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有喜
车到宣阳门,阿元见到了心心念念的大哥,豫安王殿下较往日多了一些凌厉的神色,但对于阿元,手足之情之浓烈,更胜以往。
斜阳脉脉,宫墙深深,舟车劳顿的阿元整个人显得灰扑扑的,当最后一缕余晖透过车窗消失在阿元的长睫毛上,她的一滴眼泪恰巧在昏暗中落在豫安王的肩膀上。
王爷侧过脸去,装作没有察觉。
忽地,车马仪仗停下了,侍卫打开车门禀告,二皇子祯平王殿下在前方迎候。
阿元和大哥一起下了车,只见二哥还是老样子,眼神疏离,形容冷漠,唯一不同的是,他手里提了一个金丝鸟笼,里头是一只羽毛鲜艳,活泼有趣的小雀鸟,正欢快地在笼子里上蹿下跳。
阿元与大哥相视一笑,走近了,才看清那只雀鸟并不是宫中常豢养的翠鸟,均十分好奇,二皇子解释道:“这是蜀中独有的兔儿鸟,因为头上两撮白毛很像兔子的耳朵,故而得此名,它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筝鸟’,因为叫声很好听,似古筝演奏,你看看喜不喜欢?”
阿元鼻头一酸,原来,去年中秋,她见二哥书房里的鹦鹉很聪明有趣,央求二哥送她被无情地拒绝了,所以哭了一鼻子,本以为二哥并不放在心上,却没想到他费尽心思选了一个更好的。
蜀中地形复杂,山势崎岖,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想要寻得此鸟,必然费了不少心思。
后来,她提着鸟笼,在两位哥哥的簇拥下,欢欢喜喜来到正阳殿,良公公说,陛下刚吃过药,正在里头跟皇后娘娘闲话呢。
也许并没有料到公主今日回宫,陛下显得喜出望外,病榻之上,他形容枯槁,但眼神澄澈清亮,见到阿元,还未等她下跪,便忙招呼过来坐在身边。
“咱们的小阿元还没吃上岭南的荔枝呢。”
陛下抚摸她的小脸满含爱意地端详了半天,心里有许多话,或关心,或好奇,却重如千斤,一句也没有说出口,只是遗憾地,又显得轻飘飘地说了这么一句。
阿元哭倒在父皇的怀里,半天都不肯起来,任凭皇后娘娘如何规劝,无奈之下,陛下只好将皇后和二位皇子请出殿外,说是要和公主单独叙话。
阿元随意抹了抹泪眼,像往常一样替父皇按摩下肢,他的双腿因久坐不起容易肿胀,有时竟站立不稳,阿元便常来探望,学着太医的样子按摩舒缓,久而久之竟也学得有几分模样。
陛下爱怜地看着她,女儿居然变得结实沉稳了许多,心中宽慰不少,于是笑着问道:“驸马对你还好吧?”
阿元一听,顿时羞红了脸,忙低下头不去看他,嘴里嘟囔道:“什么驸马啊,我们还没成亲呢。”
陛下歪着脑袋又说:“虽未成亲,可父皇赐婚的圣旨早就到了他们颜府,颜仲琪难道还想抗旨不成?要是这样父皇可不饶他。”
阿元连忙摆手,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父皇,别,琪哥对我很好。”
此话一出,别说陛下,连身旁伺候的良公公都笑开了花。
幸得,此姻缘两心相悦,恰似天成。
父女俩又闲话了一会儿,这时良公公传达外头来报,说敏妃娘娘思女心切,特派人前来迎接公主回宫,眼下在殿外等候多时了。
陛下牵起阿元的手,最后嘱咐道:“阿元你要记着,北堂一族,无论谁为新皇,你与驸马都要站在他的身后,确保他继位无忧。”
阿元头一回接受这样沉重的嘱托,心里头似压着千斤重担,原来,帝国的天平终有一天会失去平衡,无论她有多么不情愿,也必须带着自己的筹码被动地选择站队,而此时,她仍不知将要站在谁的身后。
回到茂华宫,娘俩抱头痛哭了许久,一是为久别重逢相思难叙,而是不得不商讨着未来的出路,若陛下殡天新帝即位,她们母女连同其他后妃不知是何出路。
