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重逢
根据祖制,陛下的丧礼会先从后宫开始,丧钟之后,皇后妃嫔和皇子公主们会先在正阳殿哭临,而宗妇们则在福临殿为陛下哭临诵经。
阿元的眼泪簌簌而落,心中的哀恸几乎压得她喘不过气,作为公主,她所获得的宠爱一点也不亚于皇子们,且因为她是陛下登基后的第一个孩子,便比旁人更得关注。
皇后娘娘的心仿佛随先帝而去,她只是默默地跪坐在陛下的床榻一侧,小心翼翼地帮陛下擦拭身体,本来这些工作皆由宫人去做,但娘娘不忍,不愿假手于人,想要最后一次为陛下宽衣。
立夏将至,天气已经有些炎热,为保圣体无恙,正阳殿处处都放置了冰盆,置身其中,竟然觉得寒凉。
皇子们倒还收敛,只是默默落泪,跪姿端正,威严尚在,而嫔妃们则完全相反,哭天抢地,泪落如雨,阿元心中悲戚,其实她知道,这些可怜的女人,她们不仅是在哭陛下,更是在哭自己。
三日后,陛下大殓,臣子成服,那时,陛下的遗体移入棺内,前朝后宫众人根据亲疏、尊卑,各依服制穿着丧服。
而这两天,无论是正阳殿还是福临殿,每日都要早中晚三次上食祭奠,以素食简餐为主。每餐后,大家可以更衣方便,也为了活动筋骨。
晚上,每隔一个时辰都要添灯油守灵,后妃们可以先回各自的寝殿稍事休息,每到添油之时国师便敲编钟以警醒,再回到正阳殿里继续磕头烧纸。
如此几番,疲累至极,阿元不仅要照顾生母敏妃,还要去皇后身边尽孝,代替两个哥哥安慰这个可怜的母亲,阿元有次替她按摩舒缓,皇后娘娘竟然抱着她痛哭不已,只可怜自己没有生个像她这样乖巧懂事的好女儿。
第三天,陛下遗体入棺,此时才是正式的哭临,前朝后宫在宣政殿外依次跪拜,阿元依礼跪好后,一抬头就能看见大哥跪在最前面,自然了,因他是新帝,故而一马当先。二哥几乎与他并排,跪在侧前方的是皇后娘娘,阿元看她的背影,已经不再雍容华贵,她斑驳瘦削,仿佛风一吹就能倒下,想一想,她也过了知天命之年,是个风烛残年的老妪了。
司礼监读完祭文,众人大哭叩拜,内侍呈上茶酒,并迎新帝登上殿前御位,只见豫安王接过茶酒,先饮一杯,然后将三杯奠酒依次摆在香案上,又上了三炷长香。这时丧乐又起,新帝与众人再次跪拜痛哭。
哭临祭奠之后,便由钦天监根据星象,推算出适合先帝出殡下葬的吉日,并报予新帝,新帝与群臣商议后,方可出殡。
历代皇帝都在生前建好陵寝,甚至连后妃的也都一并建好。在出殡之前,盛放先帝遗体的棺椁会移至福临殿,前朝后宫每日会依次前去哭临祭奠,新帝则每日都需添灯油上香。
这期间,皇嗣、后妃和宗妇们都可回家,只待轮值那天去福临殿早中晚三哭即可。但仍然要穿丧服,只是规制略有不同,称“祥服”,较为轻便。
阿元和母妃在轮值之前,在茂华宫睡了整整一天,三餐未进,偶尔起了只是喝水,茵茵很心疼,亲手做了几样好入口的点心,刚想要叫醒公主,却见她眼下乌青,形销骨立,便再也不忍心了。
岭南颜府接到朝廷讣告后,颜雪涛带着儿子颜仲琪马不停蹄赶往京城,他们二人各牵一匹备马,在驿站稍做修整便继续赶路,风雨兼程,终于在十日内赶到了京城,经礼部安排,住在皇家“天源客栈”,次日经相关官员引导,才可以进宫拜祭。
钦天监算出陛下出殡的吉日是五月初五,正是端午节这日,故而需要在宫中福临殿停灵几十天,颜仲琪作为驸马,虽与公主未行大礼,但陛下生前已降旨赐婚,在他驾崩之后,岭南有意把圣旨公开,因为在赴京祭奠时,其余三位节度使仍有异心,虽然裁军风波还算平稳度过,但毕竟是费心谋得,有人在回过神来之后,心中自然憋屈,连带着对岭南都生了怨怼。
