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梦醒
上山的路在余筱雨不知道的时候修好了。
上山前的路上多了不少房子,光是便利店就比记忆里多了三家。各家各户的窗户亮着灯光,新装的路灯排列得整整齐齐,可以看见吹着晚风夜里散步的行人。
“哇……”
余筱雨涌现的第一个念头是,如果被关起来那时附近人家也这么多,她从山上逃下来,就能很轻易找到人寻求帮助了。
顾儒深牵着余筱雨进了老宅,泡泡在前面推开大门,灯笼一个个顺着亮起,红彤彤的,它目的明确地往最近的那个房间走去。
“诶,慢点。”余筱雨穿着高跟鞋走不快,顾儒深停下来懊悔地看向她。
“对不起,我没注意。”
“没事。”余筱雨弯腰把两只鞋袜脱了放在柱子下,她光脚踩了踩地面,兴致勃勃道,“快走快走,我想看看。”
地面干净得很,一点尘土都没有。
只是这样顾儒深也不太愿意,泡泡转瞬间在过道地上铺了一层,余筱雨每一脚都踩在泡泡上。
“哎……你干什么呢。”
余筱雨简直像是踩在火堆上,她羞得小跑起来。
她也不等了,一用力推开了第一扇房门。
和想象中不一样。
余筱雨以为房间里的装饰大概会是古色古香的格调,她想象一张雕花红木床,丝织的层层挂幔,一张木制梳妆台,光滑的铜镜映照出香炉的烟。
她还想象现代化的装修,床被桌椅,推拉式衣柜,一盏温馨的床头台灯,会与屋外的装修形成鲜明的反差,古今的岁月的交错感会弥漫在这片宅院里。
可现实与她的想象不一样。
她看见布满灰尘的地面,看见暗黄的墙壁,裸露出红砖的墙角与记忆里完全一致。那不是一段美好的回忆,墙边一张洁白的羊毛毯刺痛了她的眼睛。
她甚至感觉不到失望。余筱雨气愤地回头瞪顾儒深。
它居然还一脸坦然,略带疑惑地问她:“不进去吗?”
余筱雨当然不进去,她之前有多期待,现在就有多生气,她觉得自己被耍了。
她走几步推开了隔壁房间的门,这房间和她意料中一模一样,房间地上有两张纸,被一块石头压着。她不用过去都知道纸上写的是什么内容,她一字一句都不会忘记。
“你——”
余筱雨都快哭出来了,她眼眶里含着两滴眼泪,摇摇欲坠。欲骂又止,余筱雨转身朝老宅外走去。
“啊?怎么了?”顾儒深连忙拉住她,它不知道余筱雨为什么生气为什么伤心,明明一切都发生在自己的眼皮底下。
余筱雨被拉住了,她知道不止这两个房间,但是,随便吧,她不看了。
“你骗我!”她无比委屈道。
顾儒深大惊:“我没骗!”
“你说房间里装修好了!”
顾儒深终于明白问题出在哪了,它狡黠笑道:“你一定会喜欢的,先进来看看好吗?”
余筱雨半信半疑地停下了离开的念头。这次她不走在前面了,小步跟在顾儒深身后。
门开着,顾儒深先走了进去。
余筱雨慢它一步,只一转眼,老宅就在她眼前消失了,连沫儿都不留一点。
“顾儒深?”她失声喊道,跨进了白色羊毛毡房间。
在她踏入房间那一刻,她嗅到了草木的清新气味。墙壁的砖块脱落,枝桠从砖缝里钻出来,青苔爬到门框上。从四周向房间中央长出手指长的小草,余筱雨踩上去,柔嫩,痒痒的,不刺脚。
她无知无觉走了几步,嘴巴因为惊讶微微张开。
一条藤蔓不知不觉长到了她面前,“嘭”的一声艳红色的花苞绽放。
地上长出几片小木丛,紫黑色的珍珠般的小果子成熟了,挂在枝头。余筱雨还在角落看见了番薯的叶子,她在陌生的美丽中找到了几分回忆。
一只神秘的深蓝色翅膀的蝴蝶悠悠地飞到她面前,在余筱雨伸手的时候停在她指尖。只是停了几秒,又优雅地飞走了,仿佛梦般的夜间来客。
只在短短几秒,这间空荡荡的房间被自然生机充满。
那张羊毛毡被生长的枝条挂在枝头,余筱雨听到了“咩咩”两声,她回头看见那羊毛毡变作一只小羊羔,从枝头跳下,在草地上蹦跳两下,很快就低头嚼起了地上的草。
不知道哪里突然飞出三只麻雀,哗啦啦飞过她的耳边。余筱雨随着那三只雀儿看去,它们在飞翔中褪去羽毛,褪去色彩,如火般燃烧起来,化作三个火团扑凌凌飞向了窗外。
“星火?新生?暗月?”
