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离别
崔允手持请帖,恭敬地呈给公主府大门外的侍卫,简单说明了来意,侍卫便躬身请入,走过前厅,在照壁处停留片刻后,便有内院的管家继续接引,约么半柱香后,绕过假山水榭,终于来到后庭。
崔允一路目无斜视,直到那管家停下脚步,崔允顺着他的手向右前方看去,才注意到,公主一身白衣斜倚在廊下,默默地注视着自己的两个孩儿,与他们玩闹了一会儿,公主才起身去里屋梳妆。
“崔大夫请稍后,咱们公主还未梳妆,请崔大夫随我到花厅等候。”
崔允点头,跟随管家去了花厅,人还未落座,就有侍女上茶,茶具是一体的白釉,素色轻盈胜似霜雪,崔允缓缓移开茶盖,茶香瞬间扑鼻而来,许是公主特意吩咐过,果真是来自岭南的罗浮山茶。
岭南,驸马的故乡。
崔允记得,岭南的罗浮山下,不只有荔枝,还有卢橘杨梅。
当阿元梳妆完毕,颜仲琪从妆奁里挑了一枝花丝镶嵌的凤形金簪,插到阿元的头上。
阿元对镜自照,感觉甚好,这金簪是那年在鹭州时,皇兄皇嫂送给她的生辰贺礼。
起身之后,颜仲琪又帮阿元展了展衣裙,这才挽着她往花厅走去。
下人通报后,崔允忙起身展衣迎接,随后向公主和驸马行礼,恭敬又自信。
阿元叫免礼后,便笑着对颜仲琪介绍崔允,除了简单介绍出身之外,还说他的旧相识。
“琪哥,请崔大夫教授茂儿,你觉得可好?”
颜仲琪爱怜地看着妻子,笑着说一切都依你。
“只是还没问过崔大夫的意思,”阿元款步向崔允走去,笑意盈盈地问道:
“我们家的小娃娃不过四岁,极爱读书,崔大夫想来是要常驻京城的,若得闲暇,我带孩儿亲去拜访,望崔大夫不吝赐教,指导一二。”
崔允再拜,表示一定尽心教授,绝不辜负公主所托。
又饮了一盏茶,颜仲琪说衡儿还在马场等他便告辞了,这时,侍女香香将茂儿领了进来,也许是提前知会过,茂儿恭恭敬敬对着崔允俯身行礼,又在阿元的引导下,颤颤巍巍端了一盏茶,双手敬献给崔大夫,崔允接过饮下,如此,便是互相认了师徒。
阿元捧着茂儿的小脸,柔柔地交代道:
“这位崔先生是极有才学的,是皇帝舅舅专门邀请的客卿,茂儿长大了也要像先生一样,博闻强识,修身善行可好。”
茂儿扬起小脸,乖乖地点头,说记住了。
此时已到了午膳时辰,宴堂也摆好了饭,管家过来请,阿元抱起茂儿,茂儿又伶俐地牵住崔允的衣袖,甜甜地说道:
“先生,随茂儿去用饭吧,我们家的鸳鸯煲最好吃了。”
说罢,阿元噗呲笑出声来,回头对崔允说见笑了。
坐定之后,马场那边派人来说驸马和大少爷就不回来用饭了,阿元抬手叫他们退下,只留香香在一旁伺候。
午饭并不繁杂,简简单单四菜一汤一点心,阿元提议让崔允尝一尝茂儿推荐的鸳鸯煲,其实不过是鸽子和鹌鹑一道闷炖出来的普通汤煲,只不过里头用了岭南独有的香料,吃起来格外与众不同罢了。
奇怪的是,崔允是一个对饮食极为挑剔的人,这种挑剔不是要食材名贵,而是要口味适合,初来京中,他吃不惯京中的饭菜,便自己生炉子熬粥煮米,就一碟简简单单的豆腐丝。
可他居然对这种奇怪的香料并不反感,反而觉得滋味十足,不知不觉,又添了一碗饭。
阿元还是习惯亲自喂茂儿吃饭,只不过这回,茂儿见崔先生在一旁,便拒绝了母亲的投喂,像模像样地拾起了桌上的筷子,自行夹菜。
用过午饭,小坐了一会儿,崔允便要告辞,阿元也没有强留,只是吩咐管家从库房取了一方澄泥砚台,当做谢礼送给崔允,崔允谢过,随着下人离开公主府。
