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张三的苦难史
正义必然伸张,但正义不会自己伸张,要么有人伸张正义,要么自己伸张正义。当指望不了别人的时候,那就只有指望自己。
张三老婆怀孕,自从显怀之后,村上和乡里的计划生育人员便盯上了他们家。树大招风,有钱人在农村受嫉妒,乡干部也喜欢以此拿捏张三。那时候,乡书记提出了“百日无孩”的口号,也就是说,不管是一胎二胎,乡里任何孩子都不能出生,怀孕的妇女一律打掉。昔日有“白色恐怖”,计划生育严格的年代,有“计生恐怖”,村里到处刷着“该扎不扎,房倒屋塌;该流不流,扒房牵牛”,因为计划生育而被扒了房子,牵走牛羊的农户不知有多少。很多年轻人跑到外地去了,乡干部就拿老人,将众多老人押到乡里的小黑屋,饿饭,殴打……有有些曾经见过日本鬼子的老人感叹说,这些乡干部比日本鬼子还凶恶。
张三带着老婆跑到了新疆,一个战友在那里工作,种了一百多亩地,那里天远地宽的,战友在地里搞的看瓜果的房子成了张三两口子的栖身之所,但身在异乡,他们牵挂着家里情况,不久便得知了父亲被抓到乡里的消息……
张三跟老婆商量后,决定不要这个孩子了,于是就跟战友说了这件事,准备带老婆回去,战友说,回去后,孩子就保不住啦……
张三老婆说,爹替我们住监呢……
战友看看张三老婆越来越大的肚子,皱眉,思忖,他想了想说:“这样,小张,你先回去看看再说,弟妹还在我这里,你那边有消息了给我打电话……如果需要,我把弟妹送回去!”
战友是怕张三老婆出事,他跟夫妻两人举了好几个因为月份大引产造成一尸两命的悲惨事例,那些因为计生而意外死亡的产妇不知有多少,可恨的是这些妇女死了也就死了,不光没什么赔偿,还得交罚款。
那是个疯狂的年代,今人都无法相信那年月发生的一些事。乡书记的“百日无孩”的灵感来源于山东一个县,那里的县委书记首先提出了“百日无孩”的口号,事后该书记快速升迁。极端的政策极端的人极端的恶性事例令人毛骨悚然,战友见多识广,所以力劝张三媳妇留下。
张三一个人回去了,他偷偷溜到乡医院,想看看啥情况,没想到,在一个房间,看到一个农村妇女躺在床上,满脸泪水,而她身边放着一个血赤糊拉的婴儿,已经成形……
事后打听了一下,这个婴儿已经八个月大……
看到那个已经成形被残忍拿出来的婴儿,张三的心像被刀狠狠地戳了一下。在战场上他都从来没有锥心过,他想不明白,古书上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爱护别人的老人,爱护别人的孩子,就像爱护自己的老人和孩子一样,这是传统美德,也是人与人之间美好和谐的情感基础,可现在呢?成群的老人被关在小黑屋里饿肚子,被计生办搜罗来的泼皮无赖们殴打,现在又这样残害无辜的孩子,天作孽犹可恕,人作孽呢?
