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好事来了,刘大却愁眉不展;老了老了,还居无定所……
刘大提溜着保温桶,坐上了开往天海失去的轮渡。
从天青岛返回市区的游客比较少,大多数游客为了赶车,选择了走高速。
人少,清净。
轮渡上非常安静,少了呱噪,刘大看着海景,早上的大海,有一种很特别的气息。上空,天空湛蓝。海鸟飞翔。
刘大喜欢上了海边生活,喜欢上了这个海边小城。遥远的家乡,也只是家乡,停留在记忆当中。他人生的最后一个段落,应该在这座三线海滨小城度过了。也好,在风景如此美丽的地方了此残生,这是对人生的一大馈赠了。
突然,耳旁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手机铃声:
“我不想不想长大,长大后世界就没童话
我不想我不想不想长大,我宁愿永远都笨又傻
我不想我不想不想长大,长大后我就会失去他……”
刘大抬头一看,又是那个红发女孩,操着他听不懂的语言说话,他就听懂一句“萨瓦迪卡”,然后又是一长串一嘟噜的话,甚是呱噪。
不过,既然是女孩,又是外国人,作为旅游城市的居民,还是替旅游业考虑的,他站起来,到另一边去了。
轮渡很大,刘大到了另一边,几个退休工人模样的人,围坐在一起打牌,聊天,他们的脚边,是在天青岛采购的海产品。对于他们来说,时间不值钱,四块钱的轮渡票可比高速香多了。
刘大蹲他们旁边,看他们打牌,聊天。他们瞅了刘大一眼,也没觉得有啥。看穿着打扮,大家都是底层老百姓。
“这人呐,想开了,三个字:无所谓。”
“就是。我现在啊就是一杯茶,一包烟,抽着烟,看着天,能过一天算一天,哈哈。”
“我不一样,我喝着酒,看着地,能吐一地是一地,嘿嘿。”
“那我也不一样。我不抽烟不喝酒,咱没事就爱躺着,这躺着过,站着也过,埋到土里一样过。”
“子女们要我早睡早起,我就爱熬夜,熬着夜,喝着酒,能活多久算多久。哎,就12月份那次抢药,一片几分钱的布洛芬,愣卖到一片十块钱,求爷爷告奶奶的还买不到,咱就明白了,咱这条命,没人在意,活一天是赚,活两天也是赚,哈哈。”
这群老头乐开怀,然后又开始比赛各自买的鱼,谁的鱼更鲜亮,谁的蟹钳子更有劲。他们甚至让大海蟹打架,跟斗狗似的,刘大起初觉得“这tm也能斗?”,然后看了一会儿,又觉得“啊,这斗起来真好玩!”就见几只巴掌大的大海蟹张牙舞爪地缠斗在一起,老头儿们在一边加油助威,为各自的代表选手摇旗呐喊,刘大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这群老头儿的赌注极低,但参与者身心愉悦,很好地解释了什么是“小赌怡情”。
这群老头儿最常爱吐槽的话题就是自己的退休金,他们总是跟别人比,某某老师了,某某科员了,某某卷烟工人了……越比心越堵。
但刘大很羡慕他们。
如果他能带着关二和张三,过上这些人的生活,能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另一边,s拿着手机,在甲板上走来走去,摆着pose,一头红头发,晃晃荡荡的,一张东南亚女孩的脸,欢欣雀跃。
s是个手机控。她几乎无时无刻都在玩手机,闲的时候在手机上玩刺客游戏,或者跟朋友聊天,如果能视频,她一定视频,因为嫌语音通话不过瘾。她是一个杀手,但也是个热爱时髦的年轻姑娘,爱拍照,爱炫,离开了泰国,到了中国,良好的治安环境,让她得到了放松,又觉得任务又简单,挣的钱又多,所以她用泰语跟小伙伴说:“这里真好,你们俩一定要来哦。”
大概是同伴开玩笑奚落她,她情绪有些激动,说:“放心吧,不会等太久的,我做事,很快的,一星期内,不,三天内,我拿到钱,你们拿到机票,哈哈。”
到了码头后,刘大下船,s从刘大身边路过时,撞了刘大一下,她低声说了一句“sorry”,然后继续往前走,没想到一个大妈一把拉住她,训斥道:“你这小姑娘,撞了老人家,啥也不说就直接走,太没礼貌了……”
s勉强能听懂大妈的意思,辩解:“对不起……我说了……sorry……”
“骚什么瑞啊,装什么小洋人啊,‘对不起’三个字会说啊,撞了老人家就直接走,什么人啊!”
