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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情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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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公大臣们被迅速召集到宣政殿商讨皇后娘娘的葬礼事宜,其实也只是按部就班地各司其职,毕竟一年前,工部就已经领款修建皇陵,皇后大丧的各式殓服早已经准备齐全,丞相大人柳前舟会主持整个丧仪,直到娘娘出殡入陵。

    娘娘的遗体被安放在静安宫,会在这里换上殓服受后宫众人哭临,然后再被送至福临殿,届时朝臣跪祭,万民同哭。

    宫女迎春和秋苓小心翼翼帮娘娘换上殓服,光外衣就有两层,形制不一,或绝美或华贵,都是她们不曾见过的样子。

    “咱们娘娘真好看。”迎春的眼泪都流干了,她只是笑着,仿佛娘娘会看见,会回应,会笑盈盈地睁开眼睛,说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最后一步,是换上朝冠,冠上的大珠内廷司寻了好久都不满意,幸好渤海进贡,里头有一颗硕大的明珠,熠熠夺目。

    换好之后,迎春和秋苓跪安了,不久,后宫诸位主子在太后娘娘的引领下来到静安宫,一时间哭声四起。

    阿元身着孝服,默默地跟在太后娘娘身后,起初,已过耳顺之年的太后还颤颤巍巍勉强能走,直到走到静安宫内殿,脚下一软,即将跪倒,幸而阿元眼疾手快,扶住了太后,并搀着她坐到床边。

    后宫只有太妃而无嫔妃,故而皇后榻下冷清,大家孤零零地或站或坐,只是静安宫正殿外跪满了人,阿元侧身向外望去,黑压压的都是人。

    皇后驾崩,万民同哭,从后宫到前朝,从都城到乡野,很快,大周疆域内的所有人都要笼罩在国丧的氛围里。

    不久,陛下将静安宫所有的外人都遣散了,他说,昀儿喜欢安静,不喜欢这样场景,阿元瞧着皇兄,一朝一夕而已,他已经瘦削得不成人形。

    他什么话也不说,静静地守着自己的妻子,等待着还未回来的孩子。

    “平儿怎么办?皇兄怎么办?”

    阿元满脑子都是这句话,一遍一遍地重复,像福临殿法师的木鱼声,一下一下敲在她已经孱弱的神经上。

    后来,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栽倒,重重地砸在长街的青石板上。

    “阿元!”

    颜仲琪刚进宣阳门,就看到这样的一幕,他从西山匆忙赶回来,都未来得及卸甲更衣。

    那个曾经风度翩翩的少将军,如今已经是大周朝的中流砥柱,徐冲老将军因为上了年纪且旧伤复发不得不告老还乡,于是,替朝廷厉兵秣马,培养将帅的重任便自然而然落到驸马的肩上,而他从未叫人失望,来自全国各地的准将帅,经过在西山兵马场的磨练,回到驻地,以一当十,屡立战功。

    陛下和朝臣曾经笑称:

    “西山乃武将太学。”