自然是府里的车马送他回到了刑部衙门,坐到书房的桌案后,崔允沉默了许久,心绪翻腾,整个人似在茫茫海面,一叶孤舟随海浪翻腾,远处巨浪袭来,就在这千钧一发一刻,崔允的思绪陡然回到现实,他长叹一声,右手情不自禁伸向右边的抽屉,那里藏着一幅画轴,可至始至终他都没有将其展开。
随后,他从书案上随手拿起一本书,默读了起来。
不过数日,由崔允主持编写的《大诰》在京城流传开来,从朝堂到街巷,人人都在讨论,尤其是前皇后周如薰特别关照的那桩烈女杀人案被详细解读说明,崔允毫不掩饰地替那位锣山县的可怜女子鸣冤,他公开说:
“若律法严禁私人复仇,却不能真正替民伸冤,便是律法未尽善之处,那律法与编纂律法之人都有罪。”
阿元吩咐府里将《大诰》的刊印版收录到书房,等到衡儿茂儿长大一些,便可讲给他们听。
然后,阿元叫人准备马车,抱起茂儿,坐到车内,小娃娃今日小脸通红,欢欢喜喜地窝在娘亲怀里,一遍又一遍地问道:
“娘亲是要带茂儿去见崔先生是吗?”
阿元刮了刮他的小鼻子,笑着点了点头。
“哦,太好了,师父说崔先生有大才,叫茂儿跟他好好学。”
见小儿子欢呼雀跃的样子,阿元又笑了,自从得知皇嫂要搬去宫外原祯平王府别住,阿元一直郁郁不安,日日都被噩梦惊醒,梦见皇后托孤,嘱托她好好照顾平儿,多多劝慰陛下。
始终沉溺在梦魇里不得安宁,她便再次进宫求见皇后,只是这一次,她终于被接见了。
容貌冠绝天下的皇后娘娘,已经孱弱得失了原有模样,她形容枯槁,无比落寞地躺在病榻之上,见了阿元却还强撑着起身迎接,力不从心之下,她叹息着躺了回去。
“阿元,我们好久没见了吧,都怪我身体不好,她们怕我撑不住,谁都不让见。”
她艰难地指了指那位白姑娘,医者为大,在这静安宫中,谁都要听她的话,连陛下皆如此。
“也没多久,茂儿最近多吵闹,也不听琪哥的话,我便多陪着管教,因而忘了来探望皇嫂,都是阿元的过错。”
“是啊,孩子长大了都是如此,前日平儿回来了,说什么也不肯再去姑母和侯爷那里学艺,我和你皇兄好言相劝还是不听,就差拿戒尺打手心了。”
说到这里,穆昀初难得露出笑容,阿元瞧着很欢喜,终于将悲伤哀痛的情绪压了下去,然后拉着皇嫂的手,说起孩子们的趣事。
“衡儿样样都要跟太子表哥学,骑马射箭武功,只要听说表哥会了某项技艺,便立即拉着府里的武师要学,一刻都不能耽误。”
阿元说的是实话,皇后当然知道他们兄弟情深,她笑着打趣道:
“这两个孩子心大着呢,若是哪天跑远了,跑到天边去了,你可要记得拉他们回来。”
“那也太为难我了吧,他们两个,一个吵着去西北打胡虏,一个非要回岭南灭苗蛮,个个都倔得跟牛一样,难不成要把我拆两半啊。”
阿元边说边夸张地张开双臂,逗得皇后不禁笑了,又咳嗽了,咳着咳着便咳出了血,那位来自渤海的白姑娘熟稔地处理这种状况,不慌不忙,动作干练。
后来,皇后终于艰难地说出那句话,也许是因为,此时不说,便再也没有机会说了:
“阿元,替我好好照顾平儿,他是个可怜的孩子,小小年纪便要承受这么多,有些事,他早晚都会知道……”
说到这里,她再次咳了起来。
阿元不忍,不想再让她说下去,可她非要坚持说完,甚至急得眼泪都出来了,她平心静气之后接着说道:
“还有你皇兄,我若不在了,阿元,多宽慰他,多陪着他,太后娘娘日渐老去,他身边再也没有亲近的人了……”
阿元终于忍不住痛哭起来,她重重点头,此刻,她终于明白了,此生的宿命,便是为北堂家的这对父子而活。
后来,阿元忘了自己是如何离开静安宫的,走出宫门,她不忍回望,抬脚往西走去,然后便望见了那株桂树,寂寥落寞地屹立在那里,芳香如故。
宫门紧锁,雀鸟不来。
中午的日头很暖,阿元却觉得浑身冰冷。
“娘亲怎么哭了?”