s张口结舌,她万万没想到,下船伊始就被一个胖大妈教育了。大家纷纷看着她,刘大摆手说:“咳,算了,姑娘,你走吧,走路当心点儿。放心,我不会讹你的。”
s快速地说了“对不起”,然后飞似的逃掉了。
刘大朝仗义直言的大妈表达了感谢之情,大妈说:“就看不惯这红头发,一头红毛,跟妖精似的,嗤。”怪不得大妈火气大,刘大呵呵笑。其实人老了,看不惯的事情会越来越多。但刘大不会,因为他越来越明白了,能把自己的事情管好,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到了医院,张三正在换药。烧伤科的老护士手法娴熟,当然在外人看来也非常狠绝,张三非常配合,所以他的烧伤好得非常快,同屋的两个人中,烧伤他最重,反而伤愈的速度最快。女教师的伤最轻,但因为是化学灼伤,清创的难度更高,要求也更高,痛苦指数也更高。另外,女教师嘴上批评小青年去网吧打游戏,不会“延迟满足”,她每天都回家这个行为,不比小青年的行为好多少。就这,她还老瞧不起小青年,觉得他总是作死,面对小青年,她有着智商优越感,觉得自己在智商上对他是降维打击。这不,她在等待护士给自己上药的时候,又开始对小青年进行智力测验了:
“来,考你一道题。对联,上联是:木兰替父从军。下联是什么?这个没有标准答案,只要对仗工整即可。”
小青年开始想,然后答:赵云替主救子。“主”就是主公刘备,子,就是后主刘禅,长坂坡赵云带着刘禅杀出重围,这个故事大家都知道,可以吧……
女教师没想到小青年居然对的不算太离谱,说:“你这个答案勉强沾边,对联们,讲究对仗。你的对子不太够对仗。你再想想……”
小青年想了一番,嘴里念叨着:关羽……过五关斩六将,斩颜良诛文丑……不对仗!张飞,张飞干过啥……诸葛亮,三个字,不行,孙权?孙权替母嫁妹……
女教师一通笑:“你这光在三国中找了,知识就局限在里面了……”
小青年干脆说:“那你说标准答案吧。”
“马尔代夫旅游——标准答案。”
正上药的一脸严肃的老护士“扑哧”笑了,小青年却一脸糊涂地问:“马尔是谁?历史上很有名么?他为什么能和花木兰相提并论?”
女教师笑得前仰后合。
“马尔是谁,哈哈……”
老护士给张三处理好了:“行了,别绷着了,上完药了。”
张三舒口气,转过头,很严肃地问女教师:“马尔是谁啊?马超儿子?马岱的啥人?”
老护士和女教师二人对看一眼,又咯咯笑起来,老护士笑得几乎直不起腰了,张三和小青年一脸懵逼,不知道她们俩的笑点儿在哪儿。
刘大来了。
他心情很不错,因为鲢鳙已经打电话给他,说问题都解决了。
电话中,鲢鳙没有细说,但是,他强调,“都解决了!”
这就是说,张三不用再继续那个命单了;张三还能获得雇主的补偿。
张三喝着鱼汤,刘大问味道如何,张三很老实地说,没有大乔妹子的好喝。
刘大说,那肯定啊,我就不会这个。
然后,两个人又感叹:关二命好啊。
旁边,传来了女教师的惨叫——护士拉上帘子开始给她清创换药了。
鲢鳙来了,身边跟着孙权。
鲢鳙向张三和刘大介绍了孙权:“老板派权总来慰问一下……”
孙权带了个果篮,他看看张三身上的烧伤,啧啧了一番,脸上全是沉痛的表情,像是一个资深的工会干部,他询问张三是否可以拍照——他要拍几张照片拿回去给老板介绍伤情,这样才好跟老板申请补偿金。补偿金的金额大小,就跟伤情判定有关。
“十万以下的我可以做主,但超过十万,我还是要跟老板申请的……”
张三非常高兴,他开心地说:“老板真敞亮,我以前还误会他了呢。其实昨天的五万,我就知道老板人不错的……”
“五万?什么五万?”孙权迷糊了,鲢鳙在一旁说,“呃呃,五万是第一笔,代付,我后面跟老板说……反正这件事能够解决就好了……”
孙权瞬间明白了。
张三很配合,孙权拿着手机啪啪啪地拍了几张照。
然后孙权又说了几句暖心的话,意思就是安心养病,老板那边不差钱,只要是在为老板干活的过程中受伤,所有花费连带其他费用,都会补偿……
孙权跟鲢鳙在走廊上说了几句话,鲢鳙跟孙权说:“这人的情况你也看到了,上了点儿岁数,也确实不容易。权总,你和老板都是场面人,十万二十万的对老板来说是钱么?拜托你在老板面前说几句豪华,这个老人的退休金就有了。”
孙权看着鲢鳙,挺感动地说:“夏侯总,你挺仗义的——那五万块钱是你垫的,你放心,我不会跟老板说这件事的,我估计那个张三没搞懂,但他那个大哥也搞懂了,他们会感谢你的,我也挺感动的。现在江湖上都是道义放两旁利字摆中间,仗义永远是最稀缺的品质,就冲这个,我也会跟老板争取的……”
“行,后面的话,咱们都不说了,事成了,我那茶楼有新收的鸭屎香,到我那里喝茶!。”
鲢鳙坚持把孙权送到楼下,目送他上车才离开。
鲢鳙返身上楼,和刘大叫到天台上,把面见老板的事情跟刘大讲了。
鲢鳙一脸憔悴地说:“我真是仁至义尽了——这件事跟我没啥关系的,我就是个中间人。好在,这件事要结束了。你们不愿意张三做这单,我估计你们刘关张三兄弟也不会再接命单了,我没有多少活给你们了,讨债的活儿,有专业的讨债公司做,这种活不多的,你们三个以后考虑出路了……”
刘大疑惑地问道:“就这么简单?老板就答应了?”