新生听见了她的声音,叫了一声,在半空中滞留下来画了一个爱心,再加速追上了另外两只。
随着它们飞出窗外,房间的门消失了,埋没在枝条藤蔓之下,粉紫的牵牛花烂漫地生长。
余筱雨快步走到窗前,窗外不是老宅庭院里的景色了,而是一片幽深的黑色,她看见高大的树,天上的弯月,远远有溪流的声音。
夜色中有一大片淡淡荧光,一只萤火虫迷了路,朝窗内飞来。
她听见老宅的声音。
“小雨,每一扇窗外的景色都是不同的。”它说,“不要害怕窗户,要离开房间出来看看吗?”
顾儒深这话提醒了她,余筱雨感觉自己的身体很轻,如泡泡一样轻,她攀住窗沿,一踮脚就跳出了房间。
她看见顾儒深在一棵树下,它穿着第一次化作人形时那一身黑色的长袍,修身笔挺,宽大袖口处的雀形图案如火,下一秒就要化作三只火雀从衣袍上飞起来似的。它背后的湖面映射着凌凌月光。
余筱雨先前误会它了,又愧疚又惊喜,她不顾形象大步跑过去,顾儒深拉住她的手。
“你看,这是我的世界。”
余筱雨感觉自己飞起来了,顾儒深拉着她飞过树林,风和叶被抛在身后。余筱雨听到远久的精怪的叫声,狐狸尾巴在树后一闪而过。鬼火在半空中若隐若现,歪斜的墓碑前燃烧着三根香烛。某一棵树上挂着一根麻绳,顾儒深指着树说这就是那个女婢上吊的树。余筱雨没有害怕,她只是略带伤感地想,这个名姓遗落在岁月尘埃里的女婢上吊原来连白绫都没有。
林间小路已到了尽头,它和她飞到了树梢,余筱雨看见了远远了另外几座山,再高,再高,她瞥见了城市,房屋与灯火。顾儒深拉着她飞过不圆满的月亮,俯身往人间繁杂处飞去。
余筱雨看见了兵荒马乱,一匹受伤的马在她身边倒下,中箭的人倒在地上呻吟,不过转瞬,重伤的敌人结束了他的生命。她看见了衣衫褴褛的逃命的女子,抱着珠宝跑路的富商。她看见把孩子藏在床底再去开门的母亲,不知该庆幸该悲哀那双失去生命的眼睛没有看见贼盗伸进床下的手。
余筱雨看见逃难人群里的一对老夫妻,一个腿脚不便,一个患有眼疾。他们正如顾儒深所说,吃苦,受伤,偶尔吵架,遇到陌生人就询问儿女的踪迹。
一只雀鸟落在老妻的肩膀,老人惊讶地叫老伴过来看,他们连笑容都那么相像。
“那是你。”余筱雨指向那只雀儿。
顾儒深低头看:“那是我。”
它拉着她飞,时光的钟表滴滴答答倒退。余筱雨离开纷飞战火,从繁华的庭院中穿过,墙壁如不存在,拦不住她的身体。
她听见了院中的戏曲小调,几个婢女闲暇时在屋檐下笑谈。余筱雨看见一个与顾永乐样貌极像的男子,她恍然大悟:“这是以前的顾家?”