马车上,茂儿发觉娘亲悄悄哭了,便焦急地抬手替娘亲擦眼泪,阿元一把抓住他的小手,笑着说:
“娘亲没事,娘亲只是觉得我们茂儿长大了,娘亲也老了。”
“娘亲不老,娘亲永远好看,全天下娘亲最好看。”
茂儿说这话的时候几乎要跳起来,阿元觉得好笑,终于转悲为喜,抱着茂儿久久不放。
下车之前,阿元接过帕子,擦了擦泪痕,才拉着茂儿的手,款步走进崔允的府邸。
说是府邸,不过是刑部临时安排的一座四合院,院内简陋,几乎没有任何景致,只有一张紫藤秋千架,肆意张扬地摇来晃去。
崔允事先并不知公主要来,等书童通报,他有些讶异,忙从书案后起身,走出书房,便见稚子坐在秋千架上,一身素衣的公主在他身后轻轻推着,整个院子里满是欢声笑语。
如此死寂沉闷的空间顿时生机勃勃,崔允不忍打扰,连一旁的书童都看呆了。
这一瞬,这位从来一身浩然正气,气度凛凛的年轻大儒,心头忽然一热,幻想着永不可能的炙热温情,甚至比奢望还要触不可及。
终于,公主回身瞧见了他,才缓缓将秋千放停,抱起孩子,笑意盈盈地走到檐下,温温柔柔地说:
“崔大夫,打扰了。”
“公主尊驾莅临,是寒舍之辉,怎能算打扰。”
崔允刻意谦卑,试图明确两人之间的尊卑。
阿元放下茂儿,叫他给崔先生行礼,茂儿乖乖照做,稚气中带有不符合年龄的沉稳,像极了崔允小时候。
所以,上次便一见如故,他很喜欢这个孩子,不管他身份如何。
阿元拉着茂儿走进崔允的书房,虽是暂住,里头却整齐干净,四方书架上满是书籍,古今皆有。
“娘亲,崔先生好多书啊!”
茂儿不禁赞叹。
从公主口中得知茂儿最近在读《礼记·大学》篇,崔允便拉他坐到一遍,细心讲解,见茂儿听得认真,阿元欣慰地笑了。
崔允真是一个十分耐心、博学的夫子,茂儿很喜欢他的教学方式,多引导鼓励,从不打压,见此状,阿元渐渐放宽心,独自踱到一旁的书架,随手抽出一本翻看起来。
只可惜,她并不是那么好学的人,读着读着,便觉得瞌睡,四下望去,窗下刚好有一方软塌,便旁若无人地依靠在上面,瞧着外头的紫藤花,渐渐地睡眼朦胧,堂而皇之地打起瞌睡。
稚子的读书声果真是催眠的利器,阿元已经好久都没有顺利入眠了,即便勉强睡着,也会被噩梦惊醒,浑身冷汗。
崔允的书房真是个好地方,她记得,鹭州的祯平王府也有一面紫藤花墙,只可惜那年在王府住的时间不长,并没有等到紫藤开花。
不知过了多久,阿元便做起了梦,可她却不知道那是梦,在梦里,她和皇嫂还在鹭州王府,她们一起扑蝴蝶,编花环,笑着跳着在一片绚烂的花海里打闹,皇嫂穆昀初难得穿得鲜艳,赤红色的襦裙引得蝴蝶绕着她飞,她便在花海里跳舞,跳着跳着,本来艳阳高照又突然狂风大作,吹得花谢了,蝴蝶飞走了,眼看着就要下大雨,阿元忙拉着她往别处跑,跑啊跑啊,不知跑了多久,终于来到一片紫藤花墙,阿元见了很欢喜,可皇嫂却很为难,她捂着鼻子,气鼓鼓地说自己不喜欢紫藤花的味道。
“阿元,我不喜欢这花,我们走吧。”
可阿元却说:“多美的花啊,多么绚烂的紫色,嫂嫂留在这里陪我吧。”
“不,阿元,我要走了,我要离开这里了。”
她却不愿意,一步一步往后退,像是被什么拖走了,心有不甘却无可奈何。
“我要走了,阿元,我真的要走了……”
她一遍一遍重复着这句话,看着她的身影越来越模糊,阿元觉得害怕,觉得不舍,终于忍不住哭喊道:
“嫂嫂别走!”