颜雪涛故而有些忧心,如今新皇即位,根基尚浅,正需倚赖朝臣经营天下,如果有人不但不尽心辅佐反而生有二心,实乃江山不幸,百姓受难。
所以,他宁愿三方将仇恨记在岭南的账上,只想大周在新旧交替之期安然度过。
进京当晚,颜仲琪辗转反侧,他只愿能立即见到心心念念的阿元,国葬礼节繁琐沉重,阿元如此瘦弱,怎么经受得住。
她有多爱她的父皇,曾无数次在自己面前盛赞他,爱民如子,仁孝宽和,文治武功当然不在话下,他是高祖唯一的儿子,尽得真传。
最重要的是,父皇很疼爱她,他总说,阿元是朕的小棉袄,又温柔又暖心,比两个哥哥强多了。
次日,卯时未过,颜氏父子已经穿戴好准备进宫,因他们是高阶武将,所以获准骑马入宫。
只是刚走出客栈,迎面便碰上陇西节度使万争鸣,就是因为颜雪涛的两句打油诗,害他白白损失了十万大军,虽然后来听说山东节度使褚亮因叛变而被徐冲老将军伏诛,自知裁军之事朝廷势在必行,但心中还是埋怨颜雪涛这个老狐狸诓了他。
万争鸣与颜雪涛因是同级,只需互相致意即可,但颜仲琪是驸马,万争鸣本应下马行礼,但他正在气头上,便只冷冷看了一眼颜仲琪,敷衍地抱了拳就打马而去。
颜仲琪也不恼,与父亲相视一笑,也纷纷策马奔腾,以免误了进宫的时辰。
阿元听说了今日颜仲琪会进宫,老早就起床梳洗了,但因为需要避讳其他外臣,故而无法直接前往福临殿,也许是皇兄有意纾解她的相思之苦,竟宣颜仲琪午后去等闲居问话,并吩咐人告知了公主。
阿元得知后,几乎一个上午都坐立不安,无时无刻不再看着漏刻,生怕错过时辰。
福临殿内,诵经之声不绝入耳,编钟和木鱼声轮番响奏,缠龙描金的巨大金丝楠木棺椁赫然停在福临殿的正中央,四周摆满了蒲团,宫女太监跪了一地,颜仲琪是驸马,自当跪在外臣之前,身后是他的父亲,其他三位节度使和外臣们则依次跪立,编钟三响之后,才允许臣子们起身,轮番为先帝的灵位和祭案上的长明灯上香添油。
午食之前,有小太监迎上正缓步走出福临殿的颜仲琪,二人无话,颜仲琪便跟着公公前行,一路目无斜视,但宮婢奴仆人人戴孝,与上次进宫的情形大相径庭,心中不免有些悲凉。
登上水榭连廊,未央湖的荷花竟然已经打苞,荷叶翠绿,蜻蜓早立,盛夏将至,万物都生发出肆意生长的热情,而去年小雪之期方到,这里残荷萧条,雪落无声,行走在这木桥之上,每走一步都仿若惊动了潜藏在水底的精灵,雪花簌簌而落,肩头才落,又瞬间白头。
那日,阿元就穿着月白色的斗篷走过水榭连廊,斗篷上的朵朵牡丹如真花绽放,在漫天雪白之中,一朵一朵开在他的心上。
行至等闲居外,领路的宫人俯身告退,颜仲琪只身推开大门,阔步前行,只是心头如重鼓猛捶,想要迫不及待瞧见他心头的月亮。
阿元素衣翩跹,祥服之上并无过多修饰,但衣领、袖口处有暗纹,正是荷花的样式,她背对着大门,身形瘦削如弱柳扶风,微风吹过,荡起她的裙摆,整个等闲居正殿,霎时弥漫着初荷的清香,淡淡的,若有似无。
颜仲琪站了良久,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唤了一声:“阿元。”
公主瞬间回头,眼眸通红,眼泪摇摇欲坠。
她眨了一下眼睛,泪珠便如珍珠一般,一滴一滴砸在颜仲琪的心上。
“琪哥,你终于来了。”
拥抱是彼此诉说思念,表达真情最好、最直接的方式,颜仲琪恨不得把阿元揉进他的身体里,几个月不见,她便单薄地像只早春的蝴蝶,孱弱,破碎,迷茫地闯入暗黑的世界,在深不见底的丛林跌跌撞撞。
怀里的阿元只是哭,颜仲琪一进宫便听说了良妃和婉嫔已被内廷司带走,要给先帝殉葬,只因她们无子嗣,阿元的生母敏妃和其余妃嫔的归宿,新帝目前并无旨意,很有可能在先帝出殡归陵后,她们母女二人便要分离了,待到她远嫁岭南,就更难再见了。