不可活!不可活!张三横了心,宁肯自己不活了,也要保全老婆和未出生的儿子。至于老爹,他也不会让老人家替他受苦受难,他自己去乡里计生办,要换回老爹,计生办求之不得。
张三老爹放了回去,张三作为当事人,被吊起来,逼问老婆在哪里,张三自然不说。
然后,张三被押回村里,再一次吊房梁上,几个人拿着鞭子,蘸水,轮番抽。
抽了三天三夜。
张三皮开肉绽,但内心却是快乐的。他回想起战场上,他冒着枪林弹雨冲杀,他一开始闻不惯硝烟的刺鼻味道,后来竟然深深地迷恋上了这股味道,有了硝烟味道,他觉得这地方就是自己的;野战医院,敌人的侦察兵摸到这里,残杀这里的医生护士还有受伤的战士,他和侦察小组的六同志,七个人,连夜追了三十多公里,把这股侦察兵全部手刃,他一刀刀地了结敌人,竟不知道那天晚上他杀了多少人,只记得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后来变成了红刀子进,红刀子出,自己也被敌人刺中过,但好在没刺中要害。军用匕首的质量真好,他太喜欢那把匕首了,所以退伍时偷偷拿了回来,这是他干的唯一违反纪律的事情……
很多战友牺牲在那里,他张三是个幸运儿,他幸运地活着回到了故乡。
一首诗不是说嘛,一个战士,要么战死沙场,要么回到故乡。
他回来了,老婆在远方,即将出生的孩子,已经老去的爹娘,乖巧伶俐的女儿,现在岳母带着……
在拷打中,张三死了……
张三没有了气息,几个打手怕了,丢下张三走了。
张三魂游,在家乡的油菜花田中,看到了漫山遍野的油菜花,老婆站在油菜花田中,女儿头上戴着野花野草编制的花帽,调皮可爱的儿子在油菜花田中奔跑……
而他看到之后,满意地转身,再一次折返,他来到了那片肃杀的山林,炮火隆隆,山林中潜伏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这些都是牺牲了的战友,他们跟自己一样,“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即便是死了,也是战士,也要在阎罗殿中,反抗压迫与剥削,推翻阎罗殿的黑暗与不公,这片密林就是阎罗殿,他和牺牲的战友们向着不公,向着剥削,向着阶级压迫冲杀……
黑暗被战士的魂灵冲破,他冲杀在前,和青面獠牙的厉鬼缠斗,他举着那把匕首,狠命地刺向厉鬼,厉鬼的獠牙,一口咬住了他的魂灵,将他的魂灵撕碎,而后面的战士又一刀刺向了厉鬼,如潮如浪的战士杀来,他看到了一片光明……
张三睁开了眼睛,这已经是他昏死之后的第五天了。
他在战场上死了一遭,在家乡又死了一遭。
他在战场上战胜了敌人,在家乡,保卫了家人。
张三用一身伤痛,换来了儿子的出生。
但事情还没有完。
计划生育罚款,一波接一波,并不是罚一次就完了的。那年月各种巧立名目的搜刮,农村赤贫,张三本来富裕的家庭,落了个只有一个看上去还不错的房子,里面空空的,家具都被拉走了,拉砖的拖拉机也被弄走了,能赚钱的砖窑早被乡干部的侄子搞走了……
唯一的慰藉是儿子慢慢长大了,儿子三岁时,计生办再一次来要罚款,家里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变卖了,计生办要扒他们家的房子,这座房子是他和老婆艰苦奋斗才建成的,是两人的心血,老婆挡在前面,而他被人扣住了,老婆为了保卫房子,拿着农药瓶,阻挡着来人,如果他们再敢上前,她就喝农药……
可是,带头的乡干部却根本不管,说“你喝你的药,我扒我的房……”
老婆一仰脖,一瓶农药喝了下去……
大家都呆了……
那个乡干部麻溜地溜了……
老婆送到医院,没抢救过来……
老婆死了,张三的心也死了。
他把女儿儿子交给以泪洗面的爹娘,自己带着那把匕首,在乡上一个新开的酒楼里,找到那个逼他老婆喝药的乡干部,上前捅了一刀……
他没有跑。
就在那里等着。
他没有杀人。
他没有朝那人的要害捅——对于一个在战场上见惯了死人的张三来说,他可太懂得如何杀人了,但他那一刀,只是捅到了那人的肚子上面,没有在里面搅……
他入狱。
那个人升官——这是上面对他“因公受伤”的补偿。
张三坐了八年牢,出来时,女儿已经辍学了。
女儿初中都没毕业,因为家贫,前往南方打工,小小年纪,吃了很多苦。
儿子上小学了,他出来后,首先去了亡妻的坟头,发誓要养大儿子,把儿女都弄好,让他们都有出息。
然而事实很打脸。
儿子上初中时,他甚至都交不起学费,因为那时全国大下岗,连昔日体面的工人都灰头土脸了,农民还能好到哪里去?张三从监狱出来,种地,交了农业税之后不剩啥了。爹娘有病,他卖苦力挣的钱,还不够交医药费,但即便弄了个赤贫,借了一圈钱,爹娘还是相继都走了。儿子上初三时,学费拖了大半年,实在没办法时,女儿寄来了五百块钱,一下子解了燃眉之急。
女儿在南方电子厂,制鞋厂等各种厂做工,后来这个群体叫“厂妹”,她给家里寄钱,但却从不回家,过年时,在外面打工的人回来了,闲言碎语也来了,他第一次听说女儿在外面做鸡时,气血上涌,找第一个传播这个谣言的人算账,然而那个人说某年某月某日陪老板去东莞,在一串小姐中,他认出了那个叫“莉莉”的女孩,就是他的女儿张雪莉……
张三顿时如坠冰窟。
他打了无数个电话,女儿终于回来了,他不让她进门,寒冬腊月里,外面下了很厚的雪,女儿却穿了个裙子,举手投足已经有了风尘气,她跪在家门口哭,张三让她说清楚这件事,女儿却承认了,说她不想让弟弟失学,后面弟弟上学的学费,她还要供……
张三把她赶走了!
