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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如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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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元踉踉跄跄回到茂华宫,敏妃已在殿外等候多时,阿元见到母亲,瘪着嘴冲到她怀里痛哭,娘娘并未多言,心疼地抚摸她单薄的身躯,所有委屈在此刻膨胀,奔涌而出,她的眼泪终于也止不住流下来。

    “今日良妃宫里的小珍来求母妃,想让我把她带出宫外,小珍那姑娘你还记得吗,去年中秋,我从幽月台跌下,还是她冒死救了我,我只磕破了皮,可怜这丫头跌断了腿,养了好几个月才勉强能走”,敏妃说到这里,眼里竟然还闪烁着泪光,她轻轻拭去之后又说道:“如今良妃已经被捆去宜陵,她宫里的婢女不日就要被发送掖幽庭,你也知道,那个地方,生不如死的。”

    阿元鼻头一酸,背过脸去,哽咽地问道:“其他妃嫔都要迁出宫外吗?”

    敏妃淡淡地说道:“如今都这样说,内廷司已经着手准备了,再说了,我们这些老家伙不走,怎么给新进的娘娘们腾地方,你皇兄继位后,选妃也是势在必行的。”

    之后,二人都沉默了,整个茂华宫都笼罩在无边的黑暗中,直到太监们点了灯,阿元才觉得心里回暖了一些。

    这时,茵茵见状捧出一个琉璃鱼缸,里头光秃秃的,只有两只小乌龟,寂寞地爬上爬下,试图逃离这个囚笼。

    “公主,这是二殿下送您的,他说这个好养。”

    兔儿鸟在送给她的第五天就因不吃不喝死掉了,阿元很不解,这样娇贵的鸟儿,二哥是如何精心养到她回宫的。

    “二哥,你再送阿元一个好养活的吧。”

    她于是如此央求二哥。

    她本是随口说说,没想到二哥却当真了,人人都说千年乌龟万年鳖,乌龟可以活千年万年,一定可以陪她很久很久。

    “傻二哥。”

    阿元在心里骂道,她又从怀里摸出那只木狮子,真好啊,即使分开了,还有东西可以承托思念,不论相隔多远,总有再见之期。

    阿元很快就长大了,那时候,她会带着小乌龟一起逃离这个四方的囚笼。

    接下来几日,阿元除了去福临殿烧香祭拜便是在茂华宫看书写字,整个人变得寡言少语,这日,敏妃去春盛宫和嘉妃商议要事,阿元独自一人在宫里看书,前几日,她在书架上翻出了《庄子》,早年听太傅说庄生梦蝶,想来他定是个自在洒脱的人,于是捧着书坐在窗前,读得津津有味。

    因陛下殡天,国丧繁重,除新帝和太后宫里,各宫的宮婢太监大部分都被借调到内廷司重新安排分配,阿元刚好不想被打扰,把茵茵都打发去瞌睡一会儿,整个茂华宫异常安静,只听见翻书的声音。

    当阿元读到“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这句时,心中陡然升腾起莫名的自在安详,伴随着淡淡的酸楚,她不由地吟诵出来,一遍又一遍。

    “说得好,既然无可奈何,不如坦然接受。”

    突然,阿元被突如其来的访客吓了一跳,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在如此复杂琐碎的时间,大哥居然还能轻装简行忙里偷闲来探望她。

    她连忙放下书,规规矩矩地磕头行礼,重重地说道:

    “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

    北堂肆其从未见阿元如此规矩行礼,连从前见了父皇也是能免则免,敷衍了事,如今她规规矩矩的样子,果真有了一朝长公主该有的样子。

    父皇若泉下有知,应当会觉得欣慰吧。

    他也该有这样欣喜的反应,但事实却相反,北堂肆其并不开心,反而觉得酸涩。

    “咱们阿元真是长大了,居然读起了《庄子》,等下是不是要和大哥辩论起是庄子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变成了庄子?”

