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两次选择
伍春秋半夜醒来,听到厨房里有碗筷磕撞声,知道陈淑贞醒来吃了饭。
他披衣走出儿子歇房,也不问候一声妻子,直接生硬地说:“明天中央台采访,一起去趟乡里。”
陈淑贞一时有点愕然,突又漠然地回了一句:“你家祖坟冒烟了?”
近来,伍春秋习惯了妻子总是说话带刺,也就不跟她顶撞。想起她带给自己的羞辱,不想跟她多说一句话。
如果不是来了电视台采访这档事,他现在非得跟她讨个说法,为什么要干出那种淫荡的事,让他一辈子抬不起头!
为了平静地应付采访,他只能暂且忍抑照片之事。
两人各自说了一句话,重新回房睡觉。
早上七点钟,伍春秋上街买回早点,把一大袋盐菜包子、豆浆、油条、饺子放到餐桌上,然后,走到歇房门口对睡着的陈淑贞唤道:“起来吧。”
陈淑贞窝在被里,发着鼻音应道:“嗯。”但身子没动。
伍春秋转身回到餐桌边,抓了个盐菜包,一口包子,一口豆浆,吃着早餐。
一会陈淑贞睡眼惺忪地走出歇房,走向卫生间,冷冷地问:“昨晚什么意思!”
“一身的酒气,闻着就要呕。”伍春秋极力压抑着愤慨,撒谎道。
陈淑贞信以为真,又问:“昭妹子跟浩伢子回去不?”
“难得碰上星期天,让他们回去见见老人吧。”
于是陈淑贞分别敲开昭然、浩然的门,有点不耐烦地把他们叫醒。
四人围桌吃着各自爱吃的早点,浩然喝着豆浆望着饺子问:“上中央台有什么鬼用?”
昭然啃着油条,喝着豆浆斥道:“好像你也能上。”
陈淑贞催促两姐弟道:“吵什么!快点吃,吃了好上车。”
浩然说:“我跟爸上雨裳姐的车。”
“车由你安排?”昭然挖苦道。
陈淑贞笑斥儿子道:“听你安排,小祖宗。”
一会,楼下有女声在叫喊,伍春秋闻声走到窗口,打开窗门对楼下说:“马上下来。”
一阵手忙脚乱、“乒乒乓乓”之后,屋里的四人相继出门走下楼去。
顾雨裳见到伍春秋和陈淑贞,分别叫了声:“老师好!师娘早上好!”
陈淑贞朝顾雨裳笑道:“说过了别这么叫,小顾。叫姐或嫂子都行。”
“好嘞,嫂子。”顾雨裳笑答道。
五人走出巷子,伍春秋和陈淑贞与央视三人、以及市台摄影一一认识,然后分乘两台车,徐徐开往壶口镇西乡村伍春秋家。
忠山市到壶口镇西乡村,五十二公里。
西乡村地处壶口镇东头的一块小盆地,中间划过一条小河,把开阔地一分两半。
盆地东边开阔地是东乡村,背靠江北中部最高峰忠山,海拔1650米。隔河相望就是西乡村。
西乡村山体走势像向东伸着的巴掌,五指直插西边这片盆地。五指之间的每个山冲,都修有三五个梯级的山塘,蓄水灌溉盆地中的阡陌稻田。
山脚下,全是西乡人生存繁殖的房屋,屋前都有大小不同的池塘。
改革开放前,西乡村就是一个鸟不拉屎,屙屎不起蛆的山旮旯。
一九五七年的时候,一个偶然的机会,被西乡人牢牢抓住:江北省机电五处,也就是现在的江北省送变电工程公司,招聘电力线路架设工,西乡村的青壮年男子一股脑儿去应聘,胆大的当技工,胆小的当普工。
就这样,从一九五七年至今超过五十多年,西乡人多数家庭二三代都是电力线路架设工,简单的称呼叫“架线工”。
西乡人几代传承着输变电施工技术,到伍春秋这代人,骨子里都有了输变电施工技术基因,已经不学自通。
扩大城镇化伊始,西乡人迅速进军忠山城区,很快形成典型的两栖群体。
全村七个小组不到七百人的西乡村,就有三家电力建设工程公司,七八个独立承包施工队。这十来个大小老板,支撑着西乡村浮华的富裕场面。
现在又出个另类的文化人,还招来央视采访报道,看上去这西乡村想不出名都难。
但讽刺的是,这个即将出名的人,却是西乡村最穷的那类人。
伍春秋的才能与财运是那么地矛盾和对立,这对陈淑贞是一种深深的羞辱和憋屈。央视采访伍春秋,在陈淑贞心里激不起一朵浪花。
今天和女儿坐在央视采访车里,她根本就没心情跟导演和摄影师搭讪,明知这样有点不礼貌,她也没想过说点什么冲淡一下车内尴尬的气氛。
去西乡村的路上,顾雨裳明显地感觉到陈淑贞对这次采访的冷淡,也明显看得出伍春秋现在情绪低落。
顾雨裳很不解,若是其他人遇上这种事,还不得笑逐颜开,因为想让央视采访你,不是有几块钱就能请来的。
车子出城差不多有十公里了,没听伍春秋说过一句话。顾雨裳实在受不住这种沉闷的气氛,问伍春秋:“老师,今天状况不对啊。嫂子也一样。”
“没听你们吵啊。”伍浩然望着父亲,插嘴道。
伍春秋挤出一丝笑容说:“晚上没睡好。”
“想今天的事?”