“这是顾丰。”
余筱雨还看见一个在窗边苦读的男子,有一个容貌温婉的女婢经过窗户,心疼地问大少爷需不需要喝杯茶。
哗啦啦……
时间倒退,倒退……
余筱雨终于看见了那一大片泡泡,它如云朵随着风自由地飘着,飘到哪里就在哪里停下,化作世间万物,看一阵这个世界,再随着风飘荡。
最后这片泡泡一个个破裂,天旋地转,沧海桑田,最后留在她面前的只剩下渺渺黄沙里的一块巨石,环顾四周没有一点绿色。
顾儒深站在她身边,笑道:“只是很普通一块石头。”
余筱雨摸了摸石头,往后退了好几步才看到顶:“它好大一块。”
顾儒深敲了敲石头,很轻松就敲下来一小块。那一小块石头被它捏着甩甩,落下了一层砂砾,最后只剩下一枚戒指留在它手里。
很朴素的一枚戒指,就和巨石一样,表面磨得光滑。
余筱雨猜到它要做什么了,她走到它面前,在一片荒芜中,余筱雨忽然有了落泪的冲动。
“虽然我们已经签了婚契,但是我一直忘了要给你一枚戒指。”
顾儒深给余筱雨戴上了戒指。它牵起余筱雨戴着戒指的手,离开了这片没有生机的地方。
余筱雨经过了一扇扇窗,她飞在高楼丛立间,只有顾儒深是她唯一的牵引。
如同强风,顾儒深带着她直直冲破了一扇窗,窗帘被撕裂。这窗在外面看来是如此陌生,只有在进入房间后余筱雨才认出来,这就是噩梦里多次出现的可怖的房间。
雪白的天花板、床铺和房间里不多的椅柜通通被狂风吹散,一切爆裂开,它带着她笔直冲破了这一层奢华的房子。
余筱雨看见了曾经不愉快的工作环境,看见曾经表面温和实际高高在上的顾永乐,眼前一花恍惚间看见他在监狱里的生活。很快她就从学生时代退回到一个小山村,她看见几个女孩把幼小的她堵在巷子里威胁要划花她的脸,小小的余筱雨捡起砖头砸向她们。
老宅愤怒地冲过去,依旧紧紧牵着她的手,那些坏人如烟般被吹散。小余筱雨讶异地放下砖块,她看不见空中的一宅一人,劫后余生迅速跑回了家。
最后余筱雨看见躺在医院床上的赵姜,余兰生抱着小婴儿对床上的妻子说:“你看女儿,她真可爱。”
时间静止在这一刻,顾儒深环抱住余筱雨的肩头:“那段时候赵姜胃口不好,偶尔她觉得肚子有点疼,她忙着工作,瘦了许多。”
余筱雨静静听顾儒深说话。
顾儒深:“于兰生心疼妻子,他们商量商量,以为是意外怀孕了。他们都准备好要告诉你家里要多一个弟妹了,但是……”
“但是他们去医院检查,赵姜得了胃癌。”
余筱雨瞳孔放大,她与顾儒深相握的手倏然用力。
“幸好发现得早,是早期,治好了。”顾儒深摸摸她的背,安慰她,“赵姜进医院,于兰生太忙了,照顾不了你,就把你送到了乡下。”
余筱雨眼前是满脸笑容的于兰生和赵姜,她回忆起自己对父母的埋怨,话语间逐渐哽咽:“后来我回家之后,他们发现我在乡下过得不好,一身伤口,爸爸肯定愧疚得不得了,妈妈也会自责自己不应该生病……他们本来应该会告诉我送我离开的原因的,但是……”
但是她已经那么惨了,他们不愿意再让她担忧与后悔。
静止的幸福光阴里,灿烂阳光从窗户透进来。
余筱雨翻了个身,翻进了顾儒深怀里。她躺在老宅的雕花大床上,房间里的摆设和她设想的一样古色古香。余筱雨记得梦里的一切,她浑身轻松,那真是一个美梦。
顾儒深低头看着怀里的人。
“梦醒了——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