    北堂肆其尽量将话说得有趣活泼,以为这样就能拉近彼此的距离,但令他没想到的是,阿元居然谦卑地俯身回道:“皇兄博学多才,臣妹怎敢班门弄斧。”

    听完,北堂肆其的脸颊抽动了几下,他只好说道:“你这么顽皮,还是得找个人管着你,如今大哥忙于国事,你二哥也去了鹭州,要是你母妃不在身边,大哥真怕你要上房揭瓦,把这大名宫搅得鸡犬不宁。”

    阿元猛然抬起了头,眼神也变得明亮起来,她其实已经明白皇兄这话的意思,但还想多争取一些,于是她软了软声调,试探地问道:“瑶瑶昨日去福临殿给父皇磕头,嘉妃娘娘让她跪了一个时辰才允她起来。”

    北堂肆其忙笑着接话:“那个小丫头如今越发伶俐了,天天跟着你瞎混,嘉妃若不跟着,只怕大名宫又多了一个祸精。”

    阿元突然觉得难过,自从父皇驾崩之后,她一直替这个替那个担忧操劳,却忽视了眼前这位,他临危受命,被众人推上巅峰,可阿元从未替她想过,原来,高处不胜寒。

    她的大哥,比任何人都要娇惯她的大哥,本是芝兰玉树,清风朗月,如今重担在肩,大周朝和北堂一族,压得他喘不过气,阿元甚至都忘了,他也不过才及弱冠,只是一个二十三岁的年轻人而已。

    “皇兄,你要保重身体,我,”她停顿了一下,然后终于说出:“阿元一直站在你的身后。”

    是的,父皇也是这样告诉她的,她不能违背自己的诺言。

    北堂肆其在听到这话时,压抑在心中许久的愁绪终于在这一刻彻底消散,想当初,是他自己选择走上这条路,风风雨雨,荆棘丛生,他注定要一个人走。

    父皇生前留在藏书楼的密信,在读之前,他一直背负着悔恨与不安,哪怕信中所传达的,是夫妻恩爱,是舐犊情深,是母子相依,是兄弟同心,都无法掩盖名不正言不顺的自责,稀释阴谋诡计的悔恨。

    可他一直疼爱的小妹妹却说:

    “我会一直站在你身后。”

    北堂肆其渐渐平静下来,他回头望了一眼那个长高了不少的小姑娘,总跟在他身后,吵吵闹闹要糖吃的鬼灵精,久违地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

    从此,他终生都将活在谎言里,面对波诡云谲、阴谋诡计,他将不再害怕,也永远都不必对谁解释。

    有时候,离开的,反而是幸运的。

    当晚,梓宸宫内,那位风烛残年,失了丈夫,离了幼子,苦撑了那么久的可怜妇人,终于病倒了,新帝还未举行登基大典,她也一直住在皇后宫中,虽然太后所居之所万寿宫早已修整布置好,但她始终不点头,丝毫没有迁宫的意思。

    北堂肆其听闻母后病倒了急忙前来探望,他跪在床榻前,忍着悲痛,亲试汤药,一口一口地喂给母后,太后倍觉欣慰,缓缓嘱咐道:“你要以你父皇为榜样,当个好皇帝,断不能让天下人耻笑。”

    他连忙放下药碗,感到惶恐不安,于是立即下跪,重重磕头。

    “还有一事你要答应我,”太后之前虽没有言明,但总是放心不下,于是她接着说道:

    “你弟弟单纯,我已经叫他不日离京前去封地,你身为天子,不能难为他。”

    北堂肆其再次磕长头,瑟缩不敢起身,急忙回答道:“我与二弟兄弟情深,都是您跟前长大的,您最清楚,且他的封地也是江南富庶之地,母后放心,他一定会过得很好。”

    太后娘娘听完宽心不少,她疲惫地闭上双眼,似有两行清泪流下,忆起当年,那时她是如此的幸福,夫君疼爱,长辈体恤,她还有一个乖巧懂事的孩子,可天地不仁,终把她的挚爱夺走。

    她悲伤地,淡淡地,似嘱托又似恳求地说道:

    “你是知道的,我先前失过一个孩子,已经承受不住再失去第二个孩子了。”

    “儿子谨记!”

