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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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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元美美睡了一觉,竟一夜无梦,这是自离宫之后睡得最踏实的一晚,次日醒来,还是那位伶俐的婢女带头为公主梳妆,这次她稍显自然,不如昨日那般紧张,竟然跟公主说起了府里的趣事:

    “将军常替夫人簪花,却总是被嫌弃,原来他每次从军营回府,都要摘路边不知名的野花给夫人插头,说什么‘野花不如家花香’的浑话。”

    阿元听完,笑得直不起腰。

    这时,颜仲琪托侍女传话,想要觐见公主,他已经在门外等候了一炷香的时辰,等侍女将珠花插好,阿元对镜自照,觉得满意了,才吩咐人将他请进来。

    颜仲琪一脸浑厚的笑意令阿元也不禁跟着欢快了起来,她提起裙摆,小跑着上前对颜仲琪撒娇道:“今日阿元想出去逛逛,琪哥你陪我好不好?”

    颜仲琪点了点头,他本就有此意,故而已经推脱了老太君早已安排好的早饭,也嘱托府中他人各司其职,该回军营回军营,该回府衙回府衙,不用刻意陪同公主了。

    阿元今日的穿着是府中昨晚紧急预备好的,是岭南女子常见的装扮,颜仲琪亦是一身常服,两人相携出府,外人看了,也瞧不出什么端倪,只以为是一对恩爱的本地小夫妻逛街游玩。

    阿元处处都瞧着新鲜,拉着颜仲琪东问西问。

    早饭在摊贩处用了一碗新鲜爽口的鱼粥,配上两块炸得金黄的虾饼,完了又要了一份清甜的糖水,马蹄和竹蔗的香气沁人心脾,阿元很是喜欢。

    昌州城靠海,逛了一上午,阿元不知不觉来到了码头,远远望去,海面上除密密麻麻的渔船、商船之外,岭南府的军船最为醒目,颜仲琪解释道,这艘军船叫“和平号”,主要用来在海上巡视,护佑往来商船免遭海匪袭击,为万千渔民出海捕鱼保驾护航。

    阿元想起来了,岭南三十五万大军,其中五万为海军,是颜公前两年才奏请朝廷特别设立的,为了是以后一旦有外寇入侵,海上作战也是在所难免,故而需要提前预备,陛下当即应允。

    这时,又有渔船靠岸,渔女们争先恐后提着竹篮上前选购,她们身着朴素的藏青色布衣,大多数人的衣裳已经肉眼可见的褶皱泛白,但令人惊叹的是,她们每个人的头发上都插满了时令的、叫不出名字的各式鲜花,红的黄的蓝的,在发髻上插了整整一圈,在黝黑健康的面庞之上,绽放着绚烂肆意的热情。

    “好美啊。”

    阿元忍不住赞叹。

    洛京都城的贵女们也时常簪花,多以牡丹、菊花为主,显得更为华贵妖娆,除鲜花之外,遍身罗绮也是凸显身份和品味的武器,她们何尝不是装扮盛世帝国的花朵,在大周皇城的沃土上,开得轰轰烈烈,盛气凌人。

    如果不曾走出都城,踏足乡野,阿元身为帝国的公主,曾在万国来朝时倾城一舞,众人的盛赞曾令她沉迷其中,她便只以为大周的女子都如她一般,是京中娇艳高贵的牡丹,却从不曾得知,原来每一位女子,每一朵花,都开着不同的颜色,有着不同的芳香,哪怕是路边一朵不知名的野花,也是上天的杰作。

    那些渔女们的身体,早已被烈日和风雨打磨和摧残得疲惫粗糙,可她们的双眼明亮清透,仿佛从未对生活表达过不满,她们嬉笑怒骂,说着阿元听不懂的方言土话,开一些荤素适宜的玩笑,赞叹着海洋的无私与富饶。

    那些花可真美啊,美得让人忍不住潸然泪下。

    她们挎着盛满鱼虾的竹篮陆续从阿元的身边经过,湿漉漉的竹篮淅淅沥沥地滴着水,她们笑着,跳着,从码头走向街道,阿元便鬼使神差地跟在她们的身后,捡起一朵从一位阿妈头上掉下来的不起眼的小红花。