伍春秋搪塞道:“嗯。追求快半辈子,就迎来这么一个可有可无的采访,也不知道值不值。”
“老师你已经算低调了,你再那样想,让我们这些默默无闻的小字辈,情何以堪。”
“我想的,不是你想的那意思。”
“嗯。老师你还是调整一下心态,等会好配合采访,好吗?”
伍春秋点点头。望着窗外的田野和山峦在眼前扑闪扑闪,思绪渐渐沉入了往昔,回想起自己与陈淑贞的婚恋,真是百感交集。
陈淑贞家是从邻市搬来的水库库区移民。父亲陈国平是朝鲜战场三级伤残,哥陈学军是江北省省府白沙市经侦支队大队长。
外界只是猜测陈学军有强大的背景,但并不知道背景有多深,但伍春秋和陈淑贞自然知道。
陈学军是提前从部队转业回来的,按惯例是哪里来回哪里去,他是要回忠山市的,但他直接转业进了省城经侦队。
陈学军提前转业是家庭原因,父亲要他回南方便于照顾父母,妻子要他留在北方,陪伴北方某省军区司令的父亲。
而江北副省长的岳母想他回南方弥补亲情的缺失。结果陈学军拗不过父母的要挟及岳母的诉求回了江北。这样,他只能与妻子女儿南北分居。
认识陈淑贞之前,伍春秋对她毫无了解。有天两个女孩来到家里,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甚是漂亮的那一个腼腆地问:“你就是那个在杂志上发了小说的人?”
那时陈淑贞在学校里作文竞赛次次获奖,校内墙刊每期都有她的散文,也是一个有作家梦的女生。
就那天开始,她跟同学经常来伍家,向他借杂志和文学名著。两个头脑充满幻想和激情的少男少女,就这样开启了爱情的闸门。
那时候没有手机,交流感情只能飞鸽传书。两人以借书还书搭桥,以写作心得牵线,很快情根深种,欲罢不能。
那段时光,李清照的“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是这对恋人的真实写照。
两家的经济境况和社会关系一头天一头地,陈家父母极度拒绝这对恋人的关系。
其实,父亲对儿子的婚姻是有顾虑的,他劝过儿子:陈家背景那么深,人又长得那么漂亮,个性那么强势,你能抗得住她吗?
就因为父亲的“一句抗得住她吗?”挑起了儿子的犟劲:难道我就是孬种吗!。
他已经放弃了一次选择,这一次,他不再退让,决然选择了与陈淑贞共度一生。
陈淑贞不顾父母百般阻拦、无视世俗冷嘲热讽,誓与穷得叮当响的伍春秋结为夫妻。
然而,婚后的生活迅速碾碎了陈淑贞美好的梦想,一日三餐油盐醋酱、衣食住行、人情交往,哪一样都不是用爱情可以换来的,全靠真金白银。
天真无瑕的爱情,就这样被残酷的现实压垮。
当了家庭主妇,陈淑贞才感悟至深:原来恋人的心里只有爱情,眼里只有情人。恋爱的人是活在天堂里,婚后便要从天上掉下来,原来的遐想与现实格格不入。
婚后,陈淑贞开始反思自己的恋爱婚姻是否出错,这样的思想一旦出现,就慢慢在心里形成固有的思维,影响到后来两人的情感交流。
但爱人是自己选择的,婚是自己要结的,想反悔就说明自己眼光贱、智商低。
“要给自己留几分面子,”陈淑贞被迫无奈地想:“只能打肿脸充胖子,咬碎牙齿往肚里吞。”
其实,伍春秋和陈淑贞的婚姻,同时打碎了两个人的梦:一个是与伍春秋指腹为婚的吴玉恒,另一个是救过陈淑贞命的郝卫国。
这也从另一面诠释了“自古姻缘天注定,有缘无份空悲叹,有分无缘奈何兮”这一世俗定律。
一九九七年,陈淑贞怀抱着改变家庭贫困的欲望,毅然拉着伍春秋离村进城,应招进了邻村老板的皮革制品公司打工。
她把这次出走西乡,当作挽救爱情的最后一根稻草。
对于这段窘涩的婚姻,伍春秋无法言喻。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但马上又显得犹豫不决:到底告诉她还是不告诉她呢?告诉她吧,好像这跟她并不关连。
不告诉她吧,又似乎把她当外人了,可平常一点鸡毛蒜皮的事,都要掏出来跟她讲。
最后,他还是决定采访完了再跟她说。
估计车子还有四十多分钟就能到家,伍春秋又想起有个事得问问父亲,于是拿出手机拨通父亲的电话:“爸,楼上楼下的卫生都搞了吗?”