    北堂肆其明白母亲心中的遗憾与苦楚,所以他的承诺自当遵守,更何况,他已经是九五之尊了,拥有无上的皇权。

    他定会庇佑亲眷,也一定会经营好大周,如他的父皇一般。

    深夜,阿元难得钻到母亲的被窝里,敏妃一直不舍得睡,只愿多看一眼自己心爱的女儿,可阿元却懵懂地,不谙世事地说道:

    “我想把二哥送的小乌龟跟金鱼养在一起做个伴儿,可原来那个鱼缸太挤了,明日我去内廷司挑个大的来,母妃随我一起吧。”

    敏妃听完这话,心中有不少顾虑,她一个即将迁出宫外的太妃,如今去内廷司要东西,恐怕不合适,又不想让阿元察觉到替她忧心,于是提议道:“咱们把乌龟和金鱼都养在院中种荷花的水缸里好不好,等过几天荷花开了,咱们一边赏花,又一边喂鱼和小乌龟,岂不是更好?”

    阿元也觉得很好,抱着母亲的胳膊摇了摇,想讨一件新衣裳,她要母亲亲手做的夏衣。

    敏妃自然满口答应,但为了让她早点接受和消化母女分别的痛苦,笑着说道:“到时候母亲在甘露寺没别的事做,就天天给咱们阿元做衣服可好?”

    阿元钻到母亲的怀里,闻着她身上好闻的味道,俏皮地说:“别去甘露寺了,就在宫里做,人人都说我是‘大名宫的霸主,北堂族的祸精’,皇兄怕我继续闯祸,就让你陪在宫里看着我。”

    敏妃一听,立马坐了起来,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一把拉起阿元,焦急地问道:

    “这么说,母亲可以继续住在宫里陪着我的女儿是吗?”

    阿元笑着点点头。

    “那,那……”娘娘若有所思,却也不敢贪心。

    阿元自然明白,于是拉着母亲睡下,又枕在她的胳膊上,欢快地说道:“嘉妃娘娘也是,一样留在瑶瑶的身边。”

    “陛下真好,太后也好……”

    “是啊,大哥是这世上最好的大哥。”

    五月初五这日,正是钦天监卜算的先帝出殡归陵的吉日,两千多人的队伍在丑时三刻,从宣阳门出发,浩浩荡荡地穿过洛京城,直至午时一刻才到,先帝的梓宫由九九八十一人所抬,在进入宜陵之后,安放在地宫的最中央,地台之上,还留有太后的位置,地宫东西两殿,已经有两尊棺椁平行而放,显然,是为先帝殉葬的良妃和婉嫔的。

    折返回宫,阿元和母亲在马车上几乎全身散架,频繁地起而再拜终于把所有人身上最后一点力气榨干,故而在登车上马时,皇子妃嫔、皇亲国戚和朝臣权贵们几乎都被佣人搀扶着,阿元见状,心中不免悲恸,她宁愿相信,所有人都发自真心地为父皇送行,毕竟,他的确是一位爱民如子,治国有方的好皇帝。

    从此,太宗皇帝和高祖皇帝一样名垂青史,而他们的子孙也一样会续写大周帝国的传奇。

    丧礼之后,前朝和后宫逐一褪去孝服,换上平时的着装,大周朝的车轮继续滚滚而行,如今,茂华宫变得更热闹了,新帝登基后,嘉妃和瑶瑶也从春盛宫搬到了茂华宫,本来都是要另寻别处居住,但巧的是,正在陛下和太后为难之际,内廷司有一位历经三代的老太监提了一句,说茂华宫原先住过一位太妃,故而两位太妃住在那里也合适,陛下觉得甚好,想着过几年阿元和瑶瑶都出嫁了,两位太妃还能互相做个伴儿。