    起初一群人并没有注意到身后这位衣着光鲜,青涩稚嫩的少女,直到走了约半里,眼看已经到了一片住宅密集的街巷,那位掉花的阿妈才停下脚步,回身看到阿元手里拿着那朵小花。

    于是,她笑着放下竹篮,径直走到阿元面前,先是双手在衣服上蹭了蹭,才接过花插在阿元的头上。

    其余几位渔女便爽朗地笑了。

    然后,几人十分熟稔地将阿元引到家里,找出梳子和镜子开始为阿元梳头,那位阿妈手指灵活,几下便将阿元的长发盘起,又从家中的粗瓷花瓶里挑出几枝开得最鲜艳的花朵,剪了多余的细枝和叶子,插到阿元盘起的发髻上。

    如她们一般,花开满头。

    于是,她们抚掌而笑,十分得意地看着阿元,欣赏着自己的杰作,直到这姑娘羞红了脸。

    而后,她们又十分默契地唱起了本地的渔歌,阿元虽听不懂,却也跟着节奏拍起了手。

    这一刻,竟如此美好神圣。

    颜仲琪站在窗外,背靠着石柱,双手抱胸,满眼含笑地看着里头美若天仙的姑娘。

    岭南的渔歌有很多种调子,变幻无常,非本地人不可轻易学成,又是方言所吟唱,即使听了许多遍,也还是会听不懂歌里的意思。

    颜仲琪从未见阿元如此欢乐,她提着裙摆一圈又一圈地舞着,跳着,时而牵起这位的手,时而攀住那位的胳膊,她头上的鲜花似乎也在笑,五彩的颜色将少女装扮得成熟妩媚,又青涩腼腆。

    “白发戴花君莫笑,岁月从不败美人。”

    哪怕已经白发苍苍,脸上沟壑纵横,也绝不会放弃簪花悦己的热情。

    这一刻,颜仲琪仿佛看到了阿元朱颜辞镜时的模样,那是一张被岁月亲吻过的脸庞,虽眉眼下垂,却始终明媚如初,他看到了一位少女的一生和来世。

    傍晚,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阿元一整天都不舍得摘下头上簪的花围,在用过晚饭后,被颜季琳拉着去街上看元宵盛会。

    年轻的男男女女们都穿着靓丽,在花灯之下或眉目传情,或互诉衷肠,颜季琳一手牵着阿元,一手拉着颜仲琪,竟腾不出手拿鱼灯,眼见花灯游行经过,颜季琳一把甩开二哥的手,拽着阿元冲到最前头。

    “快看,是龙头老大!”

    龙头老大是一座巨大的龙形花灯,在游行的时候,因为体型巨大,颜色五彩缤纷,故而一直走在队伍的最前头,舞龙人是八位壮硕强干的男子,在舞龙的时候也会高呼“龙头起,天下兴”,听起来让人心潮澎湃,阿元也不例外。

    龙头老大之后便是妈祖神像,昌州靠海,渔民信奉妈祖,坚信神女可保海上风调雨顺,逢凶化吉。

    神像经过,百姓无不鞠躬崇拜,阿元入乡随俗,同他们一起行礼。

    抬头时,便见到颜仲琪的大哥颜伯文,揽着身怀六甲的妻子出来看灯,只是他们并未置身人群,而是在沿街商铺的二楼依偎伫立,颜伯文手里也提了一盏花灯,兔子模样的,憨态可掬,十分灵动可爱。

    颜季琳自然也瞧见了,于是他冲着对街大喊“大哥、大嫂。”

    他们听见了,齐齐向这边挥手。

    因阿元是公主,颜伯文伉俪想要行礼,阿元会意,立马摆摆手,拉着颜季琳去追游行队伍了,颜仲琪只好抱拳向哥嫂致意,然后快跑着跟了上去。

    终于在街角处追上了游行队伍的尾巴,颜季琳生怕这位公主嫂嫂不尽兴,一路上见到好吃的好玩的都会吩咐二哥掏出钱袋子,小家伙大人一般义正言辞地说:“咱们颜家上下规矩不多,唯有疼老婆这一条是铁律。”

    阿元觉得好笑,刮着他的鼻子,好奇地问道:“你这都是听谁说的?”