国丧三年,举国皆断舞乐,绝嫁娶,如无意外,公主出嫁需等到三年后国丧期满,而且成婚头三年,公主需生活在夫家以示孝道,一来一回,就是六年的光阴,再见时,恐怕早已物是人非了。
但一切都有例外,后宫之中,凡年满二十五岁的宫女,可以在国丧半年后出宫嫁人,无需守丧三年,虽无法举行婚礼,但却能红妆入府,燃鞭一挂。
此宫规是高祖皇帝钦定,相传,高祖得天下后入主大名宫,看到许多前朝的宫女因各种朝廷动乱而无法正常出宫,只能在宫墙之内无奈苟活,渐渐被世人遗忘。
她们一个个白发苍苍,在深宫无人问津处自给自足,自生自灭,已然不知朝代更迭,大名宫又换了新的主人。
“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高祖心生悲悯,当即下令将这些可怜的宫女们移送到宫外甘露寺,同时也宣布无论朝廷如何变故,宫女到出宫之期一律放出,除非父母双亡,家中无亲眷,可随个人心愿留守宫中,直到终老。
阿元说起这些,也许是给自己找一些慰藉,也许是在宽慰颜仲琪,大周朝自开国对待宫女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妃嫔呢。
如果她尽心央求,也许皇兄和母后会恩准母妃继续留在宫中,也不是不可能。
想到这里,阿元心中舒展了一些,这才想起要好好看一看情郎,她的琪哥还是那个宽厚洒脱,心地善良的少年郎,他的眼角有薄薄的笑意,剑眉星目,芳兰竟体,若不是两个哥哥珠玉在前,阿元甚至觉得琪哥便是这世间最俊俏最好的男儿。
“阿元,你瘦了。”
颜仲琪敛着笑,抬手将阿元鬓间的碎发归拢到耳后,那里有一颗小小的红痣,藏在乌发之下,不甚惹眼。
“杏花疏影,杨柳新晴。”
颜仲琪陡然想到这样一幅画,盛开的杏花舞动着稀疏的枝条,和在细雨中沐浴过更加青翠的柳枝,交相辉映。
阿元的美丽已经不似牡丹那样雍容华贵,高不可攀,如今多了几分沧桑,却更显得有生命力了,那种向阳而生的勃勃生机,在阿元的脸上愈加明晰。
“琪哥,真想让你带我走,”
阿元说着便又流下泪来,匆匆拭过之后,她接着说道:“如果我不是公主的话。”
这种尊贵的身份自古以来便是无形的桎梏,父皇曾告诉她,要站在新皇的身后,而如今,皇兄初登大宝,她总感觉身处汹涌的暗流之中,看不清,却也逃不开。
可颜仲琪却说:“幸好阿元是公主。”
阿元听懂了这话的意思,终于笑出声来,如果岭南注定要娶一位公主,他们宁愿她是阿元,而刚好,就是阿元。
两个人就这样相拥了许久,谁都没有再说话,静静地聆听窗外的落花和远处的鸟鸣,笼罩在整个大名宫上空的阴云终于在这个静谧安详的午后消失殆尽,今日祭拜之后,外臣便要返回驻地,他们多希望时间可以慢一些,再慢一些,新皇在正阳殿逐一接见十几位外臣,驸马最尊贵,可陛下却安排最后再见。
当日渐西斜,正阳殿当值的太监终于前来,跪在等闲居外请驸马面圣述职,阿元松开手臂,一步步把颜仲琪往外推,脸上还要装作洒脱大方,她笑意涔涔地说道:
“琪哥,下次再来,记得给阿元带荔枝啊。”
颜仲琪也笑了,重重地点了点头。
随后,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连廊之外,未央湖里的半亩荷花,今日也没能绽放开来,你看,没有人可以心想事成的,就算是公主也不可以。
阿元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只木刻的小狮子,那狮子憨态可掬,在地上打滚玩闹,活灵活现。
