子落,颜夫人在窗外看到父子安静对弈,老爷子时而皱眉时而又兴奋,儿子端坐对面,一直浅笑不语,他的身影映在墙上如一座山,岿然不动。
颜夫人欢喜地叫上侍女离开了。
此时,万籁俱静,只有月光,柔柔地倾洒进来,照在父子俩的身上,像罩上了一层薄纱。
终于,老爷子无奈弃子,棋盘上,白子被围,已无回旋的余地。
“琪儿,这个家,今后就托付给你了,为父,老了。”
颜仲琪起身,深吸一口气,跪在了父亲面前,他说,此生,一定会完成父亲的遗愿。
“平山海,扫南蛮。”
说完,父子俩都仰头笑了。
“咳咳咳……”
一阵急促的咳嗽让老爷子整个身体都跟着不停地颤动,颜仲琪扶住父亲坐到床上,将还温热的药碗端了过去,只是老爷子无力地摆摆手,示意儿子放到一边。
手帕上的黑血赫然昭目,颜仲琪的心痛极了。
他自小学习医术药理,怎会不知父亲已经药石无医。
终于,他咧开嘴,艰难地冲儿子笑了一下,痛苦地喘息着,却依旧铁骨铮铮不肯倒下,虽然手帕从手上缓缓掉落,眼眸轻轻阖住。
“父亲!”
随后,整个颜府全都点起了白烛,管家下人们在慕容老太君的指挥下,井然有序升起白幡。
鸡鸣之后,岭南军的军旗也全都换成白色,只是上面的“颜”字依旧威严鲜亮。
阿元再一次身着孝服,她浑身冰冷,哀恸无比,只是欲哭无泪,麻木地站在灵堂内。
她茫然地注视着众人,他们哭天抢地,以泪洗面,只是他的琪哥,作为逝者唯一的儿子,他披麻戴孝,静静地跪在火盆处,眉头深锁,一滴泪都没掉。
军中和府衙陆续有人来祭奠,作为孝子贤孙,颜仲琪和两个孩子虽身居高位,却依旧俯身回礼,孩子们不甚熟练,可颜仲琪却标准得如一尊木偶,阿元瞧着他如此,眼泪瞬间落下。
经历了一整天,晚上,灵堂只有颜仲琪一人值守,阿元端了一些稀粥和面点,跪坐在颜仲琪的面前,恳请他,哀求他多少吃一点。
“琪哥,你一整天都没吃东西了。”
颜仲琪从来都很听阿元的话,阿元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于是,他听话地端起粥碗,一勺一勺地往嘴里送。
他狼吞虎咽,眼泪终于大滴大滴落在碗里,可他却始终没有出声,一声都没有。
阿元也没有说什么,她只是跪下来,跪在颜仲琪的对面,一张一张往火盆里头送着纸钱,她是公主,本不用如此。
父皇驾崩的时候,琪哥千里迢迢赶到京城,在等闲居给了她最温暖坚实的依靠。
“阿元,我们再也没有父亲了。”
良久,颜仲琪放下碗,终于倚靠着阿元哭了出来,他终于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