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警察来了,杀手张三该咋办?
晚上十一点时分,天海人民医院的住院部已经非常安静了,大部分病房的灯都熄了,还有少数病房灯亮着,病人在哀嚎,不过,这些病人基本上都在肛肠科病房,病人们一个个撅着屁股,割了痔疮或者做了肛肠手术,一个个都以统一的姿势,忍受着肛肠部位带来的酸爽感觉。肛肠病房的楼上,就是烧伤科病房。
烧伤科病房的痛苦程度,并不比肛肠科的病人强。张三身上的麻药劲儿过了,烧伤部位非常痛;在伤口愈合的过程中,每天都要涂药,部分烧伤严重的部位医生还植皮了——张三通过这件事,对“羊毛出自羊身上”这句话有了更深的理解,因为他所植的皮还是从他身上取的,好地方的皮取了,植到严重的地方,这一取一放,个中痛苦,只有当事人能够体会。
医生的抢救只能保住他的命,后期的恢复,就要看他自己的了。恢复过程中最怕感染,因此每天都要涂抹消炎杀菌药,这事只能护士干,病人自己完成不了。因为干这活,要心肠硬,给病人上药,为了消毒彻底,就得掀开创伤抹药,能心狠下来揭疮疤,就需要非同一般的硬心肠,上药的过程,病人鬼哭狼嚎,要做到心理刚硬如铁;病人哭着哀求住手,那也得继续干活,继续解开疤,将那刺痛感非常强烈的药涂到新肉上,为了涂抹均匀,还得擦几下,这几下痛感强烈,但病人再嚎,也得干下去。
除了这个,其实最最需要的是胆量——不是谁都敢面对烧伤病人的面目的,部分烧伤科的病人不用化妆都能出演恐怖片,晚上想出去逛逛,被禁止去心脏病的病房区域,心脏病住院病房的楼层入口就挂着“烧伤科病人禁入”的牌子,正如煤矿安全生产条例那样,医院的每一条看似非常奇葩的规定后面都一定有着极为惨痛的教训。据说,曾经有个烧伤科病人觉得恢复得差不多了,正好他一个非常亲近的亲戚在心脏病住院,然后这人就提着别人送他的花篮和水果去该楼层看望亲戚来了,而且还是趁大晚上医护不在的时候,偷摸着来的,他知道亲戚都病房号,然后悄摸摸地去了,准备给亲戚一个惊喜。亲戚刚熄灭了灯,因为心脏问题,正在病床上辗转反侧,然后就听门“吱呀”一声开了,然后一个黑乎乎的影子晃晃悠悠地来到了自己床前,“嘿嘿”一笑,黑暗中一口大白牙森森然,亲戚下意识地开了灯,灯光亮起的刹那,亲戚看见了这个烧伤病人的形貌,病人正想打招呼,亲戚眼睛一白,噶啦……
白天的时候,吹玻璃的小青年绘声绘色地讲了这个事情,大学女教师笑得前仰后合,小青年因为逗乐了美女教师而心生欢喜,成就感爆棚,小青年问张三:“叔,你咋不乐呢?”
张三转过头,问:“我这样的,能去烧伤科不?”
两个人看了看,女教师说:“叔,你还好,你脸部没烧着,这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对!叔,你烧伤部分在四肢,脸没事,这就烧了高香了。你可不知道,隔壁病房有个人,女的,据说之前长得可漂亮了,可惜交友不慎,交了个渣男男朋友,她跟渣男分手,渣男竟然拿硫酸泼她脸上——哎哟,老惨了。你说,那男的心肠咋这么歹毒呢!”
“啧啧!”女教师感觉汗毛直竖,痛恨道,“所以我就特别恨我们学校部分政法老师,他们呼吁什么废除死刑,跟西方学习,呸!这群人脑子都被西方洗傻了。像那个泼女朋友硫酸的渣男,就得按死刑来,他妈的,这种人根本就不是人。”
“可即便有死刑,那渣男也绝对判不了死刑的,听说人家老爸是什么局长……”小青年也愤愤不平地说道,“有钱有势的孩子作恶,令人发指又让人无奈的事情多了去了,像印度的那个电影《误杀瞒天记》,局长的儿子欺负平民家庭的女孩,女孩杀手杀了这个纨绔儿子,女孩的父亲聪明绝顶,用了好多方法,瞒天过海,我看到最后女孩一家团圆时,高兴得起飞,可这电影毕竟是电影,现实中,能治这种恶少的,没什么好方法。法律?人家请最有名的律师,钱多到一定程度,普通人家都会愿意和解,不和解的话,权再逼上来,就没有不就范的……哎,下辈子我得好好投胎,不能投到农民家了,得投到当官家,或者是老板家,哈哈……”
女教师说小青年你想法太偏激,太片面,还是太年轻了,再经历经历,也许会有不同的想法。
小青年说:“叔,你年过半百了,经历的事情应该不少,你说说,你同意我刚才的说法不?”