依据祖制和前朝先例,后妃即便不殉葬,也要迁出宫外居住,届时骨肉分离,自当难以再见。
日落西山,江河日下,帝国上空盘旋着一群又一群的乌鸦,凄厉的叫声从宣阳门直接传到了后宫。
此刻,储君为谁依旧没有定论。
陛下已经一个多月没有临朝,国家大事均由两位成年的皇子督办,丞相大人贵为当朝宰辅,日日进宫与二位皇子在宣政殿商议国事,而后再宣相关大臣进宫领命,奇怪的是,在二皇子祯平王成年寿宴的当天,也是阿元回宫的第三天,陛下竟然精神抖擞地出现在御花园赏花观景,身侧陪同的,自然是备受宠爱的纯妃娘娘,三皇子北堂月明也在一边玩耍嬉闹。
阿元昨日就去参观了宫外的祯平王府,对于满府的雕梁画栋和奇珍异宝并不觉得新鲜,而是在豢养奇珍异兽的千鸟阁待了大半天,等到大哥豫安王来寻她时,她已经在风雨连廊靠着柱子睡着了。
二哥大病初愈,懒懒的没有精神,倒是府里的管家黎叔带着众人忙前忙后,抽空还要把已经裱好的,前几日王爷亲笔所绘的簪花仕女图亲自送到书房里。
于是,在生日这天,她只是随意逛了逛,不想见到那些阿谀奉承的权臣之子,也不愿与京中贵女们争奇斗艳,于是吃了一碟子果子,就被大哥领了出去。
去年生辰宴后,阿元贪玩不想回宫,就被大哥骑马载到城外洢水河畔,那时已是暮春,但仍有许多附近的村民和城中的百姓在此处踏青游玩,大哥把马拴到一座石雕像上,拉着她走上了浮桥,脚下洢水缓流而过,看得人心里甚是平静安宁。
所以今日,阿元还想去,可大哥却因要事在身无法满足她,阿元有一点遗憾,但也不想勉强大哥,于是二人在宫城外告别,阿元看着大哥一人一马越走越远,自己始终不肯转身回宫,禁卫军牵着马在一旁默默等候,直到乌云压城,大雨将至。
这一夜,下了一场大雨,夜半雨停,圆月升空,阿元梦醒之后便睡不着了,起身之后听见殿外吵吵嚷嚷,这时宫人来报,说含英殿内,三皇子北堂月明突发高烧,太医诊断后认为是惊悸所致,需要请一尊佛像到殿里镇着,而宫中最金贵的佛像,众所周知,便是那尊南海进贡的观音像,此佛像据说被南海得道高僧开过光,能解诸般困厄。
这尊观音像,在大年初一,阿元生辰这日,被陛下赏赐给了敏妃。
阿元有些气不过,刚想要拒绝,却被敏妃制止了,只见她亲自端来那尊观音像,连御赐的锦盒一道奉上,含英殿的那位太监于是双手接过,千恩万谢后离开了茂华宫。
“我这个三弟还真是好命,只因生在月圆之夜,便备受父皇宠爱。”阿元看向门外的天空,冷冷地说道。
“有什么好稀奇的,你二哥不也是生在月圆之夜。”敏妃娘娘笑意浅浅。
听完这话,阿元忽觉心上似有利刃划过,真情假意,有的时候真的很难说得清楚,唯有局中人不亦乐乎。
又半个月过去了,依旧是纯妃日夜陪伴在御前,皇后娘娘只管陛下入口的汤药,太医院熬好端到梓宸宫,娘娘亲尝之后再派人送到正阳殿侍奉陛下喝下。
进而,无论是前朝还是后宫,纷纷赞誉皇后娘娘的盛德。
可阿元总觉得心神不宁,如今,后宫管制更胜以往,阿元想要出宫探望大哥二哥,都被驳回了,而他们在宣政殿召见众臣处理完国事,居然也无法到后宫走动,除了阿元思念,皇后娘娘竟然也有十多日未见亲生骨肉了。
三月初五这日,午后,阿元懒懒散散地在御花园信步流连,宫里的各式花卉几乎全部盛放,日头也好,照着人身上暖洋洋的,看着花团锦簇、蜂飞蝶舞,阿元心情难得爽朗起来,她抽出手绢去扑蝴蝶,在春风里肆意奔跑,惹得修剪花木的宫女太监齐齐跟着笑了起来。
日头快要西斜,阿元却连一只蝴蝶都没有捉到,却在离正阳殿不远处的长枫道,看到二哥祯平王疾步而走,他的脚步难得飞快,脸上难以隐藏的笑意多多少少显得不够庄重,但任何人都能看出,他心中定有天大的喜事。
“二哥等等我。”
阿元忙叫住他,祯平王听到公主的声音后迅速回头,见到阿元,阔步上前,急忙抱上还在气喘吁吁的妹妹。
“阿元,二哥要成亲了!”