电话那头父亲回答:“都打扫了一遍,抹了一遍。”
“东西都收拾好了吗?别老是到处堆得乱七八糟的。”
“都收拾好了。”父亲说:“玉恒她妈上来帮着收拾的。”
“你把今天的事告诉她了?”
“我怕应付不过来,就告诉她了。”
“我们还有四十分钟的样子,就到家了。”
伍春秋挂断电话,又拨出去一个:“玉恒,忙吗?”
他明白,玉恒妈知道了采访的事,她自然就告诉了玉恒,现在自己有必要向她打这个电话。
那边传来清脆的女声:“刚刚忙完。想起来也得告诉我一声是吗?”
伍春秋道。“也不是这意思,觉得,这事没什么好炫耀的。”
“人家可不这样认为。”玉恒有点嗔怪,然后说:“这是对你这些年付出的肯定,也说明你并非一无是处。好歹这种事吧,别人拿钱想买都买不来。”
她补充说:“祝贺你啊,春秋,即将声名远扬。”
伍春秋憨笑说:“名气顶屁用,土豆烧牛肉才需要。”
吴玉恒怨他道:“要不是你死脑筋臭清高,早就发了。来友国公司,当个副总经理,总没问题吧。”
伍春秋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顾雨裳侧过身子,怔怔地望着伍春秋,浩然见状,毫无表情地对她说:“姑姑,好厉害的姑姑。”
浩然的话明显被吴玉恒听到,那头传来笑斥声:“浩浩,没说姑姑的坏话吧。”
伍春秋把手机凑近浩然,浩然大声说:“姑姑,你好久没回来了。”
“想姑姑了是吧。”
“不想。”浩然假装赌气说:“回来了再想。”
吴玉恒在那头哈哈大笑:“透皮蛋!姑姑过不了多久就回来,你等着。”
伍春秋收回手机,说:“我爸把你妈叫上来帮忙,他总喜欢这样麻烦她。”
“说什么呢!”吴玉恒在电话那头笑道:“这样不好吗?”
伍春秋没回答,沉默一会儿才说:“挂了,你忙。”
“好吧。”两人几乎同时挂掉了电话。
顾雨裳迷茫地瞅着伍春秋,问:“这个姑姑怎么回事,好像从来没听你说起过?”
伍春秋淡然道:“同学。一起读高中。然后她上大学,我务农。”
瞬间,伍春秋仿佛回到了青涩的过去。想起自家和玉恒家的友情,那是多么的温馨。
伍春秋父亲伍惠如与吴玉恒父亲吴江是小学到初中的同班同学,那个时候能上初中,已经算是高学历了。
伍家和吴家就隔一个山坳,坳这边是西乡村,坳那边是新潭村。两个人都是那种憨厚诚实的农民,从同班读书回到社会,两人一直亲如兄弟。
两人成家后,伍春秋母亲胡玲跟吴玉恒母亲章若娇,又成了能穿一条裤子的好姊妹。
两个女人怀孕后,相互指着对方的肚子立誓:如果下生来的是一男一女,就结为亲家。
没想头个愿望实现了,胡玲生下伍春秋,章若娇生下吴玉恒,伍春秋比吴玉恒仅仅早一个月降生。
不幸后面的愿望,胡玲看不到自然也没法实现,一九七四年,她二十六岁刚过,就患心肌梗塞病逝离世。
胡玲临终时,拉住章若娇的手,把儿子托付给她,要她以后帮着伍惠如照顾好伍春秋。
不幸的事接连发生,一九九〇年,四十三岁的吴江,在一次组塔过程中坠塔身亡,留下吴氏母女凄楚相依。
老天就这样给两个家庭开了如此悲惨的玩笑。
吴江过世后,吴家的田土农活,都是伍惠如帮着照料,伍春秋仅仅能帮着父亲打打副手。
章若娇也从不请别的男人帮忙,好像这世上除了死去的丈夫,就只有伍惠如是她信得过的唯一男人。
伍惠如每回从田里做完活上来,章若娇都预先准备着温热的洗脚水,等他洗脚换鞋;又煮一锅当归人参蛋、烫一壶浸了药的米酒,等他吃饭。
每年年底、开春、梅雨季节过后,章若娇都按时上伍家清洗床单、翻晒被褥。
章若娇活着的最大愿望,是女儿和伍春秋健康快乐地成长,然后为吴家伍家传宗接代。
哪曾想,两个孩子参加完高考,就破灭了父母的夙愿。