张三摇摇头,笑着说:“我没啥文化,说不了啥。”
在烧伤科病人中,张三的表现非常特别。别人鬼哭狼嚎,张三一声不吭。上药的护士是老护士,四十多岁,有个外号“母夜叉”,这不是说她长相凶恶,而是说她手黑,上药时手段稳准狠,其实配合的话,反而她上药时间最短,但有的人拼命反抗,嚎,跟被抬上案桌即将被杀的猪似的。张三自始至终都不嚎,他也痛,但不吭声。护士都不忍心了,让他疼的话就叫出来,没事,大家都理解。
但张三不叫。这让护士非常佩服,说张三是非常之人。
吹玻璃的小青年对此非常不服。
尤其是女教师也说张三是非常之人,小青年就更不服了,有事没事就爱挑逗张三,显示一下自己。
小青年就隔壁女孩毁容之事还想发表一些意见时,两个警察推门进来了,一个三十多岁,一个二十出头,看样子刚做警察,因为制服上还挂着“实习”二字的小牌牌。但不管是否实习,一脸的严肃仍然让人望而生畏。小青年明显被吓了一跳,立即身体靠在墙上,有些惊恐地问:“刚说了两句话,不会来抓我的吧?”
在小青年恐惧的时候,女教师则看到了张三神色慌张了一下,然后迅速恢复了平静。
她捕捉到了这一表情变化。
警察根本没搭理吹玻璃的小青年,径直走到张三面前。
年纪大一点儿的警察坐下来,年轻警察则打开笔记本,要记录的样子。
小青年和女教师看着这一幕,都一副惊讶的样子。
年纪大的警察很直接了当地问:“你叫张三?”
女教师和小青年都好奇地看着警察。
张三看着说:“是啊!”
警察:“四天前,海港区赤湖街道钢花小区7栋2单元502室发生火灾,有人被烧伤,当事人是不是你?”
张三:“你们都找到这里了,那肯定是我了。”
张三非常平静的样子,警察看看他烧伤的样子,说:“我们其实来过一次了。”
张三惊讶,年纪轻的警察说:“那时候你刚刚抢救过来,没法问话,我们就走了。跟医生打过电话,确认你病情好转,可以问话了,所以我们就马上过来了。”
“嗯!”张三说,“被烧伤,犯法么?”
女老师和小青年不约而同地笑。
年轻警察也笑了一下。
年纪大的警察则一脸威严地说:“找你来,是别的事。”
张三看着他。
他也看着张三。
女教师和小青年看看警察,又看看张三。
………………
………………
“警察找过张三没?”鲢鳙在车上问道。
“不知道!”
“很危险!”鲢鳙说,“做这一行都知道,失手,就意味着暴露。像张三这次,不仅仅是失手,还把自己搁进去了。”
“人有旦夕祸福——谁能想到会遇到煤气爆炸啊。这不怪张三。”
“那怪谁?怪老天爷?”鲢鳙不满地说道,“我这边都不知道如何跟雇主回复这件事呢,目前他没找我,但迟早要找我。我躲着不是办法,还得主动找他。如果警察找了张三,张三供出我,那后面的事情……”鲢鳙头仰着,郁闷地叹气,“烦!这几天,想起这事就烦。”
“看你跟领导又是拍视频又是搞招待的,没觉着你烦啊。”刘大恭维鲢鳙,说鲢鳙跟领导走那么近,一定有办法的。
车到了鲢鳙的茶楼,鲢鳙让刘大把车开到后院。
茶楼的位置一般,在城中村中。
城中村是天海的老城区。
天海是侨乡。在东南亚有很多华侨,他们当初从天海乘船到海外讨生活,大部分客死异乡了,少部分发达,而且非常发达,在海外开枝散叶的同时,也不忘拿钱给家里盖房,所以老城区有很多很有历史感的建筑,而且还是西式的,带着浓郁的东南亚风情。老城区的很多饮食,如蚝烙,如面线糊,如肉骨茶等,城中村的饭馆大多也是东南亚菜,泰国菜和新加坡菜在这里比较流行,然后就是茶楼多。当地人嗜茶如命,不论穷富,都得有一套茶具。各种各样的茶楼林立,装潢高大上的有,普通的麻将室兼茶楼的也有,还有一边卖彩票一边卖茶的,甚至还有一边卖茶一边卖糖水的。老城区由于一些历史原因,拆不动,私搭乱建的也多,政府干脆把精力放到了新城区上,老城区道路纵横,环境有些逼仄,但好在生活比较便利,生活气息非常浓厚。鲢鳙的茶楼在这里,生意非常冷清。不是因为他茶不好,而是因为价格贵,而且只卖茶,不干别的,所以顾客稀少,但在城中村上了年纪的人都知道,鲢鳙的茶楼历史很长,别的茶楼开开关关,老板换了一茬又一茬,鲢鳙的茶楼始终屹立不倒,他的经营之道在很多人眼里是谜。