“什么?”
阿元根本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从未听过二哥属意哪位姑娘,连曾经青梅竹马的楚姑娘都没能走到一起,突然听闻他要成亲,这对于阿元来说不亚于天崩地裂般震撼。
“军需监郎将穆雷之女穆昀初,你见过吗,就是在二哥生辰宴上送我筚篥的那位姑娘,是不是清丽脱俗,貌若天仙?”
那日,阿元根本就没有去宴席上,所以自然也不认得这位貌若天仙的穆姑娘,甚至连听都没听说过,可见二哥难得如此,便知道这位穆姑娘一定是二哥极喜爱的,他说自己要成亲了,就一定是万事俱备了,自古以来,皇子成婚必然是圣上首肯,可见他已经在父皇面前求过赐婚圣旨并且得到同意了。
可是,父皇怎么会同意二哥娶一位五品小官的女儿,她寂寂无名,洛京都城,名媛佳人不少,可阿元从未听过这位穆姑娘的大名,也不知如何就被二哥看上了。
而那位可登后位的丞相之女呢,毕竟,周家小姐的后位,在当下,甚至比储君之位更为明晰,她除了是丞相之女,更是开国名将周公之后,她的哥哥前几年也战死沙场,此等功勋,天下难有其二。
所以,父皇这道赐婚的圣旨,无异于斩断了二哥荣登九五之尊的道路,难道说,最后的赢家就是大哥了是吗?
父皇曾说,要她站在新皇之后,确保继位无忧,但是那可是大哥啊,大名鼎鼎的豫安王殿下,又有丞相作保,怎么可能会有障碍呢。
而他的对手,只是自己的同胞弟弟,他们从来手足情深,阿元不相信二哥会有任何不臣之心,如今他主动求娶五品小官之女,不是正说明了这一点吗?
毕竟,哪一位储君不想得到辅政大臣的支持,娶了他的女儿,姻亲所系,就是最大的筹码。
这一点,阿元知道,大哥和父皇自然也知道。
阿元目送着哥哥身轻如燕地走出后宫,斜阳之下,他的影子似乎都轻盈了不少,仿佛要飞起来了,时至今日,所有关于新帝的猜测和议论,终于被一桩帝国的喜事彻底平息,陛下病情好转,应该是能亲自见证这场盛世婚礼。
很多人都说,二皇子的婚事是为陛下冲喜的。
阿元也是这样想的,于是她衷心地祝愿二哥与心爱之人结为连理,所以,她悄悄派人去打探那位穆姑娘,未来的祯平王妃,也是她心爱的嫂嫂。
真是幸运啊,这位穆姑娘竟然与丞相之女周如薰情同姐妹,关系甚密,如此这般,二位皇子便更不会因为君臣之别而心生嫌隙,导致家国不安。
感谢上苍,这的确是最好的安排。
从这日起,阖宫上下都沉浸在着喜气洋洋的氛围中,内廷司报呈皇后的皇家聘礼单子改了又改,娘娘均不满意,无奈之下决定亲自操持,又拉着敏妃和嘉妃帮着参谋,于是为陛下亲尝汤药的重担便交给了良妃和婉嫔这两位没有子嗣的妃子身上,她们因为没有子嗣,害怕陛下驾崩之后没有好出路,自然尽心竭力,将陛下侍奉得当,纯妃娘娘本就不喜她们二人年轻妖媚,可她在陛下身边侍疾多日早已疲累不堪,见有人接手,虽有不快,但畏惧皇后威严,也老老实实回自己宫里了。
通过宫内教养嬷嬷调教,保证王妃学会宫中礼仪,十日之后,王爷王妃会相携进宫拜见帝后,届时太常寺会报出举行婚礼的吉日,礼部也会呈上婚礼的一应流程以供讨论。
阿元十分期待这一天能够早点到来,在随着母后选婚服的式样时,阿元便被几位长辈打趣,说王妃嫂嫂的婚服一定是她庆元公主挑剩下的,虽然年幼,但毕竟赐婚阿元在前,故而好东西要紧着她先挑。
依据长幼尊卑,她的婚礼一定是在二哥之后,阿元并不在意,因为皇子成婚,驸马一定会亲来庆贺,届时他们就可以相见了。
想到这里,阿元心里潮乎乎的,心房里盛放的爱情的甜蜜仿佛一下子被打翻了,她忍不住笑了,露出洁白的贝齿。
“快瞧瞧,咱们的小公主思春了。”皇后娘娘最先发现她形容突变,马上就拿酸话取笑她,阿元羞得钻到生母的身后,捂着脸几乎要哭出来。
“母后母后,什么是思春啊?”
