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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国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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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见着祯平王夫妇进宫的日子越发近了,阿元日日都欢喜地东奔西跑,小公主瑶瑶也被她带得欢脱肆意,嘉妃乐见其成,虽同为公主,但瑶瑶比阿元小两岁,性格也不如姐姐那般大方活泼,因害怕父皇龙威,故而不敢近前尽孝,自然而然,所得的关注和宠爱也会少很多。

    阿元提着鸟笼在御花园的凉亭里乘凉,瑶瑶玩累了也依偎着姐姐打盹,这时有宫人上前,行礼之后说是梓宸宫人,奉皇后娘娘之命请二位公主过去有要事相商。

    阿元隐约记得这位太监原是在正阳殿侍奉父皇的,因在父皇午休时不小心打碎茶盏被赶了出来,本来是要行刑的,刚巧被过来探望父皇的皇后娘娘救下,从此便跟随娘娘去了梓宸宫。

    两位公主马上就跟着走了,没走多远,阿元觉得鞋里进了小石子,走着硌脚,于是靠在一侧的假山上准备脱鞋,正在此时,她突然瞧见一位宫人领着一位外男从假山后匆匆而过,因步行太快,阿元没有瞧见那人的脸,从身形来看,却觉得十分熟悉,刚想着叫停询问,马上就被引领的太监制止了,只听他满脸和善却不容辩驳地说道:

    “公主还是快些走吧,娘娘已经等候多时了,去晚了她老人家该不高兴了。”

    阿元如鲠在喉,但也没法再说什么。

    只是那位陌生的男子进入后宫真是不合礼法,如今,皇子都禁止进入后宫了,他却可以自由出入,甚至有宫人领路,阿元刚刚所在的凉亭正是他隐秘离开后宫的必经之路,如此想来,她和瑶瑶突然被叫走应当是替那人让路,以免照面之后多有不便。

    “奇怪,会是谁呢?”

    阿元一路都在想这个问题。

    来到梓宸宫,宫女说娘娘午睡刚起,正在里头梳妆,先请她们在外殿等候,阿元和瑶瑶对视一眼,勉为其难地坐了下来。

    “皇姐,你说母后找我们商议什么要紧的事?”瑶瑶托着脸颊,好奇地问道。

    阿元心里有事,所以显得心不在焉,她左顾右盼,突然无意中瞥见母后内殿的圆桌上有两个茶盏是正面放置的,应当是刚刚用过还未来得及收拾,可见她刚刚秘密接待过某人,不出意外,应该就是刚刚在御花园看见的那位。

    她很好奇,实在不知是何重要的人物值得母后在内殿接见,还不足为外人道。

    正想着,已经梳妆好的皇后缓步走出来,脸上的笑意一如往常,看不出任何异样,她和瑶瑶连忙站起身准备行礼,却被皇后娘娘一把扶住了,只听她和悦宽厚地说道:

    “本宫近日一直为你二哥的婚事操劳,难免会冷落了宫里的姊妹们,如今陛下久病不愈,传言甚嚣尘上,想必她们心里都没着没落的,所以母后今日想在宫里宴请各姊妹,大家好好聚一聚,一是重温姐妹之情,而是代陛下好好宽慰她们。”

    她边说边拉二位公主坐下,吩咐宮婢看茶,进而又补充道:

    “今日把你们两个丫头叫过来就是替我操办这件事,各位嫔妃本宫不便前去邀请,你们俩,尤其是咱们的小阿元,深得各位娘娘的喜欢,这件事,就交给你们去办了。”

    懵懂的瑶瑶听完之后眸子一亮,她印象当中,皇后设宴宫中已是四年前的事情了,自从她决意潜心礼佛之后,几乎断绝宴请,个人宫里的饮食亦十分简朴,可明明她宫里的厨子是阖宫中最好的。

    阿元除了兴奋以外更多的是费解和疑惑,但想着母妃忧心后路,害怕今后移居宫外孤苦无依,所以也想着借此机会能从皇后口中探得口风,博一些恩宠,无论如何,她都是后宫之主,其他妃嫔的出路如何,有的时候只是她一句话的事儿。