    颜季琳一脸骄傲,扬起脸说道:“从小祖母就告诉我,身为颜家男儿必须爱护发妻,一生一世,绝不可纳妾。”

    阿元沉思半刻,果不其然,颜家已经成婚的男子,身边的确唯有发妻一人。

    她在心里更加佩服慕容老太君。

    于是不由地想起自己曾经缠着二哥跟随太傅读书,因她太过骄纵好动,又常常反驳太傅关于女德女训的观点,故而被太傅丢给一本专门收录古往今来,历朝历代善妒女子的旧书,阿元记得,书里头有一个故事,说的是东晋名相谢安的夫人刘氏,坚决不让谢安纳妾,谢安的侄儿、学生便拿出《诗经·螽斯》来“请教”刘氏,趁机表示螽斯这种昆虫正是因为不嫉妒,所以才会多子多孙,刘氏出身名门,自然知道此话是来规劝讽刺她的,便问:谁撰此诗?”众人回答是周公所作,刘氏反驳道:“周公是男子,乃相为尔,若使周姥撰诗,当无此语也。”

    此话,阿元一直深记于心,刘氏是名门闺秀,因不让夫君纳妾便被冠以“妒妇”之恶名,如若她知道,一百多年后,有一位同样出身的女子与她所行一致,不但没有被贬讽,反而被世人褒奖,不知该是何种心境。

    正想着,颜仲琪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手里提着一盏牡丹花灯,他的眸子在花灯的映照下分外清透,憨厚的笑容比上元佳节的圆月还要明亮。

    “阿元,头一回在等闲居见你,你的斗篷上就绣着牡丹的花样,跟这花灯一样好看。”

    那日白雪纷纷,阿元穿着月白色的斗篷走过水榭连廊,斗篷上的朵朵牡丹如真花绽放,在漫天雪白之中,一朵一朵开在某人的心上。

    “你不会是喜欢我吧?”

    初见,这小丫头便语不惊人死不休,他自然不知该如何回答,如今,这问题自然有了最明确的答案。

    东风夜放花千树,满城星落,一夜鱼龙舞。

    美好的时光总是太过短暂,上元佳节的热闹欢愉终于在花灯游行队伍的离场后偃旗息鼓,阿元意犹未尽,虽面带笑容,但心中总有隐隐的忧伤,仿佛要发生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果然,当游人散去,他们三人走在回府的街道,终于在长街的尽头被一行人拦住了去路,那些人一看就是身手不凡的武将,颜仲琪刚要拔刀出手,就被阿元制止了。

    她即便不认识那群人,也一定认识为首的那位手中所持的金镶玉锁。

    没错,那玉锁自然是她庆元公主的,她在离开猫头岭时,将那玉锁留给了水生,并告诉他,会有一位大哥哥亲自来取,届时把玉锁交给他即可。

    那群人齐齐向阿元行礼,是宫城禁卫军的礼仪,右手触左胸,同时颔首示意,表示时刻忠于北堂皇族。

    阿元提着花灯缓步向前,那群人本是站成一排,见公主上前,便立即左右平移,让出一条路,身后是一辆富丽堂皇的马车。

    阿元隐约猜到了什么,但她不敢去问,只等着禁卫军主动告知。

    “公主殿下,陛下圣体有恙,王爷派属下接您回去。”

    终于,为首的那位在阿元身侧轻轻说出这句话。

    阿元的眼泪终于止不住簌簌而落,自从离开陵阳城,她的心头一直盘桓着死囚钱英的那句话,她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尽管她不愿相信,不愿意回忆起那日在正阳殿外,不小心看到父皇咳血,最后被二哥赶回来了。