狮子底部刻着阿元的名字,原来,在他的心里,阿元是一只横冲直撞的小狮子。
阿元握着木狮子一步步回到茂华宫,还未进宫门,就看到茵茵在门口焦急地张望,见到阿元之后,连忙跑上前,心急如焚地说:“公主,你可算回来了。”
阿元本以为是母妃因丧礼繁重体力不支又晕倒了,可却听茵茵说:“二皇子在宫里等了公主好久,始终不见您回来,这才领着王妃出宫回府了。”
阿元没等听完,就慌忙往外跑去,她提着裙摆飞奔,脸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中午的时候,她便听说母后在早膳时召见了祯平王夫妇,命他们不日便离京前往封地鹭州,不用等到先帝出殡了。
听到这话,阿元心中既震惊又困惑,虽然阿元知道,依照大周祖制,新帝继位后,成年的皇子就要迁至封地,无召不得回京,但何须如此着急,怎么也得等到父皇出殡归陵之后再走也不迟啊。
若非这是母后亲自下令,阿元甚至要怀疑这里头有什么阴谋了。
可眼下顾不得想这么多,她只想在宫门落锁之前追上二哥和二嫂,他们一旦离京,阿元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二哥曾说,二嫂清丽脱俗,貌若天仙,她真的好想亲眼见一见她,是否真的如二哥所言,还是他情人眼里出西施,总之,无论如何,二哥喜欢她,即便是到了千里之外的鹭州,他们的浓情蜜意多少可以补偿二哥心中失势离乡的苦闷。
但世间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尽管阿元如何奋力奔跑,他还是没能赶上在宫禁之前见到二哥,她顾不得懊恼,又一鼓作气爬上城楼,终于看到那驾素白的四驾马车,眼看着渐行渐远,阿元终于忍不住大喊:
“二哥,多保重。”
马车停了下来,天地阒然无声,阿元甚至可以听到自己的喘息声。
可二哥终于没有走下车,也许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和告别,阿元远远看到一只胳膊伸了出来,朝她挥了挥手。
万般情愫,只在不言中。
日落西山,白马踏月,二哥的车驾再也没有了踪影。
阿元心中无比的难过,她忍不住想要寻找一些慰藉和补偿,于是她又冲下城楼,往正阳殿的方向跑去,她想再见一见琪哥,哪怕一眼就好。
可当她飞奔到正阳殿外,不顾一切阻拦冲进去后,哪里还有心心念念的琪哥,偌大的宫殿,大哥正和丞相大人谈话,见阿元衣冠不整地冲进来,两人同时呆住了。
阿元环顾四周,极为落寞地转身离开,陛下于心不忍,慌忙从案后下来,想要拉住她的手安慰她,可阿元却一把甩开了,她眼圈通红,气鼓鼓地看着面前这位既陌生又熟悉的大哥,或者说是当朝新帝。
“阿元,我……”
陛下有口难言,想要解释,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皇兄,陛下,阿元恨你!”
她十分任性,不顾一切地说出这句话,在众人的惊诧中离开了正阳殿,但没走多远,她终于委屈至极,再也忍不住瘫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像个被人丢弃的孩子。
身后的陛下看到这一幕,无比心疼,但站在他旁边的丞相周仰正却淡淡地说:
“自古成大事者皆不拘小节,陛下可别耽于儿女情长。”
豫安王北堂肆其虽面无表情,但眼神却流淌出莫名的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