走进茶楼,别有洞天。里面有来自四面八方的名茶,信仰毛尖,西湖龙井,普洱,白茶……各种类型都有。普洱茶的年份都是十年起步,鲢鳙的茶楼因为开的时间长,他每年都花很多钱进这种越放越值钱的货,进了货不卖,存放在仓库里,一存就是十年起,所以爱好普洱的人都知道鲢鳙的茶楼普洱货真价实。
刘大就非常喜欢普洱。
他以前根本不喝茶,但认识鲢鳙之后,第一次合作,鲢鳙给了钱之后,又随手丢给他一饼茶,“喝着试试……”
没想到,一喝上瘾了。
刘大自己也买过其他茶,但比来比去,都没有鲢鳙这里的好。
每次合作之后,鲢鳙都会从货架上给刘大拿一饼。后来,刘大学会了看年份,发现鲢鳙给他的茶都是十五年起的,有时还会有二十五年的。都比较值钱,但鲢鳙从来没跟刘大提过钱。
鲢鳙不是个小气人。
所以刘关张三人只有鲢鳙这一个经纪人。
三人都很信任鲢鳙,反过来,鲢鳙对这三人也不错。
处了这么多年,冰冷的石头也给捂热了。
人是有感情的动物。有了感情,很多事情,就有了变化。本来应该往东的,不由自主往了西;本来应该指狗的,不自由主地变成了打鸡。
刘大坐在鲢鳙的茶桌前,鲢鳙烹茶,刘大喝茶。
鲢鳙不说话,刘大也不说。
两人都闷闷的,但又都不觉得奇怪。
“张三在医院,我担心还是夜长梦多。”鲢鳙说,“要不,我找个地方,把张三接出来,安顿在那里,然后雇个药房的人,该上药上药,该打针打针……那家房子发生了火灾,火灭了,当事人回过味来,一定知道家里闯进了陌生人,这肯定要报警的。报了警,警察就肯定会找张三,早晚的事儿。这几天我忙糊涂了,把这件事给忘了,唉,上年纪了,我们都该退休了,金盆洗手,不应该在江湖上混了。”
鲢鳙说得刘大也担心起来。其实刘大考虑过这个问题,但张三的烧伤面积大,贸然出院的话,皮肤一旦感染,那可是要命的事儿。张三也说了,出去感染了是个死,而且死的很痛苦。倒不如在医院里呆着,警察抓人也得考虑这一点儿,至少等他的病好差不多了,才会让他蹲局子——那也好过出去感染病菌死啊。
关二问:“那万一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你搞到局子里呢?”
“我相信政府!”张三说,他拿出了一个东西晃了晃,关二沉默了。
哥仨商量之后,就选择了在医院。因为也没别的好的选择,警察去了就认倒霉呗,还能咋样?
“那他把我这个中间人供出来怎么办?”
“不会的!张三的嘴很严实。”
“你又不是他,怎么那么肯定?”
“我肯定!”刘大说得斩钉截铁。
鲢鳙连连叹气。
刘大问:“维权的事儿,还是要想想。”
“维个屁权!”鲢鳙不耐烦地吼,“警察找到了张三,把他逮进去了,他要在牢里坐到死的,就是那老板给了钱,他还能在牢里花啊?”
“那不一样!能不能花是一回事,该不该拿赔偿,是另一回事。”刘大坚持,“这是两件事,不能混为一谈。”
“天底下就没有杀手维权的道理。你们三个年纪大了,糊涂了,还真把自己当劳动者了?劳动者保护法,那是保护劳动者的,你们照着镜子看看自己,是劳动者么?”鲢鳙烦躁地咆哮。
刘大看着他,他气咻咻地坐在茶桌前,刘大给他端了一杯茶:“喝茶,去去火。”
鲢鳙喝着茶,喃喃自语:“刘关张啊刘关张,别闹了,赶紧回去,洗洗睡吧。”
这时,鲢鳙的手机响了。
鲢鳙本来想关掉手机的,但一看屏幕,显示的是“张三”。
刘大也看到了。
鲢鳙接了。
张三说:“警察找我了。”
鲢鳙刚喝进口的茶“噗”地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