    嘉妃原先所住的春盛宫赐给了陛下的侧妃宁妃,她是个好脾气的人,住进宫里后,还专程来探望过二位太妃,说是初来乍到不懂规矩,希望二位多指教,阿元也喜欢她。

    而纯太妃和三皇子依旧住在含英殿,这是阿元没有料到的,含英殿一直以来都是历代皇帝的亲生儿子所居住的地方,因离正阳殿不远,故而皇帝教导宣召也方便,甚至比东宫还要便捷,所以前朝的几位皇帝在东宫未立之前,常安排自己最喜欢最得力的儿子住在含英殿,他们的母亲也可陪同居住,方便照料。

    但太宗与太后生了两个儿子,也就是如今的新帝北堂肆其和迁至封地的祯平王北堂靖之,两个人住在一起多有不便,为了避免二人互相包庇偷懒,太宗决定分开教导,把他们各自安排在离御书房较近的其他宫殿,但二人成年后陆续搬出宫外,单独开衙建府了。

    太后也顺理成章终于搬到了万寿宫,陛下很孝顺,连这宫里的每一个古玩摆件都一一过目,知道太后喜欢桂花,居然想把梓宸宫的那株桂花树迁来,太后听说了,虽深感陛下孝心难得,但因那桂树是先帝亲手所植,在太后的心里分量太重,万一有所损伤,怕是多少奇花异木都换不回来。

    陛下只好作罢,吩咐皇后多去探望,他自己也在繁忙之余,常去万寿宫陪母后说话谈心。

    也许是因为皇后是丞相之女,阿元与周如薰总是亲近不起来,虽然以前在宫里也见过,上次因周公忌日,在丞相府阿元还受她费心招待,但自她掌管后宫,成为国母后,丞相就更加不把旁人放在眼里了,阿元在后宫见过他一次,他居然行礼时草草了事,既不庄重,也不诚恳,让阿元觉得很不舒服。

    自然了,他如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舅爷,前朝之中,没人比他更尊贵的了。

    但不得不说,周如薰完全当得起后宫之主,她不愧是名门之后,大家之气尽显,为人谦卑有礼,端庄大方,又饱读诗书,富学五车,更重要的是,她掌管后宫丝毫不费力,井井有条,不过半个月,就让后宫众人心服口服,阿元听过很多人夸赞她,连内廷司那帮老狐狸们都夹着尾巴俯首称臣,一心一意听从皇后娘娘吩咐。

    如果她不是周仰正的女儿,阿元也许会跟她成为很好的朋友,但转念一想,这与她是谁的女儿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与他的父亲,虽然外貌有些相似,同样有着一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但性情却千差万别,如薰眼中是温柔如水,丞相眼中却是老谋深算。

    而且,她仿佛有些惧怕她的父亲,宫宴之上,堂堂的一国之母竟然不敢与父亲对视,迎上他那如隼的目光。

    有时在太后宫中遇到,阿元每每行礼都被皇后提前免礼,这位皇后娘娘每日都来太后宫里请安,但太后娘娘因悲伤过度身体不好,精神头也懒懒的,回回就是问个安就叫下去了。

    有一次从万寿宫出来,皇后叫住阿元,本以为是希望阿元帮她在太后面前美言几句,可没想到,皇后竟然还记得阿元喜欢喝丞相府里的温泉米酒,于是特意派人取了两坛送给她。

    “公主别多心,本宫只是想,若公主得了空,常去正阳殿瞧瞧你皇兄,如今他国事繁忙,常常不按时用饭,上回胃疼宣了太医我才知道,可惜我与他情分尚浅,说多了恐惹他烦心,但公主与陛下兄妹情深,宫里头人人晓得,你的话,他还是会听的。”

    皇后说完这话,便微微颔首离开了,阿元目送她走了好远,这一瞬间,竟然有些心疼她。

    偌大的后宫,她竟没有一个知心人,但阿元看得出来,她深爱自己的夫君,满心满眼都是他,在未封后之前,皇后作为丞相之女,周公之后,常有机会进宫,那时阿元就发现,这位端庄有礼的周家小姐是喜欢大哥的,为此,她还调侃过大哥,说以后他当皇帝了一定要娶人家做皇后,如今想来,真是一语成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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