女儿在门口哭了好大一阵,人都冻僵了,是他妹妹听说了这件事,冒着大雪跑来了,把她拉回了自己家,住了两天后,女儿又去死去的妈妈坟前烧了香火,然后哭着走了……
他无法原谅女儿,去给老婆说这件事,发现了坟前的香火……
他很内疚,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混成了这个样子。
儿子中考,成绩其实还不错,但县里高中很变态。比如说高一收一千名新生,其中200名学生是按规定收费,两百到一千名之间,分阶梯,最低的一档要交五千,然后十分一档。儿子上高中,他要拿一万五千元的“助学费”。
这笔钱他交了——还是女儿给的钱。他口口声声不要女儿的一分脏钱,但事实面前,他不得不用。
给儿子交了学费,他就出来打工了。
干力工,进鞋厂……最后辗转来到天海,做水手,因为听说出海打鱼挣钱。
但一次出海打鱼归来,渔船满载而归,可船老大食言了,没有按照出海之前许诺的给,说是跑远了,耗油量大,出海的收益实际上没那么大,所以要扣点儿钱。张三不同意,其他人也不同意,船老船老大摆酒,大家喝着酒,论着事,本来是奔着解决问题的方向走的,可说着说着,双方却都来了情绪,船老大是本地人,本来也霸道惯了,天海人又因为宗族文化喜欢抱团,不惯着来天海打工的外地人,双方趁着酒劲,从口角升级到肢体碰撞,然后又升级为斗殴,张三被裹挟着参与了,船老大拎着板凳砸他脑袋,他挨了一下,吃了痛,顺手一个狠踹,结果踹到了船老大的肚子上,船老大年仅五十了,被这一踹踹昏了……
张三这一脚,让船老大胆体破裂,在医院住了好几天院,虽然最终抢救过来了,但张三因为故意伤害进了监狱,不过判刑时间比较短,只有一年半。
他比鲢鳙出去的还早。
………………
………………
说到这里,马金柯很好奇,问:“张三给你讲了这么多自己的故事啊?”
鲢鳙点头,说:“张三这个人的性格吧,跟陌生人说不上话,但熟悉之后,如果他信任你的话,又会说很多。”
“那他进监狱之前就认识刘大关二了么?”
“是的。但据张三说,他也是来天海之后,才认识刘大和关二的,三个人因为相同的经历,一下子就相见恨晚,从来没考虑过对方说的是真是假,也没考虑过对方是好人是坏人,反正见了第一面,就拜了把子,他们这种情感,我挺不理解的。因为他们之前毫无感情基础,也没有同患难过,只是说说自己以前干啥的,在哪儿呆过,参加过啥战斗,哪一年退伍的,然后这三个人就成兄弟了,奇怪,真奇怪,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为啥。”
马金柯此时却陷入了沉思。
鲢鳙看他的模样,好奇:“老板,你想什么?”
马金柯念叨着“山河县……山河县……咦?!!!”
他好像想起什么,脸上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