她从软塌上惊醒,脸上满是泪痕。
崔允闻声连忙赶来,茂儿也被吓到了,跟在先生后头,跌跌撞撞地向娘亲这边跑来。
阿元定下身来,终于清醒了,原来是一场梦。
还好只是一场梦。
可正要庆幸,府里的管家却猛然冲了进来,竟来不及叩首便慌慌张张地说道:
“公主,宫里来人了,叫公主马上进宫,皇后,皇后娘娘不好了……”
阿元心猛然一痛,几乎晕倒。
幸亏崔允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她全身颤抖,哆哆嗦嗦,眼眶通红,却不掉一滴眼泪,硬生生地咬着嘴唇。
“公主,别这样……”
能言善辩,字字珠玑的崔大夫居然彻底失语,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见管家焦急催促,公主瘫坐在榻上动弹不得,崔允终于狠下心,冒犯了高高在上,如日月高悬难以企及的公主殿下。
他一把抱起了公主,疾步向外走去。
她轻飘飘的,像一支羽毛,浑身没有一点重量。
失了灵魂的阿元终于坐上了马车,管家回身致谢,崔允很想陪着公主,哪怕就跟在她身后。
只可惜,他谁也不是,什么也不是。
马车内,阿元终于缓过神来,她慢慢接受了,那位亲切可人,温柔善良的一国之母是真的,真的要离开他们了。
她真的要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平儿怎么办?二哥怎么办?
阿元在心里一遍一遍问自己,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
也许,皇嫂没有走,是他们大惊小怪而已,她已经迁到王府居住了,有她的娘亲陪着她,这个傻姑娘怎么舍得轻易离开。
“掉头,去祯平王府!”
阿元突然打帘怒吼了一声,车里的茂儿被吓了一跳,他小小地蜷在一旁,像只可怜的小狗。
他不敢去娘亲怀里撒娇,也不敢去打扰,却也不知如何安慰,不敢哭,不敢说话。
阿元这才注意到这个小娃娃,她一把抱过他,终于抑制不住痛哭起来,茂儿的衣裳被哭湿了。
眼见快到了祯平王府,阿元哽咽着对茂儿说:
“茂儿和管家一起回家好不好,娘亲要去看看皇后舅母,晚点再陪你好不好?”
小小的娃娃乖乖地点头。
可他心里知道,娘亲很久都不能回家了。
阿元下了马车便往王府里飞奔而去,她提着裙摆,在风雨连廊里奔跑,天黑了,王府处处都点上了灯,映照在她的脸上,泪痕清晰可见。
最后,阿元停在了合欢堂外,皇后娘娘的贴身侍女迎春和秋苓跪在门外,无声地哭泣着,生怕惊扰了已经熟睡的娘娘。
合欢堂内,皇后的母亲,满头白发的穆夫人端坐在女儿的床前,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脸庞。
夫人刚替女儿换好衣衫,那是一身月白色的衣裙,是阿元从未见过的。
阿元想往里走,可双脚重如千斤,她一步也迈不开。
但是,她的皇兄,房间内,那位芳魂远逝的女子,她的夫君来接她了。
阿元见皇兄落寞无助地缓步走近,她心都碎了。
“陛下,我把女儿交给你了。”
穆夫人见陛下进来,俯身行礼,然后在侍女迎春的搀扶下走出合欢堂,随即晕倒,她太悲痛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她甚至没有等到孩子的父亲,与他一起抱头痛哭,埋怨诅咒上天的不公。
“夫人!”
迎春大喊。
此时的陛下,他静默地坐在床边,他的昀初睡着了,脸上还有笑容,美丽无暇,她穿着那身月白色的衣裙,梳着同样的发髻,头上戴着他送的那支芍药玉钗,一如那年初见的样子。
但是,她走了,而且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阿元,昀儿走了,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