    于是,两人欣然接受了这份差事。

    后宫的嫔妃并不多,除皇后娘娘之外,敏妃和嘉妃分别是阿元和瑶瑶两人的生母,纯妃是三皇子恒昌王北堂月明的生母,良妃和婉嫔没有子嗣,在宫中的存在感并不强,因为最近替代了纯妃在正阳殿为陛下侍疾,所以皇后娘娘直接交代就不要打扰她们了。

    也就是说,皇后娘娘唯一比较难出面邀请的正是纯妃娘娘,她的确十分受宠,儿子还未换牙就被封为恒昌王,相较于两位哥哥,豫安王和祯平王,他们都是在成年的前三年才被拟定尊号,直至成年才被加封。

    故而也有人揣测,两位成年皇子若难分伯仲,陛下极有可能立三皇子为东宫储君,但这种传言很快便销声匿迹,如今风声又起,也不知传自何人,目的又为何。

    二人难得来到含英殿,因与纯妃来往不多故而显得生疏,好在阿元性情活泛,三言两语便哄得纯妃心花怒放。

    她先是夸赞了娘娘肌肤胜雪,别说是父皇,任何人人瞧见了都会惊若天人,尤其是她的那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风流婉转,哪里像来自塞外贫寒之地,分明就是烟雨江南的花下美人。

    随后又夸三皇子的字写得好,她知道父皇喜欢柳体,故而多钻研,可是练习了那么久都不及三弟十分之一二,可见他是个既有天赋且勤勉的好孩子,今后必能担当重任。

    “明儿与两位哥哥相比又如何呢?”

    不知纯妃是天真还是有意,冷不丁问了这么一句,阿元顿时心慌了一下,不过好在她能 能及时稳住心绪,马上装作憨傻懵懂的样子说道:“哥哥们多大他才多大,要是比较的话,也得等他长大了再比,那时他娶妻了,咱们的恒昌王妃一定比两位嫂嫂更美,你说是不是啊明儿?”

    纯妃听完立即就笑了,北堂月明还小,娶妻生子这这话对他来说还很陌生,他便笑着跑到母妃的跟前,搂着她的脖子撒娇道:“明儿不要娶妻,明儿一辈子都跟娘亲在一起。”

    阿元和瑶瑶高悬的心立马沉下,纯妃也笑着接受了邀请,并表示今晚一定盛装出席。

    两人再次回到梓宸宫复命,皇后娘娘听完很是满意,于是各赏了一对儿珊瑚镶珠手镯,瑶瑶欢欢喜喜地戴上了,还问皇后可不可以送给母妃一只,娘娘笑着点头,宽厚地表示:“母后既赏了就是你们自己的东西,随你们怎么处置都行。”

    二人相视一笑,相携着拜别母后,离开梓宸宫。

    皇后娘娘在她们走后长叹一声,向着天空看了许久,此时日头西坠,好像突然一下子就跌进了无边的黑暗里。

    宫里宫外亮起了灯,梓宸宫当是早有准备,不到一个时辰,各式精品菜肴皆已经备好,只等贵客前来。

    皇后娘娘先是跪在佛像前深深祷告,又在石莲盆里细细净了手,才缓步走到正殿静候开席,此时敏妃和嘉妃已经到了,阿元和瑶瑶坐在各自母亲的旁边,见着满桌珍馐,都是从没吃过的菜肴,不由地咽了咽口水。

    皇后此次设宴竟然采取圆桌共餐制,这让阿元倍感亲切,除纯妃母子之外,人都到齐了,皇后于是在宮婢的搀引下坐到桌前,这时太监通报纯妃娘娘携三皇子驾到,殿内,除了皇后之外,众人各按宫规皆行礼迎接,纯妃先拜会皇后,而后以礼回应敏妃她们四人。

    只见纯妃娘娘满头珠翠,果然是盛装出席,敏妃玩笑道:“宫中姐妹果然还是如玉妹妹最美,果然容颜如玉,怪不得最受陛下宠爱。”

    纯妃虽骄傲,但在皇后面前不敢逾矩,只谦虚说道:“都是皇后娘娘兼爱众人,我等才得以侍奉陛下跟前,享尽荣华富贵。”

    这话说得很有分寸,皇后听完也欣慰地笑了。

    等到二位坐定,皇后吩咐大家动筷,纯妃一见良妃和婉嫔没来,既疑惑又惊喜,刚想要张口询问便听皇后娘娘浅笑解释:

    “陛下跟前离不开人,二位妹妹还在正阳殿伺候,且本宫也知道你与她二人不慕,既如此,就别让她们过来扫兴了。”

    语毕,纯妃瞬间脸红,她曾仗着生养皇子,数次为难后进宫且无子嗣的良妃和婉嫔,有次甚至让她们二人跪在日头底下半个时辰,要不是皇后及时赶到,二人早就中暑不治了,而纯妃之所以处罚她们,竟然是因为午睡时做梦,二人想要加害三皇子,她本来就看二人不顺眼,噩梦惊醒,更觉得是老天点拨,于是发起狠来动用私刑。

    陛下听闻后,只草草斥责了纯妃,后来听说为了宽慰,还亲自送解暑的酸梅汤给她。

    自此之后,后宫嫔妃尽量不去招惹这位宠冠后宫的纯妃娘娘,导致她与众人越来越生疏。

    今日皇后设宴,她也想与众人缓和关系,所以特意准备了一壶好酒,据她所言,此酒来自她的家乡塞外,酒香浓烈,入口微甜,且以名贵草药熏蒸,故而有滋阴补气之奇效,尤其适合女子饮用。

    皇后娘娘十分开心,当即命宫人倒酒,三巡之后,姊姊妹妹们彻底放飞,纷纷说起未进宫时发生在家乡的趣事,阿元头一回听母妃说她年轻时很喜欢与佃户们一起下地干活,她插起秧苗来又快又板正,许多手熟的佃户都比她不过,每年清明前后,她总是会自己育苗,别的姑娘家都在家绣花写字,她却在田间地头,满身污泥地弯腰查看谷子是否发育良好,所以被人起了一个诨号叫“禾苗夫人”。

    阿元听人说起过,母妃娘家是很有名的粮商,外公曾借米百石给当时还是一方土寇的高祖,救他于危难之际,后高祖得天下,亲自登门致谢,许他家世代为皇商,并赐良田千亩。

    后来陛下选妃,外公便把自己的小女儿送进了宫里,那时她还是个野丫头,虽得以教化,但仍显得毛躁,所幸陛下不弃,还赞誉她天性自然,如今想来,也不过是父辈的恩情支撑,否则哪有后来的平安日子。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母亲的鬓角已经有了白发,从阿元记事起,父皇再也没有来过茂华宫,也一次没有宣召过母妃。

    但母妃从没有心生怨怼,反而万分感恩陛下赐给她一个伶俐可爱的乖女儿,在无数的漫漫长夜中,揽着这个软糯乖巧的小丫头,心里头渐渐有了指望。

    “妹妹们,孩子们都长大了,咱们也老了。”

    不知过了多久,皇后娘娘终于笑中带泪地说了这么一句话,女子们在为人妻为人母之前哪一个不是青春靓丽,容色倾城,在父母的庇佑下自由自在地野蛮生长,如今进了这四方天地,虽享尽荣华,却也将一辈子都困住了。

    “是啊,咱们都老了。”

    敏妃又饮了一口酒,怅然若失。

    之后,时间在漫长的沉默中悄然而逝,正殿檀木方桌上的漏刻滴滴答答,突然,一个小太监慌慌忙忙冲进来跪倒在地,支支吾吾地说道:

    “皇后娘娘不好了,陛下,陛下他……”

    随即,酒坛砸地,清脆刺耳的声音一下子击中众人的心房。

    “陛下……”

    依据祖制,陛下龙驭殡天之前,需由近侍和权臣宣读遗诏,皇嗣妃嫔、氏族宗亲作为见证,等一干人赶到正阳殿时,陛下已经昏迷不醒,但仍有一息尚存,皇后娘娘踉踉跄跄来到病榻前,趴在陛下身上哭天抢地,在场众人无人不为之动容。

    这时,丞相大人忍痛提醒道:“皇后娘娘,即便再过悲痛也要以大局为要,陛下遗诏未宣,再拖下去恐遭非议啊。”

    皇后听闻,只好支起身来,她用袖拭去泪珠,哽咽道:“那就有劳丞相宣读遗诏吧。”

    丞相领命,从陛下枕边的玉匣里取出遗诏,撕开黄蜡密封的外侧牛皮纸,然后缓缓展开,高举以示众人,确保是先帝亲笔所写。

    而后众人齐齐跪下,丞相抽泣了一下,长舒一口气,将心中悲痛全数压制,进而宣读道:

    “大皇子敦厚仁孝,深肖朕躬,宜克承大统,守大周江山之绵延,令着孝后,释服继位。”

    他的声音浑厚一如往常,语气不疾不徐,让人听不出任何感情。

    群臣叩首,直呼万岁,这声音被叠加放大,仿佛要冲破正阳殿的琉璃顶,直达云霄,陛下正是在这强大的冲击下咽下最后一口气。

    随后,便是哭声四起。

    原来,大哥意料之中成了最后的赢家,阿元最先看向二哥,他表情凝重,眉头紧锁,既如释重负又难免失望,可见,在他的心中,也曾经有过指望的。

    阿元又看向皇后,只见她双目通红,头发斑白,体态蹒跚,年少夫妻情深到头来哭送枕边人,从此阴阳两隔。

    最令阿元想不到的,居然是纯妃娘娘,她在听到遗诏后竟然嚎啕大哭起来,嘴里不停地喊道:“陛下啊,你为什么要骗我?”

    听到这话,皇后娘娘怒目圆瞪,此刻她也不想再装了,马上呵斥道:“纯妃,你吃酒吃糊涂了吧,来人啊,快拉出去,以免惊扰了陛下的神灵不能归位升天。”

    果然,禁卫军很快就将纯妃母子带离了正阳殿,阿元还想替她求情,无论如何,她还是父皇的宠妃,但敏妃娘娘瞬间将她按在地上,皱眉摇头,不让她轻举妄动。

    后来,丞相和两位阁老四位尚书一起向新帝汇报国丧的一应事宜,皇后带领后妃去内廷准备穿戴孝衣孝服,阿元见皇后悲痛难忍,步履蹒跚,连忙上前搀扶,娘娘欣慰一笑,轻轻拍着阿元的手说:“好姑娘,不枉你父皇疼你,今后,你要好好照顾你二哥,别让他再受委屈了。”

    阿元对于这话似懂非懂,难道二哥没有登上九五之位就会受委屈吗?他是皇子,是亲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除了新帝,谁敢给他委屈受呢?

    正阳殿哭临是从护国寺的钟声敲过四十五下之后开始的,钟声敲后,宣告一代帝王的陨落,也同时昭示天下,新的太阳升起。

    穿过孝衣,后妃们各自回宫准备,在正式哭临之前,会有半个时辰的休息时间,国丧礼仪繁重复杂,十分耗人心力。

    回到茂华宫,阿元吩咐宫人准备简单的吃食,端上来之后,敏妃一口都咽不下去,无论阿元如何规劝,她都只是默默落泪,一句话也不说。

    阿元心中自然同样悲痛,可逝者已逝,生者还要活着,于是她含泪跪在母亲的面前,重重磕头,请求她打起精神,谋求后路。

    “女儿啊,我们不会有什么好出路了,最好的结果就是移居到甘露寺,在青灯古佛下了此残生。”

    阿元没有这么悲观,她相信大哥和母后不会这样心狠,可母亲又说:

    “方才在正阳殿,难道你没发现良妃和婉嫔并不在吗?今日她们二人侍疾,恰逢陛下殡天,如此不吉,会有好结果吗?且你母后如此严厉地训斥纯妃,不是在敲打我们不可仗着生养皇嗣就骄纵放肆吗?”

    此话一出,阿元也觉得心头一紧,大周朝如今不过两代而已,关于皇帝殡天后妃如何处置还没有明确的规制,高祖的妃子们,有的随前朝旧例一样殉了葬,有的发回原籍养老,所以出路如何,还是要看新帝和太后的旨意。

    未成年的皇子和公主定是要养在宫中的,成年的皇子要迁往封地,他们的生母就不好说了,是母子分离还是承欢膝下,都得等国丧之后,新帝另行处理。

    所以,阿元是一定要和二哥分开了,他会迁到一个远离都城、完全陌生的地方,无召不得回京,而自己的生母还不知道结局如何,如果她亲自去求大哥和母后,他们会感念她爱母心切吧。

    阿元终于哭出声来,母女俩抱头痛哭,原来帝王之位的新旧交替,竟然带来如此悲壮与痛苦的剧变,其结果不亚于沧海桑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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