“答应了。老板去酒吧泡个妞,随随便便都是十万八万的,这点儿钱不算啥的。我也从中说了不少好话,反正对你们三个,我真是烧香拜佛了,唉!”鲢鳙非常苦恼,“昨天那五万,我垫的,等老板的钱到了,还我!”
刘大望着城市一栋栋的高楼,不相信老板那么爽快。可鲢鳙这套说辞,好像也无懈可击。鲢鳙混迹天海江湖这么多年,也是个老江湖了,不可能随随便便被人欺骗的。而且也的确如他所说,十万块钱算个啥嘛!对于普通人来说是笔钱,对于有钱人来说,确实就是个泡妞的钱而已。
鲢鳙对他的不相信还挺生气,撂下一句话“收到钱后别找我了。”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刘大有些怅然。
他其实内心深处比谁都希望鲢鳙说的是真的。
可他的直觉又告诉他,背后好像有啥不对的地方。但具体哪儿不对,他说不上来。
他在天台上把这件事的前前后后想了一遍。
越想越觉得不对,可越想又觉得哪里都对。奇了怪了。
想不通的地方,他就想找个人商量商量。
不能找张三。
他沉浸在喜悦中,而且张三也不擅长这种思考。倘若他能多想一点,他也不会接葛莲这个命单。不光这次,相处了这么多年,刘大知道这个兄弟行动力很强,但让他想事,那是为难他。
而且病房人多嘴杂,也没法说。
想来想去,只有找关二了。
他给关二打电话,关二电话关机了。
刘大觉得有些奇怪,因为关二一般不关机。
下了楼,准备收拾了东西回去。没想到进了病房后,发现张三又换了一套衣服,他的那些脏衣服都洗干净了。旁边的柜子上还多了两个乐和乐扣,里面装了米饭和煎带鱼。
“关二来过了?”
“没?”
“那这是谁带的?”
“乔妹啊。她把衣服和饭放下,说了几句话就匆匆走了,估计有事,看着也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就她一个人啊。”
“啊!”
“关二为啥不来?应该是他来啊,毕竟乔妹跟咱们也是刚刚认识,而且也是因为他才认识的,他好意思让乔妹一个人来给你送衣服送饭啊?”
“肯定有事了。关帝庙游客可多了,很多外地游客来天海,必打卡的地方就是关帝庙。”
张三说的没错,关帝庙历史悠久,门票还特别便宜,就10块钱门票费,周围都是天海的老居民区,有着大量的宝藏小店美食可以品尝,非常热闹,游完关帝庙还能顺便吃美食,对游客很有吸引力。游客多,关二自然忙。
这时,刘大的电话响了。
房东的电话,说有事想跟刘大商量商量。
刘大让他说,房东说,电话里说不太方便,见面说吧。问他啥时候回天青岛,刘大说马上回。
刘大从医院住院部走出来时,又看见了那个红头发姑娘。她拿了一杯奶茶,抬头看着大楼。
也许她亲友也在这里住院?
刘大来不及多想,姑娘也没注意他,她打量着大楼,边走边看。
刘大回了天青岛,这一次没坐轮渡,而是直接坐了天海到天青岛的旅游大巴。每30分钟一趟,票价25块钱。按说也不算贵,但跟轮渡相比还是贵多了,刘大跟那些退休老大爷一样,最不吝惜的,就是时间,虽然对于老人来说,后面的时间也许并不多。
到了家,房东就在院子里等着,拿着喷水壶给花浇水。
刘大连忙进去说:“这个花浇过了,再浇就浇死了,不浇水它们会死,水浇多了它们也是受不住的。”
房东笑呵呵的。房东是天青岛的渔民,年纪比刘大还要大点儿,六十五岁了,做了一辈子的渔民。他在天青岛上万科开发的小区买了房子,后来儿子也挺争气,考上了名牌大学,在省城住了。
房东有些不好意思地跟刘大说,他准备收回房子。
刘大愣了,问:“你要回来住?”