    阿元静静地躺在琪哥的怀抱里,昏迷中,她依然泪流满面。

    颜仲琪对于这位皇后娘娘有着很深的情义,倒不是因为她曾经跟陛下建议设立闺学,专门教授适婚的女子女德与诗书,连御史台都说夸赞皇后母仪天下,当属闺中典范。

    而是他的阿元将这位皇嫂视作姐妹一般相处,他曾在鹭州王府亲眼见过两个小女人打雪仗,鸡飞狗跳,地动山摇,回京之后,依旧似从前那般嬉笑玩闹,无话不说。

    皇后娘娘待衡儿和茂儿如同亲生一般,常宣召进宫陪伴太子,说是一同读书,其实不过是找个由头溜出去玩,几天几夜不回家,颜仲琪甚至想过,衡儿心野,估计便源自这里。

    如今,她终于从病魔中解脱出来,再也不用受尽煎熬,在亲人和外人面前佯装健康了。

    堂堂七尺男儿,久经沙场,心早已像铁一般坚硬了,可颜仲琪居然也很想哭。

    马车焦急地驶进公主府,对街,昏暗中,崔允终于苦笑一声,登上了自己的马车,掉头回到家中。

    阿元整整昏睡了两天两夜,太医说,公主是忧伤过度,积郁成疾。

    颜仲琪抱着孩子围坐在阿元的床榻前,一步都不愿离开。

    第三天的黄昏,两个孩子都在一旁的软榻上睡着了,颜仲琪去厨房端药,这个时辰,他估摸着阿元也该醒了,便提早去厨房吩咐做些阿元平常爱吃的点心和粥食。

    阿元醒来后,看到两个孩子,眼泪忍不住簌簌而落,不由地想起平儿,这个时候,他应该还跪在福临殿,滴水未进。

    衡儿最先注意到娘亲醒来,他揉了揉眼睛,一下子扑倒阿元的怀中,茂儿也被惊醒了,他也随哥哥一般抱住娘亲的胳膊,只是他还小,又穿着陌生的孝服,哇得一声便哭开了。

    颜仲琪进屋后,忙把药碗和点心搁到一边,快步过去抱住妻儿,此时,阿元终于放声痛哭,哽咽不能自已。

    “平儿怎么办?皇兄怎么办?”

    依旧是这句话。

    颜仲琪除了拥抱安慰竟也无话可说,他从来嘴笨,以前不觉得是弱点,颜家一直教导行胜于言,事以密成,可如今这情形,如果他伶俐一些,嘴灵一些,也许能给阿元多一些指望和宽慰。

    于是衡儿提议道:

    “我们进宫去看看太子表哥和皇帝舅舅吧?”

    话虽如此,可陛下有令,谁都不见。

    他只身独坐静安宫,从早到晚,从入夜到天明。

    后来,阿元牵着平儿的手去静安宫探望陛下,正殿的门依旧不开,御前侍卫朱青守在门外,无奈地叹息摇头。

    阿元与太子并排而立,八岁的平儿几乎与阿元一般高了,阿元还记得,那年,他被裹在襁褓里,被皇兄皇嫂从西山抱回宫中,他那么乖巧听话,小小的,却一声没哭。

    如今也是,阿元在他的眼睛里并没有看到泪花,相反,是超乎年纪的刚毅和成熟,宽大的孝服之下,是饱经风霜的身体,瘦弱的,却如青松一样立于天地。

    “姑姑,我不能哭,”他说:

    “母后在天上看着我呢。”

    陛下终于打开了殿门,神情落寞的他缓步走下殿来,形容枯槁,尘满面,鬓如霜。

    他牵起平儿的手,一步步走出静安宫,一句话也没有说,平儿也没有问,父子俩沉默地,默契地,走过御花园,走过长枫道,走过宁安门,来到了宣政殿,那里,早已站满了文武百官。

    皇后娘娘的出殡归陵之日定在了大雪那天。

    阿元去福临殿祭奠之后,独自走出宣阳门,八月底的天气,洛京城的秋风,已经格外寒凉了。

    她抱臂往马车走去,泪眼朦胧中,看到有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公主府的马车附近,默默地注视着款步走来的公主。

    “微臣参见公主。”

    崔允目前只是五品京官,依礼,五品以上方有资格为皇后着孝,所以他可以穿常服。

    阿元没有说话,只抬了抬手,看到崔允,她终于挤出了一丝笑容,皇后病逝那晚,对于崔允的帮助,她很感谢。

    崔允看到公主如此憔悴,许多话涌上嘴边,意欲喷薄而出,可终于只见他喉头抖动,淡淡地说了句:

    “请公主节哀。”

    阿元于是又笑了。

    起风了,吹起阿元宽大的素袍,和她乌黑如墨的长发。

    崔允心猛然一颤,他沉了沉,解开自己的玄色的披风,冒昧地围在了公主身上,然后俯身行礼,又是淡淡的一句:

    “请公主保重身体。”

    而后,他转身离开了,上马之后,便急速驰骋在无尽的长街,头也没回。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阿元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一人一马消失在视线之外,秋风卷起沙尘吹到她的眼睛里,这一瞬,她泪落如雨。

    回到马车上,她竟然没有注意到车内不是香香,而是琪哥。

    那人在接过她的手后,轻轻嗔怪:

    “手这么凉,怎么也不多穿点。”

    阿元用手去摸他的脸,这个人,胡须都冒出来了也忘了修理,任凭它们肆意地、错乱地横陈在脸上,像极了他欲盖弥彰的爱意。

    “琪哥,我想吃荔枝了。”