    她不是没听过宫中的闲言碎语,因为处于风暴中心的是她疼爱的两位哥哥,无论哪一方处于下风,她都会难过,所以只能逃避。

    皇后娘娘玩笑似地问的那些话,还有宫宴之上丞相大人以玉璧试探,阿元装作蒙昧无知,是因为不想让一切尽早大白于天下。

    她虽对失势的那位哥哥感到难过,但可以接受其他那位登上宝座,却永远都无法接受她至亲至爱的父皇有朝一日会彻底离开她,离开这个由他所掌控经营的盛世王朝。

    她终于提起裙摆登上了马车,颜仲琪慌忙中不禁唤了一声她的名字,阿元回过头来,眼眸里的星光坠落,在彻底昏暗之前,她坐了进去,随后,侍卫们关上了车门。

    今日全城无宵禁,公主的车马可以随意驶离昌州城,颜仲琪在街上站了许久,身侧的颜季琳也并无催促,只是随哥哥一起,痴痴地看向公主离开的方向,沉默不语。

    直到府上派人来寻,颜仲琪才苦笑着看向弟弟,牵起他的手往家的方向走去。

    灯火阑珊,意兴阑珊,佳人不再,归途尚远。

    这一路,颜仲琪走了许久,落寞的背影被越拉越长,直至消失不见。

    回到府上,大门外,颜家上下齐齐等候,还没等走近,老太君就忍不住抱着孙儿宽慰不已,颜雪涛的脸上不再如往常那般盛气凌人,而是哀婉凄凄,他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告知儿子,陛下赐婚的圣旨早已在年前就随他一起回到颜府,那日在宫中宣他陪同用膳,陛下便表明了自己身患重疾,恐难再支撑,在新帝继位之前,心中唯一的愿望便是四方和平裁军,所以想要将这项重任交付给他。

    “颜卿,朕的阿元是不是很聪慧可爱?”

    赐婚的圣旨之下是一道托孤的密诏,上写着:

    “无论新帝为谁,驸马当一人之下。”

    所以,那块双龙玉璧最后赐给了他。

    陛下此时赐婚,又默许公主回到岭南,就是为了让她尽早成婚,否则便要守丧三年,这三年,新帝继位,朝廷自然动荡不安,依据祖制,公主出嫁,头三年需在夫家生活,以示孝道,正好可以避免这些血雨腥风、云诡波谲。

    而她的夫家是手握重兵、战功赫赫的岭南府,谁也不敢小瞧了她。

    这些,颜仲琪不知道,阿元自然也不知道,如今她回到宫城,投身到风暴的中心,也许冥冥之中,她必须完成作为帝国公主的使命,无论是以何种形式。

    公主离开后,颜仲琪整日闷闷不乐,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颜府众人变着花样讨他欢心均不见效,唯独还愿意练功,竟一日都没有耽搁。

    老太君被颜季琳牵着走进儿子颜雪涛的书房,被告知公主已快到盛州了,禁卫军一路悉心护佑,公主没有任何不适。

    “唉,荔枝开花了,却要下雨了。”

    老太君叹息着说了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便离开了,颜季琳抬头望了望头顶的天空,风和日丽,万里无云,并没有任何要下雨的迹象,但园中的荔枝树花开正好,无数蜜蜂飞来飞去,一片繁忙之景象。

    如果公主晚点离开,就可以吃到新鲜的荔枝蜜糖了。

    他在心中暗暗地想着。

    离开昌州的十几天来,阿元从没有笑过,马车内,她几乎一直在睡觉,即便偶尔醒了也是打开车帘问侍卫们走到哪里了,在得到回答后,总会喃喃说道:“快了,快了。”

    终于到了都城洛京城外,阿元便真正体会到何为近乡情怯,她在马车内不敢往外看,茵茵不知道公主为何离宫一趟就变得沉默寡言,所以一直拉着她的手,尽量用欢快的语调告诉她一个好消息:

    “公主,再过两日就是二皇子的成年寿辰,陛下特许他在王府设宴,还赏赐给他一盏银河落,奴婢听说祯平王府可气派了,好多新奇的玩意连豫安王府都没有,到时候您可得带奴婢开开眼啊。”

    “嗯。”

    阿元听完,浅浅地点了点头,她这才打开车帘往外看,只见城内车水马龙一如旧日,唯一不同的是,许多成衣铺子都在往外撵客,阿元不解,怎么这些铺子生意都不做了。

    茵茵见状回道:“二皇子寿宴只邀请了朝臣们的子女前来贺寿,这些公子小姐们谁不想穿得体面入王爷法眼,日后好平步青云,所以拼了命地装扮自己,各式绫罗绸缎都供不应求,有些铺子进不来货,只好关门歇业了。”

    想想也是,二哥是唯一没有婚配的成年皇子,又是储君的唯二之选,这些被邀请的亲贵大臣们,自然会挖空心思以子女为媒来讨好他。

    真不知是哪位倒霉的姑娘会嫁给冰块一般铁石心肠的二哥,阿元真希望是个泼辣厉害的,好好管管他,想到这里,阿元忍不住开心了起来,一扫往日的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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