吴玉恒考入东南医科大学,伍春秋因分心文学高考落榜。
本来吴玉恒坚持要伍春秋等她,等她读完书两人结婚。
而伍春秋却毫不掩饰地跟她说:“你忘了指腹为婚的约定吧。不要被父母的意志和世俗绑架了你。好不容易考出去,脱离了穷山窝,就心无旁骛完成你的学业,学成出来实现你的理想,寻找属于你的幸福。”
吴玉恒听完这话,哇的一声大哭,她双手捂着脸,说:“是因为那件事嫌弃我吗?那不是我的错,本来就没什么问题啊,你知道的,你亲自在场,你才使这事没往下发生,我还是我。”
伍春秋扶起她头,宽慰她说:“是你理解错了,我根本就没往那事上想。我要你幸福,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借口。”
“可是我心里只有你,从小到大,从懵懂到成熟,都没想过别人。在我意识里,我和你早就是一家人。你不能嫌弃我,不能!”哭斥到这时,吴玉恒已经泣不成声。
伍春秋把吴玉恒揽进怀里,极力让她释怀,说:“如果我们在一起,我始终会觉得你是因为那件事委身于我,这对你我都不公平。
本来我们纯真无瑕的感情,也会如豆腐上砸进一把砂子,怎么也理不清了。我真是想你走出穷山窝。”
他抚着她头发,用发誓的语气说:“我们曾经发誓带进坟墓的秘密,无论天崩地裂,也不会从我这里泄露,永远也不会!”
吴玉恒抬起头,用手擦着泪眼,望着伍春秋说:“我想的不是这个意思,我真的想跟你过,从来就没想过跟着别的男人。”
“放心吧,慢慢就能接受新的环境,接受新的人和事。”伍春秋放开吴玉恒,说:“人不在一起,情还在,十几年的兄妹情,永远不会变淡,永远不会消失。”
吴玉恒望住伍春秋,满眼的深情应着:“嗯。嗯。”
现在回想起来,伍春秋对自己当年的第一次人生选择,至今还是没有明确的认知。
吴玉恒入学的那天,她是带着悲伤、涌着热泪离开伍春秋,登上开往南下的列车。
就在吴玉恒大学期间,陈淑贞好上了伍春秋。伍春秋把与陈淑贞的关系告诉吴玉恒,吴玉恒内心莫名一阵心痛。
过了许久,她压抑内心的痛楚,祝福两人恩爱白头,并以妹子的身份要伍春秋对陈淑贞多一些迁就,不去计较她的霸道,体谅她在物质生活上的追求,尽量适应她对贫富的看法。
她开导伍春秋说:“淑贞对物质和贫富的观念,不是她的错,是现实社会固化到每个人身上的行为。”
为了让伍春秋好好与陈淑贞相处,吴玉恒开始寻找自己的幸福。
机会终于悄悄地来了,吴玉恒在医科大学附二胸内科实习期间,与师傅胡萍关系甚密。吴玉恒留院后,很快成了附二微创一把刀。
一日胡萍弟弟胡友国住院做阑尾炎手术,胡萍让吴玉恒为弟弟主刀。胡友国毫无痛苦地经历完手术,开始注意起这位小自己几岁的娴静女孩。
胡萍本就有意撮合弟弟与徒弟,便不失时机为他们创造独处的机会,终究两人喜结良缘。
婚后不到一年,吴玉恒为胡氏三兄弟生下唯一一个男丁胡三强,吴玉恒因此在胡氏家族享有至高无上的地位。
成为胡家宠媳后,吴玉恒一方面凭着自身高超的医术,同时借助胡友国姐夫神秘的背景,在三十八岁时晋升教授,担任胸内科主任医师,评定为微创专家。
二〇〇八年五月,吴玉恒申请奔赴汶川大地震现场,参加救援抢险指导工作,荣获“全国卫生系统先进工作者”称号,是本届东南省人大代表。
吴玉恒和伍春秋都已成家立业,但吴玉恒始终是伍春秋太想忘却又无法忘却的女人,而伍春秋则是吴玉恒一生牵挂且从未舍弃的兄弟。
虽然身在外省,吴玉恒时刻关注着伍春秋的动态,也时刻在为伍春秋的幸福筹划,暗暗为他的成功铺路。
伍春秋清楚,今天央视采访自己,肯定是瞒不住吴玉恒的,告诉她,也是自己的心声。