稚嫩娇弱的小公主瑶瑶不解此话,忽闪着大眼睛懵懂地问道。
嘉妃娘娘进而孟浪地回道:“你姐姐心里头有人了,是个俊俏憨傻的少将军。”
三位娘娘几乎笑得直不起来腰。
阿元又气又好笑,眼泪都要出来了,于是提起裙摆拔腿就跑,边跑边想着颜仲琪的样子,这么长时间未见,不知道他是否也在思念自己。
几千里外的岭南昌州,颜府接到陛下赐婚二皇子的消息立即乱作一团,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陛下此时赐婚为何意,难道说他心中已经选定了储君,既然如此为何不明发诏书,以免天下揣测招致无端祸患。
若大皇子豫安王为新帝,那二皇子祯平王依据祖制便要离开京城前往封地,虽不在京中,但他为新皇胞弟,自然也是一人之下的重地藩王,那之前陛下密诏里,“无论新帝为谁,驸马当一人之下。”又要如何解释呢?
难不成,陛下怕兄弟阋墙,怀疑祯平王有谋逆之心,亦或者是担忧新帝即位后为巩固势力力会残害手足,故而以岭南来牵制抗衡,毕竟天下谁人不知,二位成年皇子在储位之上,各自均有一批支持者,几乎可以说是势均力敌。
陛下迟迟未立储君,也是因为如此。
想到这里,书房里的颜雪涛头痛不已,但自己的傻儿子在听到消息后反而兴奋异常,他几乎要跳起来问道:
“父亲,皇子成婚,我是不是可以进京祝贺啊,太好了,我很快就会见到公主了。”
颜雪涛见他那不值钱的样子,没好气地啐了一句:
“滚!”
虽然挨了骂,但颜仲琪还是掩饰不住内心的狂喜,他急忙冲到后院,那株硕大的荔枝树已经硕果累累,他轻功一跃,轻轻松松便站到了树干上,摘了几一大串荔枝。
“二哥你干什么呢,不是刚用过午饭?”
树下的颜季琳好奇地往上看,只听他的傻哥哥自信洒脱地说道:
“小宝儿,我马上就要见到公主了,我得摘些荔枝给她带过去。”
“二哥,二皇子的婚期还未定,不知道何日启程进京,你现在摘荔枝不是太早了些吗?”
“哦?也是哈。”颜仲琪猛然回过神来,十分不好意思地丢给四弟一串荔枝。
颜季琳无奈地接手,摘下一颗剥了皮丢进嘴里,小嘴一裹,一颗圆滑的荔枝核被吐了出来,他有些担心,就二哥这个样子,真怕有一天会被公主嫂嫂厌弃,到那时,整个颜家都会跟着蒙羞。
夜晚,微风习习,颜仲琪再次来到公主住过的东楼,这里陈设依旧,连妆台上的珠钗首饰都在,颜仲琪想起公主曾如渔女一般满头簪花,随她们一起唱歌跳舞,那个时候,她光芒四射,满园春色,姹紫嫣红都不及她明媚一笑。
她是公主,也是阿元。
“阿元,我真的好想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