房东摇头说:“我有风湿病,住不了海边了,也习惯楼房了,冬天那边有地暖,不潮,不回来住。”
“那是你觉得房租低?我可以给你加点儿钱。”
房东还是摇头:“咱认识多少年了,还说这个?再说我也不缺那个钱啊。”
房东儿子肯定是不回来住的,刘大想起了一件事,有些颓丧地问:“是嫌我年纪大了,怕我死在这里么?”
“咳!你比我小几岁呢,还能开船出海。虽然有人跟我说过这件事,但我没顾忌这个——跟你说实话吧,我要这园子没啥用,是我那儿媳妇,搞旅游的,想在海边开民宿,她看上这里了,她不光要这个院子,她还要搞七八个这样的,要一个个地跟人家谈呢,且谈呢。她先让我把这个院子收回来,她好打个样,做个样板,然后后面的一个个照着这个来……我对这个不懂,可她开口跟我说了,我也不能拂了她面子不是,毕竟当初嫁我儿子时也不要啥彩礼,也不要我们给买房,后来还给我们家生了个大孙子……”房东也是挺为难的。
刘大明白了,这不是房东个人能左右的了,于是便接受了这个结果:“我啥时候搬?”
“不急!她搞设计还需要时间呢,你慢慢找,我跟你说,西南角的炮台那边,曹家口,有很多渔排的,那边也有不少房子,我当初还建议儿媳妇去那边搞呢,结果她没看上。”
刘大就去了曹家口。那里他其实知道的,山上有炮台,几门古炮,算是一个旅游景点。山下是渔村,村民们搞渔排养殖,经常住渔排上了,所以村里村民不多。村里的房子,很破,没人住,房子就破烂得快。有几个房子勉强看着还行,询问是否出租,结果是不出租,渔民宁愿空着,也不挣这个租金。走了一圈下来,刘大知道为啥房东儿媳妇不选这里了——排外!村民们不约而同地都不出租房屋给外人,大概是村约,所以问了一圈,白问。
回到住处时,天已经黑了。
家里灯却亮着。
走进去看,两个男人正在测量房屋,远处,一辆suv停着,一个年轻女人在看海。
不用说,这就是房东儿媳妇了。
屋里虽然没有啥值钱东西,但不跟刘大打声招呼就进屋,未免有些不礼貌。而且两个设计师都很年轻,测量的时候还因为好奇心,对刘大的手工艺品摸摸捏捏的,甚至他的工具箱都打开了,刘大进去了,两人都讪讪的。
刘大问:“测完了没?”
“马上!马上!”
年轻女人进来了,笑着说:“叔,我着急动工,时间就是钱,得赶紧找地方搬呢。”
“嗯!”
“今天去曹家口找房子找的咋样?”
“还在找!”
“只要找,肯定能找到。租金加个两三百块钱,就很好租……”
“嗯嗯!”
“那叔要快些啊,我这边真的很急,设计师这边测完,出了方案,施工队伍就要进场了……”
“我尽快!一定!”
车走了,小院安静了下来。刘大看着自己栽的花花草草,它们不会动,也不会说话,可在刘大眼里,它们是生命。刘大可以和他们说话,不远处,海浪声声,冲刷着海滩,刘大照常给植物们修剪枝叶,天空之上,星星点灯,天空之下,花朵锦簇。刘大边修剪边自言自语,说有个大师说,这人啊,有两笔。前一笔写满了遗憾,后一笔写满了释怀;前一笔写满了执着,后一笔写满了放下;前一笔写满了梦想,后一笔写满了现实。刘大说:“芍药啊,你说说,这个大师肯定没租过房子。这些云淡风轻的片汤话,听起来是挺恬淡的,可对于咱老百姓来说,品起来只有咸淡啊。”
他念想着兄弟张三的身体,此次烧伤,对他的伤害不小。人越老身体越差。年轻时吃了大苦的人,年老时身体就垮得厉害。还有关二,关二的手总是抖,他也不去查查……
想起关二,刘大拍拍脑袋。
他跑到屋里,拿起手机,给关二打电话。
这次打通了,但接电话的不是关二,而是乔妹。
“喂……”大乔大概是看到了手机上的联系人名字,问,“是……刘大哥么?”
“我是!”刘大有些猝不及防,他怀疑自己打扰了兄弟的好事情。没准,兄弟跟乔妹正在莺莺燕燕呢,自己这时候打电话过去,多煞风景。他结结巴巴地说,“对不起,妹子,我……没啥事……”
“刘大哥……”大乔忽然哭了,刘大惊了,“乔妹,你怎么了?家里出啥事了?关二兄弟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