    颜仲琪用宽大的手掌将阿元的小手握住,放到嘴边亲吻,后来又一把将爱人拥在怀里,忘情地亲吻她的鼻尖,她的脸颊,她的小嘴……

    此时,狂风大作,大雨倾盆。

    回到家里,崔允下马后缰绳扔给书童,便冲到书房内紧锁房门。

    一身湿衣没有更换,雨水从头到脚,滴滴答答,淅淅沥沥落在地上,浸湿了木地板,也浸湿了崔大夫的心。

    他喘息着坐到书案后,努力去平复焦灼的内心,等到心跳慢慢平稳,他用颤抖的手拉开右手边的抽屉,取出那幅画。

    细细展开,某人的笑脸扑面而来。

    如一场旋风,无法躲避。

    画中的少女,手持彩色的鲤鱼灯做飞翔的姿势,她头上的双丫髻缠着的红绳上下飞舞,连额间的花钿都分外动人。

    她身着湖绿配绯红的齐胸襦裙,披着雪白间石榴红的披帛,悄然立在街道中间,回眸一笑万物失色,两侧的五彩花鼓如同她的陪衬,上演着仙女下凡的惊鸿一幕。

    那年,游历江湖的崔允,在家中长辈的安排下,转道去陵阳拜访父亲的旧友,时任陵阳县令的晁俊晁伯父,然后知道了官银失窃的事情。

    于是便想着帮伯父找回官银,却没想到,在酒楼的窗边,偶一抬眼,便惊见天人。

    至此,便不可忘。

    从陵阳到岭南,从岭南到京城,从京城到鹭州,再到京城……

    一路默默跟随,跟着跟着,便以为自己释怀了,放下了,忘记了,于是便离开了,并发誓不会再来了。

    可终究是徒劳,与其说圣旨无法抗拒,倒不如说是宿命难以逃脱。

    心比天高,睥睨四野的世家公子终于甘心臣服,拜倒在石榴裙下。

    那日,洢水河畔,碧草茫茫,古琴袅袅,一曲《高山流水》,含蓄地倾诉着衷肠。

    今日,崔允又弹起了那首曲子,遗憾的是,终于曲不成曲,调不成调,和着风雨,琴声萧瑟落寞,后来,琴断了,情也断了。

    断了,就再也续不上了。

    在距离洛京千里之外的一座小城内,有一家乐馆,还没到宵禁时间,掌柜的就撤了旗子打烊了,众人不解,忙问缘由,那掌柜的说:

    “对不住了各位,今日要到官府登记,皇后娘娘驾崩了,咱们做这种买卖的需要出个香火钱。”

    一人问道:“那是不是要守国丧,歇业一年?”

    没想到掌柜的却说:

    “今时不同往日了,陛下有令,皇后驾崩,不断贸易,不绝婚嫁,也无需守丧,这可真是体谅咱们老百姓,小老儿便想着去添点香火钱,也算表表心意。”

    于是众人便寒暄着散了,只有一人,他的脸上有两道丑陋的疤痕,只是掩映在纱帽下,轻易看不出来,人走茶凉,他也提了剑,快步走进夕阳里,他的身影越拉越长,一身黑衣消失在街角。

    皇后娘娘的棺椁是在大雪纷飞的这天送进了皇陵,陛下眼睁睁地看着地宫的石门缓缓阖上,太子手里拿着一株红梅,在皑皑白雪的映衬下,格外绚丽。

    “母后,平儿舍不得你……”

    自此之后,静安宫的宫门落锁,再也没有打开过,从紫嫣阁移栽过去的梅花,也在这一年枯死了。

    京城崔府也就此关门了,刑部尚书上了一道请罪折子,说博陵崔氏完成周律修撰后,辞官还乡,经刑部盛情挽留,崔允愿继续在朝做官,只是不在繁华的京都,而是去偏远的陵阳。

    阿元带着茂儿去了一趟崔府,想要归还披风,只可惜无功而返。

    从院墙往里看去,紫藤花已饱经风雪摧残,残破不堪地散落在木架上。

    茂儿很遗憾,他总说崔先生讲学很好,一点都不次于宫中大儒。

    又是一年除夕,因守丧,宫中并没有开宴,陛下陪太后简单用了晚膳,便径直回到了正阳殿,不久,又一身常服出现在祯平王府里,合欢堂内,有人在等他。

    他在门前抖落掉身上的雪,见到那人之后,露出难得的笑容,两个人落座后,并没有说什么话,而是一直饮酒,一杯又一杯,外面的雪正大,屋内烧着炭火,并不觉得寒冷。

    终于,陛下醉倒了,埋头趴在花桌上,久久都没有起来。

    那人笑着看他,也看了很久,终于站起身来,喃喃说道:

    “阿靖,从小到大你都喝不过我,”他端起酒壶将剩下的全部倒进嘴里,然后放下,踉跄地说:“阿靖,保重,我不会再回来了……”

    等他走了之后,陛下才缓缓地抬起头,摇晃着空空如也的酒壶,冲着一侧的御前侍卫朱青摆手:

    “再去烫一壶酒来。”

    公主府内,守岁之后,颜仲琪便默契地带着衡儿、茂儿去睡了,阿元亲亲两个孩子,马上拢了拢大氅离开了正堂去了花厅。

    她脚步飞快,脚下生风,恨不得立即飞到那里。

    屏退了下人,阿元即使努力收敛情绪,却依旧热血沸腾,她抬手,轻轻推开厅门,花厅内,一人背门而立,身着黑衣,背影萧条。

    他缓缓回过身来,虽戴着帷帽,可阿元依旧能看到他温柔如水的眼眸。

    “阿元。”

    他笑着呼唤面前这个姑娘的名字,声音有些低沉沙哑,已经不如从前那般清澈。

    阿元猛然扑到他怀里,瞬间泪落如雨,打湿了他的衣衫。

    “我好想你,我好想你啊。”

    她一遍一遍地重复这句话,已经没有任何语言可以表达她的思念,诉说她的真情。

    他有些宠溺地帮阿元擦去眼泪,遗憾的是,他的手也已经粗糙皲裂,完全没有了往日气定神闲,雍容华贵的样子。

    阿元抓住那双手,再一次哭出声来。

    可他却笑了,学着像从前那样逗她,哄她,可却忘了,阿元早已不是以前那个不经世事的小姑娘了。

    “都做娘亲了,怎么还哭鼻子?”

    那人只好无奈地说道。

    他抬手帮自己擦眼泪的时候,阿元看到他手腕上的那只桂花鎏金嵌宝石白玉镯,如此熟悉,今晚,宫中的除夕宴上,她见皇兄手腕上也戴着一只一模一样的。

    往事如烟,不胜唏嘘。

    一对玉镯,两个姐妹,一前一后嫁于皇家成为皇后,却又相继香消玉殒,留下了唯一的孩子。

    “平儿,他还好吗?”

    沉默良久,那人终于问道。

    阿元双手抹了抹眼泪,笑着,斩钉截铁地回答他:

    “太子很好,皇嫂很疼他,皇兄也是。”

    那人听完,似如释重负,又觉得意料之中,可还是喟然长叹,幽幽地说:

    “可终究是个没娘的孩子。”

    ……

    冬去春来,万物复苏,大周朝举行了空前绝后的选秀,几乎所有适龄的世家女子全都被挑过来一遍,终于选出了十几位容貌出众,家世尚好的秀女进了后宫,陛下和太后看过之后,当即便封了三位贵妃,四位昭仪,其余的便安排到了储秀宫,以供再选。

    封妃之后,太常寺卜出举行大礼的吉日是三月初五,太后娘娘说,真是个好日子,草长莺飞,百花盛放,寓意生生不息,绵绵不绝。

    大礼当天,陛下依旧面无表情地走完整场,繁琐不堪,等给各位妃子赐过宝印宝册,陛下便匆匆回到正阳殿,脱了礼服。

    没多久,宣阳门匆匆驶过一队人马,因带头的是御前侍卫朱青故而无人敢拦,随后,在日落之前,这队人马出现在西山南侧的皇陵,陛下摘掉斗帽,回首遥看西山,夕阳西下,层林尽染,西山的桃花开遍,远远望去,像一抹云霞。

    工匠摸索着机关打开了地宫,陛下脱掉斗篷,一身红衣走了进去,宫女迎春在里头的香案上点了一对鸳鸯红烛。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昀儿,这样好的天气,你喜欢吗?”

    石棺内的皇后娘娘,亦是一身大红的嫁衣,当时的殓服之所以过于厚重,是因为共有两层,里头这层,才是他的昀儿真正想穿的,她等了一辈子,终于等到了十里红妆,凤冠霞帔。

    她依旧那么美、那么香,静静地躺在这里,双手置于胸前,握着一朵幽幽的紫花。

    之死靡它,匪石不转。

    他们永远相爱,至死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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